第51章

夏兆柏所提出的赌约在逻辑上是混乱的,他要不要退出,和陈成涵会不会选择跟我在一起,完全是两码事。更何况,陈成涵即便选择了我,我也未见得就要选择他,他不选择我,我也未见得就得跟夏兆柏在一起。把自己的生活与他人的选择挂钩,弄出来混淆视听,这种事情,也是夏兆柏这等发号施令惯了的人才能如此理直气壮地提出来。

不仅如此,他还拿出谈判桌上的架势似笑非笑看着我,仿佛顷刻之间,他刚刚落入我眼底的挣扎痛苦,都是错觉,此时此刻,他眼中精光闪烁,满是志在必得的神色。

既然大家已经捅破那层窗户纸,那我在他面前,就没必要再装十七岁少年的懵懂无知。我淡淡地看了他好一会,才摇摇头,说:“对不起,我无法同意。”

“小逸,”他嘴角上勾,说:“你莫非不敢跟我打这个赌?”

“兆柏,你弄错了重点,”我说:“这件事的重点,对我来说只有一样,那就是我要做什么样的生活,我要选择走什么样的路子。你把陈三少扯进来,且不说我与他未必达到那等亲密阶段,便是有了情侣关系的身份,我与你之间的事,也与他无关。”

夏兆柏呵呵低笑起来,说:“你这么撇清关系,到底是在护着他,还是在害他?我看那个人可是非常迫切,恨不得昭告天下,你就是他的恋人,要不然为何专挑公众场合与你亲密无间?你难道就不好奇,这里面是魅力成分多一些,还是其他原因多一些?”

他总是能一下击中我心里的忧患之处,确实,陈成涵一介富家子弟,平素做事也滴水不漏,精明强干,确实不太像容易被感情冲昏头脑的小青年。我叹了口气,看着水池内盛开的深色睡莲,对七婆说:“姆妈,我想跟夏先生单独说几句话,您能回避吗?”

七婆到底当了林家三十几年的管家,与我心意相通,她虽然面有忧色,却仍然干脆地说:“好,姆妈去那边散步。”

随后,老人柱起拐杖,高昂着头,目不斜视从夏兆柏身边走开,冷冷地说:“夏先生,好自为之。”

夏兆柏风度绝佳地微笑颔首,待老人家走开后,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双臂环住我的轮椅,笑着摇头说:“你每次拒绝我,撩狠话,都是这种表情。说吧,这次又想骂我什么?”

“我很经常骂你?”我微微蹙眉。

“不经常,”夏兆柏解嘲地笑了笑,说:“只不过你两辈子加起来说的狠话,大概都搁我一人身上了。”

“可你做的那些事,也足够把我两辈子的涵养都毁掉。”我忽然觉得有些滑稽,微微一笑,低声说:“其实,刚刚醒来,发现自己没走,而是换了身体的时候,我有经常想怎么报仇。”

“哦?”夏兆柏挑起眉毛,感兴趣地说:“我真的让你那么恨?”

“是啊,”我垂下头,斟酌着说:“又恨,又怕。恨起来,就想不顾一切,做个炸药包把你的公司炸了,或者躲在你日常经过的地方,趁你不备操刀子捅死你。可是我毕竟不是,适合做这些的人。比起恨,我想我更怕你。”

“现在呢?”他柔声问我,身子前倾,身上的热量,温热的鼻息扑面而来。

“现在,我不怕你了。”我抬起头,解嘲一笑:“可能,知道这么多事后,我也不那么恨你。但是,我仍然无法跟你在一起。”我轻声说:“对不起。”

夏兆柏闭上眼,随即又睁开,哑声道:“你总是,“总是宁愿把机会浪费在这些人身上,先是林俊清,然后是陈成涵,你总是没有选择我……”

“你果然知道我以前对俊清的感情,”我幽幽叹了口气,说:“我喜欢了那个孩子十几年,都是藏在心底,宠他爱他,把我能给予的几乎都给了他。但结果如何,你也看到了。知道我现在遇见他是什么感觉吗?”

“按你的性子,肯定会原谅他。”夏兆柏无奈地说。

“是,我原谅他。”我淡淡地说:“他就像我亲手带大的孩子,哪有父母不心疼自己孩子的?但是,我那天看着他在我面前哭,为林世东而哭,我觉得很奇怪,他忽然间变成一个陌生人,一个对我来说很普通的陌生人。”

“你的意思是,你现在看着我,也是一个与爱恨无关的陌生人?”夏兆柏盯着我问。

“我的意思是,我们都会成为彼此的陌生人。”我淡淡地说:“虽然我永远不会赞同你当初做的那些事,可是,我已经不想去在乎你勾结俊清他们做过什么了。”

夏兆柏脸色发白,摇摇头,目光狠厉坚决,说:“你休想,休想把我当成陌生人。”

“这你管不着。”我摇头说:“夏兆柏,你管天管地,还管得了人生死命运,管得了我心境变迁?”

“东,你对我真狠啊,”夏兆柏呵呵低笑了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贴近他的心脏,咬牙说:“这里也是肉做的,也会痛,你知不知道?啊?”

我愣愣地看着他,似乎确实能感到他跳动的心脏汩汩往外冒血,痛苦又焦虑,忧伤又深切,我深吸一口气,反手抓住他的手,贴近我的心脏,低喊道:“你听听这个,我好受吗?我再恨你,也不会用你的感情伤害你,可我没有办法,你明白吗?!”

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轻轻抚摸过我的胸膛,再慢慢往上,一寸一寸摸上我的脖子,脸颊,仿佛要用指尖的温度,将我的模样记下来一般,我闭上眼,任他摩挲,最后,听他一声喟叹,将我整个揽入怀中,他将脸埋入我的肩膀,深深呼吸,过了好一会,才听见他的声音低沉地响起:“东,是你不明白,你对我有多重要。我不能放开你。”

我心里一震,怎么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了半天,这人还是这样?我立即挣扎了起来,他死命按住我,低吼道:“你给我安静点,安静点听我说行不行!啊?”

我吓了一跳,情不自禁软了下来,他在我耳边深呼吸,过来片刻,才平静下来,说:“要我放开你,除非有个条件,你与谁相爱了,幸福了,已经没我什么事了。否则,只要你还没有定下来,我就无法放开你。”

“然后无论我与谁有相恋的苗头,你都像对陈成涵那样来这么一手?”我讥讽地说:“谁不知道夏总裁现在跺一跺脚,本港股市都要受波动?你要有心破坏,这个条件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

“你也太看低我了。”夏兆柏冷声说:“我总会给人选择的机会,就像陈三这样。你以为你若真想跟他在一起,要过的只是我这一关吗?他总要面临选择,与其让那些选择一点一点逼你,倒不如我将它一下子摊开在你面前,你也好早点认清形势!”

“形势?”我笑了一下,说:“那不过是有话事权的人说了算的东西。你一定要纠缠不清是吗?好,刚刚那个赌约还生不生效?”

夏兆柏身体一僵,松开我,说:“你愿意赌了?”

“为什么不愿意?”我咬牙说:“最坏也坏不过现在这样!”

“那不如加大筹码,”夏兆柏慢慢地笑了起来:“你赢了,我退出,你输了,你跟我。”

“你好像很自信?”我微微一笑,说:“你甚至都不了解陈三是个什么人。”

“你错了,对人的了解,不需要太长时间,”夏兆柏笑逐颜开,说:“相信我宝贝,对那个人,我比你看得透。”

“我不会把自己赌进去,”我淡淡地说:“赢了,你退出,输了,我与陈三断绝来往。”

“我现在发现,你其实还是有商人的潜质。”夏兆柏摇头笑道:“一点也不吃亏。”

“废话少说,赌吗?”我扬眉看他。

夏兆柏微眯双眼,说:“再加一条,输了,你不能拒绝我出现在你身边照顾你。”

“行啊,那我也加一条,赢了,你把林宅还给我。”我盯着他说。

夏兆柏哈哈大笑,拍拍我的肩膀,一口应承说:“好。”

其后几天,我又做了几项检查,各个指标已经达到标准,几经讨论,正式治疗的日子终于开始。七婆放心不下我,每日必定过来探视,为了正名,索性公开认了我做契仔(干儿子)。老太太俨如女王一般的架势,初初让简妈很是战战兢兢,颇有些市井小民觐见贵族的忐忑不安。她背地里跟我抱怨没被家婆折磨过,临到老了,我倒给她找个恶家婆,我哈哈大笑,让简妈只管放心,七婆只是习惯了规矩多的生活,心里头也是很率性真诚的人。转过头我又跟七婆盛赞了简妈一通,适当夸大了她如何爱我,如何为我牺牲许多,说得老人家感动不已,第二日两人相见,彼此都多了几分客气和敬意。

有了七婆照应,简妈轻松不少,她为我的病情耽误的工作也终于可以继续进行。她是个讲原则的人,不是自家的东西,那是再好也不能要,所以经常念叨着要还夏兆柏的人情。而我上回拍卖项链所得那一千多万并没让她知晓,只拜托七婆,用她的名义将能先结算的费用先结算清楚。剩下款项我全部立好遗嘱,若手术成功,能顺利活下来,那我自有用途;若没那个运气,则尽数归简妈所有,至少,在港岛买块遮顶寸瓦,不再担心流离失所还是够的。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何况切除这种长在颅内的原发性肿瘤,我脑袋里长的这个虽然不大,但却位于左鞍区,比较深入。开刀的话容易伤及脑神经,恐有后遗症,医生这么说的时候,夏兆柏也在场,当时便冷冷地说我们家孩子反正要全须全尾地出院,该怎么办,你们掂量着吧。他是这家医院的大股东,一句话能决定别人饭碗,当场令很多人脸色难看。我横了他一眼,忙礼貌地问那最好怎么做,那医生才磕磕巴巴地说出用伽马刀就好,无需开颅。夏兆柏和简妈等人听了,脸上才现出松了口气的表情,七婆摸摸我的头,笑着说:“这下好了,不用做小和尚了。”

趁着他们追问伽马刀怎么做和注意事项等事,我悄悄地转着轮椅出来。走廊正对着一面山,天空明净蔚蓝,一阵风过,竟然有几片树叶飘飘荡荡到我膝盖上。原来已经秋天,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忽觉身后微有动静,还未转头,一件外套已披到我肩上,夏兆柏的声音在耳后说:“现在天开始变凉,早晚注意点。”

“谢谢。”我并未回头。

“小逸……”夏兆柏双手搭上我的肩,似有些叹息说:“还好这次问题不严重。”

他口气中的担忧很真诚,让我不得不说:“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你啊,”夏兆柏叹了口气,抚摸我的肩膀,道:“真是少看一会都不行。”

“所以你就留了两个保镖在这里?”我揶揄道:“还真是称职,要开多少工资才能请到这样的人?”

“我留他们,是为了你的安全。”夏兆柏答道。

“你忘了我们的赌约吗?”我淡淡地道:“这样可不公平。”

“难道一个男人真的想见你,会顾及这里有保镖吗?”夏兆柏的声音骤然变冷。

他这话说得太难听,我们一时都有些沉默了。不一会,他缓和了口吻说:“抱歉。对了,最近好像很少看到你那个追求者?”

我皱了眉,陈成涵自从那日匆忙赶回去,只给我打了几个电话,每次都好似做贼般匆匆忙忙讲不了几句就得挂断。他没有说为何不来看我,含糊说家里出了点事,只是让我相信他,等着他就好。我不用猜也知道,他必定是家里盯得紧,分身乏术了,这我半点不怪罪,我也曾是大家出身,如何不能理解那种身不由己?我平静地回答道:“他在忙什么,你还需要问我吗?”

“看起来你要输了。”夏兆柏轻笑道:“我早说过,他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

我伸出手,说:“给我电话吧。”

“做什么?”夏兆柏一面问,一面从口袋里掏出行动电话递给我。

我在上面按了陈成涵的号码,不一会电话接通,那一端他的声音温润中带了疲惫:“您好,哪一位?”

“Simon,是我。”我淡淡地说:“想告诉你,我不用动手术了,改用伽马刀治疗。”

“真的吗?”电话那端他的声音骤然提高,带了不容置疑的欣喜:“太好了,简简,真是太好了。”

“可惜你不能来看我,不然我们可以庆祝一下。”我不顾一边夏兆柏铁青的脸色,微笑着说。

“你邀请我吗?天哪,我,我简直高兴坏了。亲爱的,再等我两天,只要两天好吗?感谢上帝,简简,你别担心,我很快就会来陪你。”

“没事,你忙你的,我只是说一声。”我看了眼快要暴跳如雷的夏兆柏,安静地说:“再见。”

“再见。”

我挂上电话,夏兆柏一把抢了过来,恶狠狠道:“我们的约定中,可不包括你主动勾搭他!”

“我这算勾搭吗?”我微笑着说:“夏先生,就算普通朋友,于情于理,我也该告诉人家一声,更何况我与三少已算很熟的朋友。这样的电话,并不违规。”

“是吗?”夏兆柏冷笑着说:“这样的电话不违规,那么我打多几个别的电话,也不算违规了?”

他拿起电话,拨通一个号码,当着我的面冷冷地说:“喂?是我,夏兆柏,对,把那家酒店的收购方案尽快弄出来,这两天开会讨论……”

“夏兆柏!”我顾不上什么,一下扑上去抢走他手边的行动电话,一把按掉,冲他吼道:“你不要太过分!”

他一把揽住我的腰,冷冷地说:“现在是你过分,告诉你,如果他真的敢跟你在一起,我就不是让他选择继承权的问题,是让他选择要不要过一穷二白日子的问题!”

我又急又气,揪住他的前襟,他嘴角含笑,托住我的后脑,深深地吻了下来,霸道而绵长地蹂躏完后,看着气喘发软的我,满意地笑了笑,说:“赌约继续,我们双方,最好都不要违规。”

第52章

这样的日子,到底哪一天,才算到头?

我疲倦不堪地靠在枕头上,身下的这个要比医院所用轻软许多,是夏兆柏怕我用不惯特地给我换的,身上盖着的被褥也份外轻薄绵软,是夏兆柏按照我前世的喜好,吩咐人替我准备的,病床下的拖鞋,盥洗室中的小东西,角落里日日不间断的英国玫瑰,电视那边整套的勃拉姆斯,手边触手可及的饮品或汤水,床头消遣看的不费脑的考古画册,所有这一切,都是夏兆柏安排,夏兆柏布置,夏兆柏费心揣摩我的喜好,夏兆柏小心翼翼讨我的欢心。

到处都是,夏兆柏。

他明明人没有来,但细节之处,仿佛融汇成一组清唱低吟的旋律,个个音符都在表达着夏兆柏的心思,夏兆柏那柔情似水的姿态,他说不出的情感,他隐忍着的痛苦和爱。

把我弄到心烦意乱,几乎想要逃离。

我不是不能接受别人对我好,曾经那么孤独的生命,差点一命呜呼的境遇,遭受过至亲至爱那些人的背叛,对他今天做出来的这一切,我不是不感激。只是,这种好由他做出,且整整迟到了三年,我除了满心酸楚外,还有种说不出的怨怼。

你凭什么,想对我好就对我好?想整垮我的公司,就整垮我的公司?

你对我好又怎样?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领你的情?

换成夏氏倒闭,然后我跟你说对不起,你接受吗?

“仔仔,怎么啊,头又痛啦?”简妈温和地问我。

“没事。”我闭上眼,深呼吸将心口的憋闷和这些孩子气的想法咽了下去,过了一会,忽然听到简妈噗嗤一笑的声音。

我诧异地睁开眼,问:“妈咪,你偷笑?”

“你老母我要笑就笑,哪里用得着偷笑?”简妈掖掖我的被角,笑呵呵地说:“我是看你头先(刚刚)表情丰富,好像小朋友一样一阵气恼一阵不忿气,好精灵……”

“妈子,”我满头黑线,说:“我那是在思考好不好,而且你个仔已经成年了,不适合精灵这种词。”

“你都不知道做阿妈的心思,”简妈拿过一个苹果,慢慢开始削皮,微笑着说:“你细细个就好乖,好听话,点知(怎么知道)越大个表情越少,你出车祸前那两年,简直跟从雪柜里直接拖出来一样,还是冷冻室结霜那只。”

我知道她说的是正牌简逸,不禁有些心酸,夸张了表情说:“啊,原来我这么酷过啊,妈子,哪这是你不对了,现在流行酷你知不知道,对了,讲真的,我那不是没有表情,是被妈子你镇压到面无人色吧?”

“死仔!”简妈一巴掌拍到我胳膊上,我大叫一声:“好痛,女王又暴政了,我要去社工处投诉你。”

“老娘就是暴政你又怎样?”简妈一把削下苹果一块塞我嘴里,骂骂咧咧说:“老母打仔,天公地道,没得你申诉。”

我啃着苹果,忙不迭地点头示弱,简妈偏头看我,忽然笑了起来,说:“这才对嘛。”

“恩?”我一边吃,一边抬头哼了一声。

“以前是个冰柜,现在多数像个老先生,还是刚刚这样活泼点好,妈咪看着也开心。”她转身拿了湿手绢替我擦手,微微叹了口气说:“现在好了,多了这么多人疼你,个个争着对你好,妈咪的心总算安乐了。以前啊,你都不知道,放在幼稚园,一转身就有同学仔欺负你,你又不懂打回去,只晓得哭,哭到我返工去接,眼睛都肿了,想起我的心就痛……”

我笑了笑,摸摸她的手,柔声说:“乖啦,都过去了。”

“希望这一次也没事才好,”简妈含泪说:“这一关过去了,一世人都安安乐乐,健健康康才好。”

“会的。”我笑嘻嘻地挽起袖子,曲起手臂,说:“出院了我就去健身,练到好似阿州长那样(指阿诺施瓦辛格),好不好?”

简妈噗嗤一笑,忽然听得门口一把柔和的嗓音带笑说:“我的天哪,你要真成那样,只怕阿柏第一个反应就是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我循声望过去,却见病房门口一个男人穿着黑色唐装,长眉入鬓,顾盼生辉,一双秋水瞳笑眯眯地看着我,竟然是夏兆柏宅子里那个美貌管家黎笙。

我眼前一亮,不禁笑了起来,坐起来说:“黎先生,您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探病了,诶,别起来,不用客气。”黎笙潇洒地踱步进来,朝简妈笑道:“这位是?”

“我妈妈。”我为他们做介绍:“妈咪,这是夏先生的朋友,黎笙黎先生。”

“原来是简太太,真是年轻漂亮,我初时看到简逸,还叹这孩子怎么长的,这么钟灵秀气,今天见了您,才知道原来是基因好。”黎笙面带微笑,恰到好处地说着恭维:“真对不起,没有给您带见面礼,我一心想着来看看简逸的病,倒失礼了。”

“哪里哪里,”简妈磕磕巴巴地说着国语:“黎先生来了,就是给我们面子了。”

“应该的,早就听说简逸生病,可不想家里有事,回了趟台湾,现在才来探望,简逸心里不会怪我吧。”

我微微一笑,说:“怎么会。请坐。”

黎笙却不坐下,四处打量了一番,脸上的微笑越来越诡异,我清咳一声,他才回过神来,笑嘻嘻地说:“这里有些东西看着很眼熟啊。”

“哦,是仔仔的干妈还有夏先生帮着弄的。”简妈笑着答:“多亏了他们,我们仔仔这次住院,真是遇到贵人。”

“简太太,瞧您说的,他们俩遇到小逸,那才是觉得遇见贵人。”黎笙微笑着说:“您这个儿子,可是大家宝贝……”

我心中一跳,生怕这人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说出什么不该说出,忙出声说:“妈咪,杰西卡上午说要跟你请教八珍扒鸭的做法,她还有呆会换班,你不如现在过去,正好赶上她下班。”

简妈瞪了我一眼,做出嗔怪了然的表情,我笑着点点头,她又笑了一下,看看黎笙,说:“黎先生,真不好意思,我先走了,麻烦你陪仔仔一下,半个钟后会有护士来,到时候你就能走了。”

“您请便,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令郎。”黎笙忙欠身说。

简妈笑了笑,又悄悄捏了下我的胳膊,瞪了我一眼,方走出房门。我苦着脸揉揉被她捏痛的地方,一抬头,却见黎笙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心中一凛,想起此人乃夏兆柏忠心不二的管家,那笑颜再赏心悦目,可不定又是充当说客而来。我微微一笑,说:“家母就是这样,倒让黎先生见怪了。”

“哪里,我倒很羡慕你呢。”黎笙微笑着坐了下来,姿态优雅之极,看着我,说:“一家人天伦之乐,合该如此。只是我和阿柏都没有福气,父母早早就撒手尘寰,把担子过了过来。我还好些,身边有几个叔伯和老爸留下的老关系老下属,他就完全是单枪匹马,所以有今天,想起来真不容易。”

我心下略感厌烦,果然说不多两句,他便开始为夏兆柏说好话,我微微蹙眉,淡淡地说:“听你话里的意思,也该是出身不凡,怎么,反倒屈尊当起别人的管家?”

黎笙一愣,随即呵呵笑了起来,笑声清澈悦耳,犹如山涧泉流,他看着我,目光柔和说:“你猜呢?”

“你只怕是掩人耳目。”我横了他一眼。

“不算是吧,”黎笙站了起来,负手而立,忽然间周身凌厉,姿态昂然,傲气地说:“还没人值得我要掩人耳目,只是我,自己当给自己放长假罢了。”

我不由畏缩了一下,这样的黎笙太凌厉,仿佛出鞘名剑,锐不可当,令人不敢正视,那刚刚优雅美丽的姿态仿佛一瞬而过的幻觉。这才是这个人的真面目?夏兆柏的朋友,又何尝是好相与的?他眼角一瞥,似乎猜到我心中所想,随即淡淡一笑,周身凛冽之气缓缓散开,柔声说:“傻孩子,我喜欢你,不会对你怎样,放心好了。”

我慌乱地点点头,他上前来微微欠身,看进我的眼睛,微笑问:“左右无事,你要不要听我的故事?”

我不太想,但对着那样流光溢彩的漂亮眼睛,很难说出拒绝的话,更何况我明白,这种人骨子里与夏兆柏一样,只是夏兆柏的霸气更为直接压迫,而他的却以优雅狷狂代之。归根结底,他们想要做的事,想要说的话,只要他们坚持,别人就很容易沦入听从的角色中。果然,黎笙说完,便自顾自坐在我床边,微笑着说:“我从事的事情,你也可以称之为家族行业,只是比较,”他顿了顿,说:“冒险。是的,我们那个行业,同行的人大部分很冲动,有自己的规矩,肯拼命,其实也很有激情。”他轻轻笑了起来:“确乎能用激情两个字来形容,刀口蘸血,快意恩仇,啊哈,想起来就让我热血沸腾。”

我听得暗暗心惊,什么行业需要这样?他转过头来,调皮地朝我眨眨眼,说:“夏兆柏这种臭脾气,老子却跟他合得来,你猜为什么?”

我摇摇头。

“很简单,”他低头看看自己洁白如玉的手掌,笑着说:“我们有过命的交情。”

“我的情况呢,跟夏兆柏以前喜欢那个公子哥儿,叫林世东的,有点类似。”黎笙拍拍我的手,安抚说:“你别介意,林世东那个事,是阿柏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他自我折磨了这么几年,好不容易遇到你,才慢慢变回人样来。所以你对他才是最重要的,明白吗?”

我苦笑了一下,他大概以为我在吃一个死人的醋,但这分明是两回事,我忙开口说:“不是的,我跟夏先生……”

“不是我想的那种关系?”他戏谑地看着我,摇头轻笑说:“没关系,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不会有,谁知道明天的事呢?有位哲学家说过,这是一个荒谬的世界,我们不能寄望明天。你说,按照世界的荒谬和无逻辑发展,不可能的事,总有可能会发生,对不对?”

我哑然无语,他的话中透着淡淡的哀伤,点点如波光浮影,令人难以捕捉,却又分明感知。黎笙的笑容加深,缓缓地说:“你们的事留着你们自己解决,还是说说我的吧。我的情况,也是父亲骤然离世,家族生意压到我头上来。我下面管着几千人,几千张嘴,撩担子的话,他们就会,过得很惨,甚至于没命,所以我不能不管。”

“但是我与那个脓包林少爷不同,我对做家族生意很有兴趣,做得也很好,在我手下,产业翻倍,利润暴涨,一直不对头的人或公司,也被我一一清理掉,大家都说跟着我没错,我一时风头无二,有些小阻力小波折,都被我随手解决。对了,我就是那时候认识阿柏的,他最初,是来求我帮忙的。”

“后来呢?”我问他。

“后来啊,”黎笙微微闭上眼,表情平淡地说:“后来就得意忘形了,老天瞧不过我太狂妄,狠狠收拾了我。简单来说,我信错了人,被那个人狠狠摆了一道,差点把命玩完。”他睁开眼睛,看着我说:“那个人,是我唯一爱过的人。”

我有些震惊,忙说:“对不起……”

“没事,”他笑了起来,拍拍我的手,说:“这件事过去很久了。我早已看开,经过这件事,我忽然觉得很疲倦,我曾经说过,他要什么,我都会给他。他要我的命,这点除外,因为他没有那个资格。我的命,是父母给的,是这么多年很多兄弟护着的,他没资格拿。不过既然他对我有的东西感兴趣,我就撩了担子,把位子让给他。自己跑来阿柏这里蹭饭吃。”

我点点头,明白那种倦怠感,说:“你做得对。”

他呵呵低笑,揉揉我的头发说:“你啊,真是善良的孩子,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怪不得阿柏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