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巳时末才算出了城,尔后马车就走得快了些,不多时便到了西山山脚。

说是爬山,其实大多人都在山脚寻块平整干净的地儿休息,大户人家的小姐们哪有爬山的力气。不过玉珠却是兴致勃勃,和秦铮赛着谁能先登上山顶。顾咏练过武,这么点高的小山自然不放在眼里,但他不想夺了玉珠姐弟俩的风头,便只有老老实实地在后面跟着。

上得山顶,沿着小路走不多远就是个小湖,虽不大,景致却是极佳。因上山的人不多,他们很快寻了个好位子。顾咏将篮子里食物一一拿出来,多是府里做的点心和凉菜,还有几样水果。点心倒也罢了,水果却是极稀罕的,毕竟都不当季,街市上都罕少有卖,却不知顾家走的是哪里的关系才买到。

走得累了,这些食物还不够塞牙缝的,三人吃得半饥半饱,顾咏甚是后悔未曾多带些食物出来。于是坐了不多久又原路折回,下山的路还算好走,玉珠不习惯一步一步地下台阶,一个人走在最前头,几乎是一路小跑下去。顾咏怕她跌倒,紧紧地跟在后头,唯有秦铮一边摇头一边吊儿郎当地跟在最后面。

到半山腰的转角处,忽然冒出来几个人,玉珠跑得太快,差点和人撞上,好在她反应不慢,一侧身躲过了来人,斜斜地撞在山坡上,弄了一身的泥。顾咏跟在后头,瞧见她一身狼狈,赶紧冲上前扶住她,关切问道:“玉珠,有没有伤到哪里。”

“无碍,无碍。”玉珠揉了揉肩膀,方才撞上去的时候力气太大,稍稍有些痛。

“哟,这不是顾家公子吗?”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忽然插进来,玉珠抬头看,只见说话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一身衣服倒也华贵,容貌也算俊秀,就是眼神飘忽,眸中有些不正。

玉珠心知此人不是善茬,赶紧退到顾咏身后且看他处理。说话这会儿秦铮也追了上来,站到玉珠身边,冷冷地瞧着来人。

顾咏神色始终都是淡淡的,看不出多生气,客客气气地朝来人道:“原来是董公子,多日不见,身体可好。”

却不知顾咏话里有何深意,那董公子听罢了,眼中闪过一丝怒气,好半天才忍下了,冷笑道:“不劳顾公子挂心,在□体好得很。对了,阿沁也在,你们有许久未曾见过了吧。阿沁,还不过来见见顾公子。”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朝身后一少妇打扮的女子使了个眼色,那女人咬咬唇,低头走上前,朝顾咏微施一礼,口中道: “见过顾公子。”

这气氛有些怪,空气中仿佛流淌着一种尴尬又暧昧的情绪,玉珠敏感地看了看那个叫阿沁的女人,发现她虽低着头,低垂的睫毛下却有眼神闪烁,仿佛在偷偷地瞄着顾咏,一瞬间又滑过去,落到玉珠脸上,眸中有读不懂的深意。

 

董公子忽然插嘴道:“怎么这么客气,好歹两位也是有过婚约的,若不是当初顾公子退婚,阿沁你如今可就是顾夫人了。”

众人闻言脸色都不大好看,尤其是那个叫阿沁的女人,眼睛里雾气蒙蒙的,好似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怯生生地看了董公子一眼,又不安地瞄一眼顾咏,一副受气包小媳妇模样。玉珠在一旁瞧着,心里头十分不舒服。

唯有顾咏一人面色如常,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朝他们道:“当初年少气盛不懂事,行事未免孟浪,不过好在成全了阿沁和董公子两位神仙眷侣,也算是阴错阳差给自个儿积了福。”

 

他这话实在是说得情真意切,连玉珠都忍不住快要相信了,不过那董公子的脸上却一片铁青,也不知顾咏那句话哪里戳到了他的痛处,双拳紧握,那架势仿佛随时要扑上来大战一场。顾咏仍是一脸笑意,灿烂得好比初春的天气。

在如此怪异的气氛中,一行人又客客气气地告了辞,玉珠走在前头,顾咏和秦铮断后。方走两步,身后又听到那董公子朝这边高声道:“市井谣言都说顾公子命硬克妻,可惜顾公子这般人品才貌,竟会为谣言所累,到如今也未能成亲,真真地可叹可恨。”

 

克妻这话题一向是顾咏的逆鳞,自己开玩笑说说倒也罢了,若是旁人提起却难免不悦,更何况如今身边还有玉珠在,一时不由得脸色微变,连反驳的话也忘了回。

玉珠素来不爱和人在外头争论的,可听到此处却也难掩心中的怒火,回过身来,冷冷笑道:“谣言止于智者,既然知道是谣言,董公子又何苦再特特地来告之一番。”

董公子似笑非笑地盯着顾咏,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这位姑娘误会了,在下实在一片好心,顾公子与我同朝为官,有同僚之谊,我实在见不得市井百姓胡编乱造,才忍不住出言提醒一声。毕竟顾公子也到了娶亲的年纪,若是这谣言乱传,弄得京城上下都知晓了,于他婚事不利。”

玉珠淡淡一笑,朝顾咏看了一眼,又道:“这克妻之事原本就是无稽之谈,没脑子的人自然是什么事儿都能牵扯上,若是整天想的都是这茬儿,只怕原本没什么的也得想出什么事儿来。”她说罢了,眼神有意无意地在阿沁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话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顾咏见玉珠主动出来帮他说话,心里头甚是感动,强忍着内心的汹涌的情绪,淡然朝董公子与阿沁笑了笑,柔声朝玉珠道:“董公子他们还要上山,我们不要打扰了。”说罢,三人脸上俱露出客气的笑容,道了声告辞,头也不回地下山去,再不理会董公子脸上那阴沉得简直要杀人的神情。

下山途中,顾咏交代了方才那二人的身份。其实玉珠心中早已猜到了,那个叫阿沁的女子果然是当初曾与顾咏订婚,后来又闹出退婚风波的那位小姐。虽说当初闹退婚的是她,但先退婚的却是郑家,且到底退过婚,阿沁再议婚事便有些不顺,后来还是家里老太太做主,嫁了个远方表亲也就是这位董公子。

那董家原本也是世勋贵族,只这些年才没落下来,这般被老祖宗强塞了个媳妇进门,虽说家世还算好,可到底是被退过婚的,失了名声,心里难免有些不顺。加上那董公子也在户部当差,偏偏处处都被顾咏压制了一头,难免生出些怨愤来,每每见着他便要忍不住要噎他几句,这才有了方才那一出。

但顾咏哪里又是好惹的,今儿还是看在玉珠在一旁不想把事闹大,平日里回话的时候都满嘴是刺,非要气得那董公子跳脚不可。

 

秦铮在一旁忍不住问道:“顾大哥方才特意问候他的身体,却不知是什么典故?”

顾咏一时噎住,瞅了玉珠一眼,又朝秦铮挤了挤眼睛,表示不好明说。秦铮心中明了,朝他回了个只有男人之间才懂的眼神,没有再问。玉珠心里头,却是对那个阿沁十分在意,一想到她那怯生生的柔弱眼神就十分不舒服,醋了好一会儿,待见顾咏一副完全没有任何反应的模样,才渐渐释然。

山下人多,但凡是好些的观景点都被旁人占了去,三人无奈,只得寻了个偏远些的地方坐下。正巧附近有提着小炉子卖茶叶蛋的,秦铮赶紧去买了十个,回来三人分而食之。因近日爬过山,吃得又少,十个鸡蛋居然还不够三人分。玉珠倒还算斯文,就吃了俩,剩下的八个鸡蛋两人对半分,居然还说没饱,玉珠在一旁瞧着,实在忍不住,直取笑他们两个是饭桶。

又说笑了一阵,三人都有些累了,便靠在一旁的石头上休息。顾咏怕玉珠口渴,便起身去马车里拿水过来喝。才走了几步,忽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回头一看,不由得一愣。

“咏哥儿什么时候回来的?”李氏笑着朝他招呼道:“我们阿览也在,你们有阵子没见面了吧。”

顾咏迟疑了一下,朝她点点头。他与郑览自幼便志趣相投,虽说性格截然不同,却很能说到一起去,这么多年下来,算是最知己的朋友。直到后来玉珠的出现。顾咏对郑览的心思十分明了,起初他甚至考虑过是否应主动退出,好成全郑览的一番心思。

可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心也开始不受控制的,顾咏已经说不清楚了,到后来他和玉珠情投意合了,他忽然对郑览有了种亏欠之意。心里歉疚着,却不敢说出口,生怕他误会。顾咏有时候会将自己放在郑览的位子上考虑,如果是阿览和玉珠在一起了他会怎样,想了想,脑子里又乱得很,心里无端地难受,不知是为玉珠,还是为郑览。

阿览还会当他是最好的朋友吗?顾咏不确定,就算是他身处在这个位置,他也不清楚。

“阿览有些不舒服,在车里躺着呢。”李氏笑着指指不远处的马车,顾咏会意,朝她点点头,深深地吸了口气,朝那边走去。

郑览仍是一贯的温和,见了顾咏,朝他笑笑,恰如这春日里的暖风,温暖和煦。

 

顾咏上了马车,老老实实地坐在他对面,想了许久,终于开口,“我…我和玉珠在一起。”

“我知道,”郑览的脸上现出落寞的笑,“我早猜到了,恭喜你。”

“阿览——”顾咏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还是郑重道:“我会好好照顾她。”

“嗯,”郑览别过脸望着车窗外,远处的草地上,玉珠和秦铮正在嘻嘻哈哈地不知在说些什么,不知聊到什么话题,忽然掩嘴笑得直不起腰。“好好照顾她,连带着我的一份。”

惊险时刻

顾咏回来的时候,秦铮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脸诧异地问他怎么去了那么久。顾咏笑了笑,道:“碰到了一个朋友,聊了几句。”说罢又转换话题问起他们姐弟俩在聊什么这么开心。玉珠看出他有心回避,心中疑惑,忍不住朝后面看了两眼。

天快黑时才回了城,一进城门顾咏便觉得有些不对,透过车窗帘子,分明可见路上的御林军明显多了许多,个个面色严肃一脸冷峻,好似出了什么大事。经过药铺的时候,还清晰地瞧见许多人把守。

他久不在京城,消息自然不灵通,不由得掀开前头的车帘子,沉声问车夫老林,“最近京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老林虽只是个马夫,但到底是在府里伺候的,多少也听人说起过,便笑着应道:“少爷,这个小的可不清楚,只听说最近京里有好几个大人都被人给暗杀了,还有人说是鬼魂干的,不过都是些谣言。不过这几日戒备森严了许多,前日宵禁,这两晚都有御林军在巡逻呢。”

秦铮也在一旁插嘴道:“我就说这几日不寻常,姐还不信。”说罢,不服气朝玉珠努努嘴。

到医馆大门的时候天已经全黑,玉珠便在大门口下了,让顾咏赶紧回府。毕竟没有大老远回京就一直陪着她的道理。顾咏也是知道这点,故没有再坚持送她进屋,依依不舍地道了别,才上了马车走了。

待见马车消失在巷子口,玉珠和秦铮在开门进屋。

院子里黑漆漆的,姐弟俩摸黑进了屋,好不容易才在抽屉里寻到了火折子,方一点上火,面前忽然一闪,脖子上赫然凉嗖嗖的,竟是齐齐架上了两把钢刀。

玉珠不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但依旧被吓得心都快吐了出来,更重要的是,今儿不是她一个人,若是处理不好,秦铮只怕性命堪忧。

姐弟俩还算沉得住气,刀都架脖子上了,两人也没吭一声。这让伸手过来捂嘴的歹人稍稍一愣,犹豫了一下,索性将刀子也撤退了。

玉珠缓缓出了一口气,一双眼睛朝四周打量了一番,心却越沉越低。这屋里竟然还不止一个歹人,靠墙角的椅子上还端坐着两个,除此之外,通向房间的那道门也开着,屋里依稀有悉悉索索的声响传来。

“姑娘就是传说中会开腹治病的神医秦大夫?”坐在墙角的一个长着满脸大胡子的匪徒盯着她问道,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怀疑。

玉珠转过眼神看了看他,不解其意,但还是点点头。那人面上仍不动声色,只朝玉珠跟前拿刀的那个高瘦匪徒使了个脸色,这人赶紧抓了玉珠起身,推推搡搡地将她赶进屋。秦铮生怕玉珠吃亏,忍不住站起身大声喝道:“你们想干什么?快放开我姐,你们——”

那大胡子手中一动,顿时有刀光闪过,秦铮只觉得脸颊处嗖的一阵阴风划过,耳际几缕乱发竟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地上。玉珠尚在门口恰恰瞧见这一幕,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一激动就冲到秦铮身前,厉声道:“你们有事冲我来就好,何必为难小孩子。”

大胡子冷笑两声,不知又从哪里掏出了一枚飞刀在手中把玩,一边看一边道:“秦大夫,我们没有要得罪人的意思,屋里头还有两个人等着你救呢。不过秦大夫是聪明人,想必也猜到了我们的身份。我们如今见不得光,只得在你府里暂避,若是我们没出事,你们姐弟自然也无碍,若是闹出什么事情来,少不得还请二位给我们陪葬。”

玉珠心知此事绝不会善了,撞到这样的悍匪,能不能有命活到明天都不可知。只可惜了秦铮,小小年纪,未来还有大好的前途,如今竟要被她牵连。

“我可以帮你救人,”玉珠沉下心,尽量平静地朝大胡子道:“我也不至于蠢到去告发你,只要你肯放我弟弟,怎样都行。”

大胡子眸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很快又别过脸去唤了一声,瘦高个儿赶紧将玉珠带进里屋。玉珠临走前给了秦铮一个安慰的眼神,低头进了屋。

房间里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熏得人直欲作呕,床上躺着两个人,远远地瞧着都是血肉模糊的样儿,幸亏玉珠在医院时见惯了各种血腥场景,不然这会儿都要被吓晕过去。

走得近了,玉珠才发现两人只是失血过多,倒没有多余的伤口。一个伤在大腿内侧,淌了不少血,人倒是还醒着,不知有没有伤到大动脉。另外一个则已晕了过去,身上没有旁的伤口,只有额头上一片狰狞的刀伤。

玉珠赶紧上前查看伤口,用力按住血管止血,口中道:“失血过多,得马上止血,好在没有伤到大动脉,应该还有救。”至于另一个,她掰开那人的眼皮仔细查看,又仔细检查了伤口,沉吟了几秒,才低声道:“救不了了。”

“什么!”身后那瘦高个儿大怒,猛地一拉玉珠的胳膊,将她狠狠推到一旁,怒道:“你不是大夫么,如何会救不了?”

玉珠被他一推,狠狠地跌在床边的桌椅上,正撞到了软腰处,痛得脸色都变了。强撑着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我是大夫,不是神仙。病人颅内有淤血,除非是开颅将血块取出来,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开颅?”瘦高个儿脸色发白,想来也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话,“你….这脑袋都打开了,人岂能还活着。你这庸医,莫不是想杀人?”

玉珠实在不愿费唇舌和这个外行解释,可如今这样的处境下,却是不得不低头,赶紧道:“你便是让我开我也开不了,一无器材二无药物,再说这里还有要缝合的病人,待我忙完了这边,那位恐怕已经不在了。”

“这可怎么办才好?”瘦高个儿急得直跳,一转身又冲了出去,很快将大胡子给叫了进屋。大胡子比他要沉着冷静些,仔细问了两人的情况,玉珠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罢了,又道:“就算没伤着大动脉也禁不住你们这么拖,赶紧得准备好,我要马上缝合。”

大胡子想了想,一脸为难地盯着床上的病人看了半晌,咬牙道:“你先救人。”

“可是余老爹——”

“先顾不上那么多了。”大胡子一脸不忍地别过脸去,“如今情势紧急,能救一个是一个。余老爹…先救黄大哥再说。”

玉珠见他二人达成共识,遂松了一口气,赶紧插话道:“让我弟弟进来,他知道我家里的药材放在哪里。得先煮碗麻醉汤,不然一会儿病人会痛醒,若是乱动,随时可能伤到血管,到时候缝合起来更麻烦。”

瘦高个儿却不肯,道:“你要什么药,我去熬就是。”

玉珠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认得药材吗?若是弄错了,就等着给你兄弟收尸吧。”

瘦高个儿气得又想冲上前,被大胡子拦住,低声吩咐道:“叫外头那小鬼进来。”

瘦高个儿这才忿忿地瞪了玉珠一眼,依言出屋,很快又将秦铮押了进来。秦铮一进屋就冲到玉珠身边,仔细查看了她一番,确定无碍了才放下心。玉珠心知若是救不了病人,她和秦铮势必会被牵连,自然一门心思地救人,赶紧吩咐了秦铮去抓药,又让他将橱柜里藏着的老参切半支出来。

那瘦高个儿在一旁听着,插嘴道:“切什么半支,自然是将一支全煮了。”

玉珠实在忍无可忍,可又不敢发作,耐心性子解释道:“人参大补,病人原本就气虚,哪能受得住,若是贸贸然地下重药,不仅无效,反而会害死人。”

大胡子闻言,责备地看了瘦高个儿一眼,示意他安静些。那瘦高个儿虽不忿玉珠这样的态度,却对大胡子极为顺从,乖乖地退到了后头。

医馆里存着有手术用的工具,都是后来玉珠托孙大夫请人打制的。这时代的工艺出乎玉珠的意料,做出来的刀具钳子皆精巧无比,虽有些器具未能与后世完全一致,但也差不离。这也给了玉珠极大的信心。

给工具消毒后,玉珠又换了身干净衣服,秦铮这会儿已经将麻醉汤煮好了,玉珠吩咐瘦高个儿将汤药喂给病人喝,尔后让秦铮也换过衣服在一旁打下手。至于那两个匪徒,都被玉珠赶了出去。不过他们也不敢让玉珠俩姐弟在屋里单独相处,像两尊门神一般站在房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晚上光线不好,若单是缝合皮肉倒也罢了,偏偏腿上血管密集,要将它们一一缝合真是难上加难,一个不留神,伤了血管就冒出血来,弄得满手鲜血。玉珠早就习惯了,倒还无恙,秦铮却是头一回见着这样的场景,到底只是个孩子,哪有不惊吓的,小脸煞白,脑袋别得远远的,连看也不敢看。

就连那瘦高个儿见惯了厮杀场景的,这会儿瞧着那血肉模糊的样子,心里也膈应得慌,不免对面不改色的玉珠另眼相看。

这个小小的缝合手术竟持续了一个时辰,玉珠好不容易将缝完最后一针,剪断羊肠线,又将伤口清理干净,包上干净的棉布,这才松了一口气。

大胡子和瘦高个儿也赶紧上前来,先查看了一遍黄大哥的伤势,才朝玉珠问道:“这可是救活了?”

玉珠虚弱地点头,“若是没有旁的并发症,明后日就能醒来。性命可保,不过失血过多,得好生调养些日子。”

大胡子稍稍放下心,目光又移向一旁的余老爹,上前探了探他的呼吸,眼睛一亮,回头朝玉珠兴奋地道:“余老爹还活着,那是否还能救?”

玉珠闻言亦是诧然,她方才检查过,病人伤在头部造成淤血,血块压迫神经,若不能在半个时辰内手术则必死无疑。而方才单是她的这个缝合手术就花了一个时辰,没想到这位余老爹竟然还活着。

“你不是说可以开颅吗?”大胡子又问,眼中一片急切。瘦高个儿却急了,拉着大胡子道:“大哥,那可不行,要真把脑袋打开了,哪里还有活路?”

大胡子回头瞪了他一眼,怒道:“如今等着也是死路一条,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余老爹这么没了?”

瘦高个儿顿时不说话了,眼睛一会儿看看床上的余老爹,一会儿又瞟一眼玉珠,默默地退了下去。

玉珠却是连连摇头,“不行,我做不了。没有器械,根本开不了颅。更何况病人这样,绝撑不过手术结束。”

“嗖——”的一声,脖子上又被架了把刀,大胡子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将刀架到了秦铮脖子上。玉珠顿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手术失败

家里没有开颅的工具,玉珠实在不敢乱来,最后还是大胡子去隔壁孙老太太家里偷了锤子和钻子过来。玉珠无奈,心知自己若是不动手,这大胡子定不肯轻易放过,心一横,也不再考虑能不能救人,只一门心思地开颅了事。

不过到底是大夫,玉珠也做不到似病人为无物,还是认认真真地让瘦高个儿去烧了开水将工具一一煮过。房间里头,先将黄大哥抬到另一间房里休息,腾了空地出来,又喂了余老爹一大碗浓浓的麻醉汤,玉珠这才着手准备开始手术。

这开颅手术比不得缝针,最是需要力气,玉珠便让秦铮退后,唤了大胡子来帮忙。自然还是让他换了件秦铮的干净衣服,又洗净了手,包好头脸,才让他靠近。

玉珠先将那人额头上方的头发剃净,又用手术刀将皮层切开,小心翼翼地剥开包裹住颅骨的皮肉,让大胡子将钻子对准白色的颅骨敲击。那大胡子虽说也是见惯了血雨腥风的,手里头不知有多少条人命,可拿着钻子对着自己朋友脑袋上钻孔却实在下不了手,哆哆嗦嗦地根本不像条汉子。

玉珠见他这副衰样,心里暗骂不已,只不好骂出声,小声嘟囔了几句,无奈道:“你来夹住这块皮肉,换我来。”

大胡子赶紧将东西塞到她手里,自己接过她的钳子和镊子,胳膊却伸得直直的,脑袋偏向另一边,看也不敢看。玉珠心里头只把他骂了几百遍,却还是不得不亲自动手。左手固定钻子,右手握住锤子,对准了地方用力一敲——

“噗——”的一声,这余老爹的颅骨没破,远远地一直盯着这边看的瘦高个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玉珠连鄙视他的心情都没有,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继续敲击。她力气小,一直敲了**下,才算是感觉到钻子下的颅骨的松动。

颅骨上出现了一块圆形的缺口,玉珠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小块骨头扒拉开,才算瞧见了颅内的血块。“这里就是积压的血块,”玉珠朝大胡子解释道:“得将这些血块清除干净了,病人才有救。”但白布下的病人是否还活着,其实她也不清楚。

没有吸血导管,玉珠唯有用棉布将血块一一地吸干,待血块处理完了,才将伤口重新缝合好,又掀开白布,包好绷带,她才迟疑地将手按到病人脖子上的大动脉处探了探,尔后,沉沉地垂下…

“病人…已经过世了。”玉珠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虽说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可真正有人死在面前,那种感觉却是无法言语的。

“老爹…”大胡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神仿佛忽然就空了。那瘦高个儿也眼眶红红的,抹了两把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冲过来拎住玉珠的脖子,恶狠狠道:“都是你这庸医,杀人凶手,凶手,我要杀了你。”说着双手卡住玉珠的脖子,狠狠用力。

秦铮一直盯着他,一见他发狂就赶紧冲上来扑到那瘦高个儿身上又打又踢,他这些日子天天锻炼,早已不是之前的豆芽菜,手脚都颇有些力气,再加上这会儿拼尽了全力,竟将那瘦高个儿打得往后退了几步,手一松,玉珠才算是脱离了魔掌,捂着脖子连连咳嗽。

那瘦高个儿哪里吃过这样的亏,气得哇哇大叫,手往腰间一摸,提起大刀就要朝姐弟俩砍过来,所幸大胡子还有一份理智,一见不对劲就赶紧出声拦道:“老杜,不能杀,黄大哥还得靠她救治呢。”

老杜手中一滞,好歹想到了那边屋里还躺着一个,这才一脸愤恨地扔下手里的刀,朝大胡子道:“莫非就让余老爹白死了么?”

大胡子道:“你心里该清楚,害死余老爹的不是这丫头,而是曾沐那个老贼。我们杀了他几个狗腿子,却连他的面都没见到,还害得余老爹惨死,黄大哥重伤,如今困在这里,明日是死是活都说不准。何苦还再多造杀孽。”

老杜闻言,面上一片哀色,重重地捶了捶脑袋,靠在墙边的椅子无力地坐下。

玉珠见状,心知性命暂时无碍,且先松一口气,拉着秦铮在角落里坐下。过了一会儿,大胡子让外头厅里的那个叫阿壮的大汉将玉珠姐弟押到另一间房里休息。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姐弟俩哪里静得下心来休息。不过玉珠还是强迫自己去床上躺着,毕竟这几人不知到底何时才会走,若是连自个儿都熬不住,到时候哪里力气和他们斗。秦铮也明白这个道理,不用玉珠劝说,自己个儿就从柜子里拿了被褥铺在地上打地铺,就算睡不着,闭一会儿眼睛也是好的。

因怕被外头守着的阿壮听到,姐弟俩只得压低了嗓门说话,内容不外乎怎么自救。可思来想去地提了好几个法子,包括下毒、呼救什么的,都被玉珠否决了。那几人知道她是大夫,又亲眼瞧见她喂给病人麻醉汤,自然会小心防备,哪里还有机会投毒。至于呼救那就更不可取,她们姐弟一进院子,阿壮就把大门从外头给反锁了,她俩就算呼救将外面的人引进来了,又如何能在这些匪徒动手杀人之前逃出去。

就这么一直琢磨到天亮,也没能想出解决之道,天亮后,两人都顶着俩黑眼圈起了床。

外面巷子里渐渐热闹起来,玉珠依稀可以听清周围院子的声响,锅碗瓢盆的撞击声,小孩子的哭声,大人不耐烦的呵斥声,走街串巷的货郎叫卖声…玉珠从来不知道原来巷子里有这么热闹。

大胡子他们极是谨慎,家里头没有开火,让阿壮在外头买了食物带进来。病人的药汤却是不得不熬的,他们就关了门,用小煤炉子慢慢煮,只从门缝里渗出些味道来,进了院子,就四散了,根本分不清是哪里传出来的。

玉珠原本还期望四邻们由此发现不对劲的,这会儿也死了心,只得老老实实地听大胡子的吩咐,该给病人换药时换药,该安静时安静。那几人见她们乖觉,便没有再为难。

玉珠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着急得不行。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到了傍晚,顾咏放了衙,定要过来看她,若是瞧见大门紧锁离开了也就罢了,可若是贸贸然地闯进来,只怕到时候不得善了。

她们姐弟只是普通百姓,又好歹救了人,暂时才能保住一条命。可顾咏到底是朝廷官员,且听这大胡子的意思,对官府衙门是深恶痛绝,顾咏若是落到他们的手里,只怕是凶多吉少。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玉珠心里头愈加焦躁不安,那大胡子似乎也察觉了,时不时地朝她看一眼,目光冷冽而残酷,让玉珠心里头一阵阵地发寒。

… …

顾咏放了衙,习惯性地朝医馆方向走,经过东门头的时候,又切了一斤酱肉带回去。一整日未见玉珠,他心里就有些想念,脚下的步子也忍不住快了些。没想到好不容易到了医馆大门口,竟是铁将军把门。

顾咏心里头诧异得不得了,玉珠在京城里认的人不多,除了出诊,大多数时候都在医馆里头待着,且自从上回出了事之后,她就极少出诊了,如何会不在府里?虽然有些疑惑,但顾咏并没有朝其他方向想,只以为她们姐弟俩出门转悠了,不免还有些抱怨玉珠怎么不等等他。

孙老太太这会儿正好从院子里出来,瞧见顾咏,赶紧过来招呼,笑道:“顾公子过来找秦大夫啊?不过秦大夫姐弟俩今儿好像一整天都不在呢,也不知去了哪里,大早上就没见人。”

顾咏闻言更是诧异,仔细回忆了一下昨晚上玉珠有没有说过今日要出门的话,想了半天,也一无所获。只得将酱肉给了孙老太太,托她转交给玉珠,然后才一边不解地摇头一边回家去了。

回去的路上他又想起这些天父亲顾信总有些咳嗽,便拐去药铺抓些药。一进铺子,就见柜台前堵了一排人,穿的是京兆尹衙门的官服,吵吵闹闹的。钱掌柜原本还在焦头烂额地应付这些官差,忽瞧见顾咏,赶紧过来拜见,又唤了声“东家”。

顾咏因刚打烊,这会儿身上还穿着官服,那些官差回头见了他,面色稍霁,过来问了几句后便告了辞。待他们走后,顾咏才问道:“今儿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人到铺子里来问难?”

钱掌柜赶紧将顾咏请到里间,又让店里伙计奉了茶,才回道:“还不是这几日的刺杀案给闹的。东家你在六部当差,当听说过大理寺几位大人被刺杀的消息。听说有两个歹人行刺的时候受了伤,官府衙门寻不到人,便在各个药铺里四下打听,问我们最近可曾卖过止血的药材。自然少不得有人浑水摸鱼想捞些好处。我们铺子倒也罢了,好歹还得看老爷夫人的面子,那些小铺子没人撑腰的,吓得连门都不敢开呢。”

顾咏听到此处,脑子里隐隐约约地闪过什么,只是他努力一想,又抓不到了。最后还是问钱掌柜要了些止咳平喘的药丸后才回了府。

也不知怎的,今儿一直心慌得厉害,一颗心总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总觉得好像有些事情不大对劲,可又想不清、道不明,格外难受。晚上顾咏睡得也不甚安稳,第二日大早就起了,洗漱罢了连早饭也吃不下,直接骑了马去衙门。

经过青丝巷的时候,正瞧见一队巡逻的官兵在挨家挨户地搜查钦犯。顾咏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顿时明了。赶紧让元武去衙门里替他告假,自个儿则骑马朝巷子冲去。

因他穿着官服,巷子口把守的官兵并未为难,这才顺利地进了巷子,一直到了医馆门口。

医馆里头,大胡子早已得了信,沉着脸一言不发。阿壮是一贯地沉默寡言,老杜则沉不住气,忍不住低声喝道:“管他奶奶的,咱们杀出去,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还赚了。大不了一死,老子还怕死不成。”

“混账!”大胡子怒骂道:“你死了不打紧,可曾沐那老贼还活得好好的,我们大仇未报,何以言死。怎甘心,怎甘心——”他双目圆睁,右手重重地拍在桌面上,那上好的杉木桌子竟被他的掌力一分为二,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