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夫见众人只是相互议论,并无头绪,便挥挥手让众人先散了,玉珠也跟着出了门。回了御药房,几个年轻的吏目都还在屋里没走,见玉珠回来,赶紧凑过来问起侯夫人的病情。玉珠便将此事一一说了,众人听罢,皆皱起眉头,各有思量。

晚上玉珠亦睡不着觉,满脑子想的都是侯夫人的病情,但她到底没有用中医医治这种病的经验,所记得的医治方子亦与之前张院判所说的大同小异,实在没有解决的法子。

第二日大早,一到太医院,就瞧见孙大夫门口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一问了,才知道是诸位太医们各自拟了方子来求见,却不知为何,孙大夫并不曾出面来接。玉珠没去凑热闹,自去了御药房那边。

中午时分,前头的杂役过来请,说是孙大夫让她和张胜跟去侯府出诊。众人听了,俱是一脸艳羡地看着她们。玉珠却是压力陡生,稍稍收拾了下,便和张胜一道儿去了前院。

与孙大夫同行的仍是张院判,除了玉珠和张胜之外,还跟了两个打下手的小药童,一个叫白芷,一个叫白芍,是一对双胞胎兄弟。这兄弟俩都是张院判的小弟子,听说原本是街上的弃儿,张院判瞧着他们可怜才将他们收进了太医院。玉珠初听此事时,颇觉惊讶,想不到那张院判平日里一脸严肃冷漠,原来却有一副热心肠,可见传言不可尽信。

太医院里有辆大马车,一行五人端坐其中也宽敞舒适。就这么一直到了侯府,早有下人们迎着。白芷和白芍先跳下马车,随后伸出手来接玉珠的药箱,让她扶着袖子下了,然后又去迎张院判和孙大夫。

进得内院,远远地就瞧见一位须发皆白的高个子大爷在院子里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那位老大爷长着一副威武面孔,浓眉怒目,鼻梁高挺,虽已年届花甲却精神极佳,穿了身银色的短袄劲装,手里拎着鞭子,走路霍然带风。

“侯爷。”孙大夫和张院判到了大门口就不动了,先高声唤了一声。那老大爷猛地回过头来,眯一眯眼睛,一阵风似的奔过来,一把拎住孙大夫的领口,怒道:“孙无道啊孙无道,你平日里不是说自己本事大吗,怎么一到了关键时刻就没气儿了。我告诉你,要是我夫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连你们太医院的房子都要拆了去。”

张院判冷着脸不发一言,脚上却是动了动,离他们俩远了些,摆出一张于己无关的脸。白芷和白芍早被侯爷的气势吓得傻了,瞪大眼怔怔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张胜原本就胆子小,若不是素来与父亲不亲,这会儿定要窜到张院判身后去了。玉珠更不敢乱来,一脸不忍地瞧着孙大夫被高了他一个头的侯爷拎住脖子,像只小鸡儿似的两腿直蹬蹬,却是丝毫不敢上前去阻拦。

侯爷到底没下狠手,见孙大夫脸色开始发青,终于歇手,忿忿地将他朝地上一扔,转过头去挥挥手道:“还不快进屋去,今儿若是还医不好她,你们就留在侯府里别想出门。”

孙大夫捂着脖子摇了摇头,也没和他计较,朝玉珠使了个眼色,慢吞吞地进了屋。

归德侯爷早年曾在军中效力,颇有些武人的作风,屋里的摆设家具也都豪放些,不似京城旁的权贵家那般精致。进门的屏风上雕的不是常见的梅兰竹菊花纹,而是戏文“打虎英雄”的场面,东边墙上的一溜儿书架里,摆放的也不是书籍,而是各色刀刃弓箭,且都磨得裎亮,显见主人平日里常常把玩。

屋里除了几个丫鬟之外,还有个瞧着三十出头的贵妇,容长脸蛋,狭长眼,眉目十分温柔,穿了身月白色镶银边的短袄子,乌发齐齐上拢,盘成一个斜髻,只在发髻间插了支珠钗,素净典雅,观之可亲。

见众人进屋,贵妇赶紧起身相迎。孙大夫和张院判朝她拱了拱手,口中唤道:“少夫人。”玉珠心知这便是李庚的大嫂了,亦跟在后头学着众人的样子朝她躬身行礼。少夫人似乎没想到太医院里也有女大夫,瞧见她时微微一怔。

孙大夫和张院判这回却没开方子,只让白芷和白芍拿了银针出来。玉珠恍然大悟,原来是打算用银针刺激穴位,想来孙大夫特特地唤了他过来,也是为了施针的缘故。

因男女大防,平日里太医们施针,大多是隔着衣物的。但这侯夫人素来养尊处优,体态甚为丰满,穴位本就十分难找,更何况还隔着层衣物。故孙大夫才特特地将玉珠叫上,便是为了让她来下针。

在少夫人和诸位丫鬟们的帮忙下,玉珠好歹褪去了侯夫人衣物,右手持针,利落地将银针刺入帐外孙大人和张院判所说的穴位中。因侯夫人久病,故这针灸每半刻钟就得重施一遍,下针后又得用艾灸重炙,玉珠一个人在帐内忙得满头大汗。

好不容易才算暂时忙完,玉珠擦着汗从里屋出来,却见孙大夫和张院判早端坐花厅,一人端了杯清茶喝上了,见玉珠出来,孙大夫笑眯眯地朝她举了举手里的杯子,张院判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一脸鄙夷地盯着孙大夫看。

几人又在府里用了午饭,下午时,侯夫人通了便,腹部疼痛稍减,侯爷的脸上才带了笑,跟孙大夫称兄道弟地亲热起来,全忘了之前自己是怎么折腾人的。

不久,太医院里又派人过来请孙大夫和张院判回宫,说是宫里头有位嫔妃出了事,那杂役不曾明说,但脸上的焦急却是难以掩饰。孙大夫心知定是出了大事,赶紧和张院判一道儿告了辞,却将玉珠和张胜留了下来,让日夜在侯府看着,嘱咐玉珠每隔两个时辰再施一次针,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宜,玉珠和张胜俱一一应了,那二人才离开。

虽说玉珠和张胜二人年轻,但侯府上下都很客气,少夫人很快就让下人安排了住所,在西侧院的客房。二人都是头一回挑担大梁,十分谨慎,虽说少夫人安排了下人在侯夫人屋里照看,她们俩还是各自安排守夜。张胜是上半夜,玉珠则负责下半夜。

侯夫人的病情还不稳定,睡一会儿,又醒一会儿,还时不时地说几句胡话。玉珠一刻也不敢闭眼,认认真真地在床边守着,直到天亮时才打了一会儿瞌睡。

迷迷糊糊间听到外头有说话的声音,玉珠揉了揉眼睛,竖起耳朵正要仔细听,却只听到一阵大踏步的声音,越来越近,一直到门口,那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早晨有些凉意的风就这么忽然灌进来。

玉珠刚要开口问,就见一个黑影子冲了进来,身上还带着露水的寒气和清晨时外头新鲜的空气味道。挺直的鼻梁,略显棱角的脸颊,紧抿的双唇,还有黑黝黝的脸颊,这几个月不见,李庚活脱脱地成了个黑炭头了。

李庚一门心思地念着自己母亲,倒没留意一旁穿着绿油油的鹌鹑官服,发髻微乱睡眼惺忪的玉珠,径直走到床前,眼睛里一热,就有液体滚落,一滴滴落在他手背上。

床上侯夫人似乎有了感应,方才还熟睡着,这会儿忽然不安起来,口中呻吟了两声后,竟然缓缓睁开眼睛,随即便是满眼的不敢置信,“我的儿——”她的眼泪顿时淌了出来,颤抖着伸手想去抚摸李庚的脸颊,却在差之毫厘的地方又停住,犹豫着不敢上前,“我….我这是不是在做梦,我的儿,我的庚儿。”

“母亲——”李庚也泪流满面,一头埋进侯夫人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不多时侯爷和世子也听到消息赶了过来,父子兄弟,再见面自然又是一番真情流露。玉珠到底是外人,不好在一旁看热闹,便悄悄地退了下去,寻张胜换了班,自己去客房休息。

①《金匮要略》

输血问题

玉珠一觉睡到中午才醒来,迷迷糊糊地去摸床头的茶杯,一不小心全倒在了身上,衣摆和袖口弄得透湿。她拿着空茶杯还在发呆着,正巧门开了,进来个穿着一身浅碧色孺裙的圆脸丫鬟,瞧见她这窘迫样,忍不住捂嘴笑起来。

笑了一阵,她又觉得十分不妥,才强忍住了,上前道:“秦大人赶紧把衣服换下来,这天气冷,若是着了凉就不好了。我这就去少夫人那里找两件衣服,您先等等。”说着,就要转身出去。

这样的糗事玉珠怎么好意思还宣扬到少夫人那里去,遂赶紧上前将她拦住,道:“不必麻烦少夫人了,若是姐姐还有旧衣服,就借我一件换上。这不是府里二少爷回来了么,少夫人指定正忙着,哪能为了这么点小事去麻烦她。”

圆脸丫鬟听罢,也颇觉有理,遂抱歉道:“那就委屈秦大人了。”玉珠赶紧摇头道不委屈不委屈。一会儿,圆脸丫鬟就拿了件八成新的湖蓝色孺裙过来,连带比甲腰带一整套,除了花色略素些,料子竟比玉珠平日里穿的还要好。

玉珠赶紧谢过了,去屏风后换了衣服出来,又草草地吃了些东西,脑子里正琢磨着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儿,竟让孙大夫和张院判一道儿变了脸色。正想着,外头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院子地高声问道:“秦大人可醒来了?”

玉珠心知有异,赶紧放下手里的糕点,圆脸丫鬟也忙起身去开门,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外头那丫鬟急道:“夫人方才又有些不好,肚子痛得厉害,张大夫也无能为力,差我过来寻秦大人。”

玉珠赶紧整了整头发冲出来,一边应了声,一边朝正屋冲过去。她脚步快,心里又急,倒比那两个丫鬟还跑得快些,一阵风似的顺着走廊直奔内院而去。刚到走廊拐角处,眼角余光忽瞥见一个人影,她心中叫遭,却已是躲闪不及,重重地与那人撞了上去。

那人硬邦邦的好似一堵墙,玉珠撞过了也就罢了,没想到那厮竟像见到了鬼似的,手里用劲,使劲一推,竟把玉珠推得往后退了好几步,重重地撞到了走廊的柱子上,只听得“砰——”地一声响,玉珠顿时感觉自己右手胳膊都快要折断了。

“哪里来的不知羞耻的混账丫头,居然敢撞小爷我,不想活了你。”李庚一把推开撞进怀里的小丫鬟,不耐烦地臭骂道。自从他成年以来,这样投怀送抱的事儿就没停歇过,没想到如今更是变本加厉,他才刚回府,就马上有不长眼的丫头送上门了。

“秦…秦大人!”后头跟着的两个丫鬟都快看傻了,手忙脚乱地奔上前扶起玉珠,惊惶失措地问道:“秦大人您没伤着哪里吧?”一边问,还一边警觉地朝李庚偷瞄了一眼,似乎生怕他还要追上来为难。

玉珠被那两个丫鬟围在中间,李庚一时也瞧不见她的脸,不过听丫鬟这么一说,才知道自己错怪了人,一时有些尴尬。但他的性子素来傲气,哪里肯给人道歉,不过是“哼”了一声,抬脚就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玉珠才从剧痛中缓过神来,伸出左手探了探右胳膊,顿时痛得呲牙咧嘴。心中暗骂,好家伙,这厮去了一趟大营,就跟吃了大力丸似的,力气看涨。她这胳膊虽说没骨折,但也够呛,没个十天半月的只怕好不了。

哆哆嗦嗦地慢步走进屋,才进门就听见李庚在发火,“那大夫是没吃饭还是腿软,怎么还没到。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催。”

马上就有个小厮走出来,一眼瞧见玉珠,愣了下,赶紧又折身回屋道:“秦大夫过来了。”

李庚循声望去,整个人顿时就傻了。

玉珠根本就不正眼瞧他,扶着胳膊一瘸一拐地走到床边,伸出尚未活动的左手胳膊在侯夫人右下腹轻轻按了按,侯夫人顿时发出疼痛的呻吟。玉珠眉头微皱,转身问张胜,“是什么时候开始痛的?”

张胜满头大汗地回道:“起初只是阵痛,我便沿用之前的大黄牡丹皮汤给病人服下,不想越来越严重,却不知是何原因。”

玉珠亦不言语,伸手在侯夫人腕间把脉,只觉脉象沉实略数,又观舌苔秽浊,身体高热已消,想来昨日虽有排便,但腹中应有脓毒未尽,略一思索,便开了薏苡附子败酱散的方子。张胜拿过方子看了一眼,唯觉惊讶,这方子里只有薏苡仁、附子与败酱三味药,都有排脓消肿的功效,虽说古书中早有记载,但其实用得不多。

不过张胜对玉珠素来信服,既然她开了这方子,想来也有她的意思,也没再提出异议,遂将方子给了下人,又叮嘱了煎药的方法。

随后玉珠又给侯夫人针灸了一阵,使她的腹痛稍稍转轻,才停了手。不久下人将汤药煎好了,李庚赶紧挤上前,抢了汤碗过来伺候侯夫人喝下。待侯夫人面色稍霁,众人才暂松了一口气。

玉珠扶着胳膊告辞出来,李庚一脸紧张地紧盯着,犹豫了一下,又追了出去。屋里众人面面相觑,却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直跟着玉珠的那个圆脸丫鬟便将方才的事儿说了一遍,大伙儿只以为李庚是为此事找玉珠赔礼道歉去了,倒没想到其他。但不论是侯爷还是世子、少夫人,都心中暗赞李庚好歹是长大了,若是放在以前,打断腿也不会做出这种道歉的事儿。

白芍和白芷早上来过一趟,说下午太医院会派旁的大夫过来,让张胜和玉珠回去休息。故二人一出门,就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玉珠回屋将官服收起,一转身,大门就已被堵得严实,黑炭头李庚呲牙咧嘴地朝她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

才几个月不见,李庚的个子猛地窜高,身子也结实了许多,许是西北严寒的锤炼,之前脸上的稚气也褪去了不少,眉宇间开始有了些许沉稳的男子汉气概。但玉珠却清楚的很,这所谓的沉稳气概不过是个幌子,这厮骨子里还是一样的幼稚可笑,一想起方才他推人的动作,玉珠就忍不住胳膊痛。

玉珠白了他一眼,用一只胳膊抱住衣服,要从他身侧挤过去。李庚哪里肯让开,嘻嘻笑着道:“我们这么久不见面,你如何还板着个脸,真是无情。”他又摊开手来给她看,笑道:“你瞧瞧,我的手都好好的,一个指头都没冻坏。多亏了你托人送去的药,营里头的那些兄弟可羡慕得不得了。”

玉珠这会儿好歹想起来他才从西北大营回来的事儿了,当初到底是因她的缘故才出的京,这么个半大小伙子,从小养尊处优的,陡然去了边疆战场,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心里一下又软了,再瞪过去的眼神也就没了气势,转身寻了椅子坐下,却还是不说话。

李庚自知理亏,摸了摸后脑勺,小心翼翼地哄道:“你什么时候进的太医院,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那太医院的老头子们有没有见你年轻就欺负你?若是他们胆敢对你不客气,赶紧告诉我,我替你揍他们去。”

这一开口果然还是一副京城小霸王的口气,玉珠冷眼瞧了他一阵,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摇摇头道:“你可真是——去了一趟西北大营,吃了这么多苦,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跟个孩子似的,让侯爷夫人如何放心得下。”

一提到侯爷夫人,李庚的脸上就严肃起来,难得地摒去了嬉笑,一脸认真地问道:“我母亲的病情究竟如何?你直接告诉我,不必遮掩。”

玉珠认真地想了想,斟酌道:“是肠痈,这病若是年轻人得了,算不得大病,只是夫人年岁已高,我们用药便有些顾忌。且此病最是反复,就算暂时好转了,也不定痊愈,若是突然化脓穿孔,恐有性命之忧。若要彻底治好,除非…”她说到此处稍稍一顿,抬头看了看李庚晶亮的眼睛,小声继续道:“除非是开腹,切除穿孔坏死的部位。”

李庚到底久不在京城,未曾听说过莫禾开腹疗伤的事,忽然闻听此言,顿时傻住,半张着嘴发了半天呆,才结结巴巴地问道:“开…开腹,切除,这肚子都打开了,还要切…切掉肠子,哪里还有命在?”

玉珠自然不会笑他,简明扼要地将开腹的原理说了一遍。李庚左右听不懂,只是一听说连莫山长那么严重的病也能治好,顿时欢喜起来,赶紧问道:“既然如此,那就赶紧开腹。若是耽误了,我娘还要再多受罪。”

玉珠只是苦笑摇头,又将重重顾虑也一一道出,尤其是侯夫人年长气力不济以及失血后的输血问题。李庚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只睁大眼睛瞧着玉珠,满脸的期待。

玉珠被他看得心里发虚,咳了两声,抱起衣服起身道:“这开腹的事儿不是我说了能算数的,还得看我师父的态度。若是夫人能慢慢好转,那自然是最好,若是实在不行,那——就到时候再看吧。”说罢,她赶紧躲开李庚的目光,逃一般的出了门。

回了家,玉珠就开始琢磨着研究输血的问题,血型是一回事,先得将输血的器具解决了才行。她想起古代英国最早是用银器做成小管,再用动物膀胱做的注射器,也有用漏斗和金属管输血的历史。

想到此处,她就有些坐不住。先在屋里折腾了一阵,画了几幅草图,重点表明了尺寸大小,然后怀揣着图纸去了银店。临走前,她还没忘了叮嘱于婶明儿去市场买菜的时候买两幅羊膀胱回来,直惊得于婶子盯着她看了好半天,怎么也说不出话。

66 剖腹取子

玉珠一直很相信这个时代工匠们的手艺,她只将所要求的东西大致说了一遍,连图纸都还没打开,店里的伙计已经满口包票地应了,说是只需三日,定能将她所需的东西打制好。

玉珠还待再和他多叮嘱几句,那伙计早已不耐烦了,说道:“姑娘,谁不知道我们银楼的手艺,老实说,您要的这东西实在简单,便是随便寻个银楼也能做好,只做不了我们这里这般精巧细致。若不是店里师傅活儿忙,也就半天工夫的事儿。”

被他这么一说,玉珠也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笑了笑,先将定金交上,又定下了来取货的日期后,才回了家。

侯夫人的病另有旁的太医看着,玉珠便静下心来研究输血的事。找人做试验的事儿她是决计不敢想,只好托于婶子去集市里买了几条狗。于婶子还以为她想吃狗肉了,兴致勃勃地直夸赞自己的做狗肉的手艺好,又问她喜欢吃红烧的还是煨炖的。

玉珠怕说出实情吓坏了她,只是笑而不答。

第二日大早上,玉珠一进太医院便发现有些不对,院子里三个一群,两个一队地扎堆儿地在说些什么,神色惶惶,见了玉珠,有人使劲地使眼色,又重重地咳了两声,众人又都住了嘴,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各自散去。

玉珠顿觉诡异,赶紧快步进了御药房,准备找张胜问个究竟。没想到才进御药房的大门,就瞧见张胜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直抹眼泪,张老爷子也在,却没有一贯的笑脸,面沉如水。药房里的吏目们在一旁安慰,但个个脸上都写着无奈与不安。

玉珠便是再迟钝也知道定是孙大夫和张院判出了事,昨儿宫里唤他二人进宫,之后便再没有消息,那深宫内院原本就危机重重,一不留神便是万丈深渊,这些年来不知折进了多少太医。如今,竟然轮到了孙大夫了么。

她不敢直接问张胜,只偷偷地拉了个吏目在一旁小声询问。那吏目也只是摇头,道:“是怎么回事我们也不清楚,只听说孙大人说话惹怒了陛下,立马就被押进了大牢。张院判也跟着受了牵连,一道儿被关了。现在宫里头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什么的都有。”

“那都有说什么的?”孙大夫那人,平日里瞧着嘻嘻哈哈的,其实最是谨慎小心,他居然会在陛下面前说不合时宜甚至导致入狱的话,实在让玉珠想不通。

那吏目面上现出匪夷所思的神情,结结巴巴地回道:“这个….只是传言,当不得真。”他左右瞧了一眼,凑到玉珠跟前,压低了嗓门小声道:“听说是东宫太子妃难产,已经熬了一天一夜,眼看着已经快不行了。孙大夫就说…就说太子妃保不住了,只能保住皇太孙,得剖开肚子把皇太孙给拿出来。陛下当场就将他押进天牢了。”

玉珠顿时惊得连站都快站不住了。那吏目见玉珠的反应,一副早知道你会如此的表情,摇头道:“你说那孙大人是不是魔障了,如何…如何能说出这等骇人听闻的话来,难怪陛下会发怒。哎,老天保佑孙大人可要熬过这一关,若不然,我们太医院——”他长叹了一声,没再继续往下说

玉珠却是早没在留意他在说什么,满脑子都是孙大人要剖腹取子的念头。她忽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只有孙大夫这样的才真正算是医学天才吧,在这样一个保守而落后的时代,他坚守着自己的信念,即使如今的他早已是杏林界说一不二的权威,可他的思想却从不停歇,不满足,就算明明知道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依旧坚持。这样的精神,让玉珠对比着觉得自己很愧疚。

她脑子里还想着孙大人的事,根本没留意有人唤她的名字,直到一旁的杂役实在忍不住拉了拉她的袖子,她才猛地醒转,一回头,瞧见个穿酱色衣服的太监站在院子里冷冷地看着她。

玉珠又呆了半晌,发现满院子的人都在看她,才意识到这位公公是来找她的,赶紧上前应了,又强笑着问道:“不知公公有何事指教?”

那公公淡然看了她一眼,把脸抬高,漠然道:“陛下有旨,宣太医院八品御医秦玉珠觐见。”

玉珠心中一震,抬眼朝四周瞧了眼,果见众人一片怜悯之色。说来也怪,这会儿玉珠却没有天降大祸的惧怕心思,心中一片清明,静静地接了旨,收拾了下东西就随着这太监一起去了东宫。

当今天子子嗣繁盛,嫡子却只有如今的太子一个。太子乃天子元妻所出,一向最受天子宠信,偏偏他早年身子不好,陛下怕他早夭故未承封,今年初才祭天定封。因太子身体虚,子嗣不兴,尚无嫡子,故太子妃这次怀孕颇受天子重视。

玉珠倒是不知道这些,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低着头随那太监在宫苑中左兜右转,穿过重重宫墙,终于到了东宫。大厅里全是人,个个都衣着华贵,面目却是模糊,玉珠也分不清谁是谁,左右也是下跪行礼,低下脑袋不看人就是。

左右这时候也没人在意这些,只听得有个威严的男人声音吩咐她进里屋给太子妃接生,玉珠便恭恭敬敬地应了,头也不抬,慢慢退出房间。一出门,便有宫女引她往内院走,四周安安静静的,玉珠连脚上也不敢用劲,一言不发地跟在那宫女身后。

进得内院,却是另一番慌乱的场景,满院子都是乱糟糟跑来跑去的宫女,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焦虑不安的神情。太医院的几位御医站在外头直擦汗,见了玉珠进来,朝她微微摇了摇头。

太子妃的产房里只留了些宫女嬷嬷,都是极有经验的,只是这会儿却是半边办法也没有了。许是想到了自己的下场,每个人都是一脸绝望,那床上的太子妃反而没有人再理会了。玉珠走到床前,只见床上的太子妃腹部高耸,床下一片濡湿,而她脸上却是惨白如鬼,早已气若游丝,生死只是一息之间。

玉珠摸了摸她的脉象,又柔声唤了太子妃两声,却毫无反应。她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伸出手指在太子妃颈项间的大动脉探了探,又缓缓收回。握着拳头斟酌了半晌,玉珠终于还是起身,沉声道:“太子妃薨。”

屋里顿时一片哀号,一众宫女嬷嬷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抱头大哭,却不知到底是痛哭太子妃的薨逝,还是哭诉自己的悲惨命运。

“太子妃虽薨,然腹中胎儿尚存。”玉珠心一横,咬牙道:“唯今之计,唯有剖腹取子,若是能救得皇太孙,诸位还能保住一命。”

众人又惊又怕,却是无人敢应。她们当中也有人听说过孙大夫被押进天牢的事儿,太医院令不过是说了一句,都因此被押进了天牢,她们若是果真依她的话做什么剖腹取子的事,怕是连留条全尸的希望都没有。

玉珠哪里不知道她们的想法,可若没有她们帮忙,她一个人哪里做得来。遂冷笑一声,嘲讽道:“怎么死都不是死,你们当我就想死么。如今太子妃都已薨了,陛下一怒之下,定要找人殉葬,你们以为谁能逃得过。若是听我的话,说不定还能救得皇太孙一命,将功赎罪,说不定还能保得一命。”

众人仍是惶惶,并不回应。玉珠心中焦躁,回头看一眼床上早已气绝的太子妃,再也理会屋里这群不敢乱动的女人,冲到柜子前随意开了几个,好歹寻到了把剪子,复又冲回床边。

她正待下手,一旁有人低声道:“大人可是需要匕首,奴婢知道哪里有。”

玉珠回头一看,说话的是个一身葱绿宫衫的十三四岁小宫女,梳着双髻一脸稚嫩,眼中却是一片坚毅。玉珠朝她点点头,那小宫女赶紧转身去取了匕首回来。玉珠又吩咐她帮忙固定好太子妃的身体,而她则伸手探准了腹中胎儿的位置,小心翼翼地一刀下去…

鲜血迸出,屋里一阵惨叫,顿时有几个宫女冲了出去,也有几个胆子大的,许是想通了,也凑过来帮忙,另有人小声道:“琉璃姐她们是不是去告状了。”

玉珠也不理会她们,只一门心思地放在眼下的手术上。她不是妇产科医师,从来没有做过剖腹产手术,唯有将手里动作放到最轻。可是孕妇已亡,羊水已尽,孩子在肚子里多一秒就多一份危险。若是这孩子保不住,这满屋子的人包括她自己,个个都没命见明天的太阳。

腹壁一打开,顿时就有人捂着嘴冲了出去。左右帮忙的宫女也纷纷别过脸不敢看,倒是起先的那个小宫女一脸严肃地帮忙扶住孕妇的身体,一动不动。

小心翼翼地划开子宫壁,终于可见小婴儿蜷缩的身体。玉珠屏住呼吸,一点点地将刀口划开,让那小宫女扶住剪刀,她则伸手进去,将婴儿抱了出来。

“是皇太孙。”小宫女又惊又喜地叫出来。一旁的宫女们听了,也都转过脸来,只是瞧见那婴儿满脸的青紫,刚刚升起的希望又都破灭了。

“我来我来。”方才躲到一旁的接生嬷嬷这会儿找到时机窜了出来,玉珠瞪了她一眼,示意小宫女将婴儿脐带剪断了,才将孩子倒提着,冲着他的小屁股打了几下。

小婴儿还是没回应,大伙儿的心都跟着往下沉。玉珠却是一脸冷静,低声嘱咐宫女去准备热水,自己则随手端起桌上的冷茶漱了漱口,接着便俯下身子给小婴儿做人工呼吸。

众人见她神色自如,无缘地也跟着心定了不少,有几个宫女赶紧听她的吩咐去取热水,准备给孩子沐浴。

玉珠连吸了十几口,才终见了成效,那婴儿像只小羊羔一般呻吟了两声,面上的青紫却是慢慢褪去了。

“噗通——”几声,却是几个宫女嬷嬷提在嗓子眼的一口气终于松懈,竟然都瘫倒在地。

很快就有宫女端了热水进来。玉珠这才将婴儿放到嬷嬷们的怀里,自己则回到床前,对着床上冷冷的尸体拜了拜,让那小宫女去取来针线,她一点点地小心翼翼地将太子妃腹部的伤口缝好,又用热水将她身上的污血洗净,换上干净的衣服后,这才起身出来。

门外不知何时竟站满了人,玉珠依稀瞧见正中央的明黄身影,赶紧俯下身子,跪地而拜。她想开口为孙大夫求情,可张张嘴嗓子眼却干得说不出话。

她脑子里空空的,听到有人说了什么,随后就有人扶她起来。玉珠这会儿早已脱了力,手脚发软,一起身,就觉得眼前黑,险些跌倒。

随后又是一群人和她说话,男的女的都有,玉珠左右也听不清,只艰难地扯起嘴角笑了笑,最后由宫女扶着去了偏殿休息。

这么大白天的,玉珠一倒头居然就睡着了,到天快全黑时才醒来。

床头有人守着,见她醒来,赶紧上来伺候。玉珠揉了揉眼睛,发现她就是之前一直在身边帮忙的小宫女,不由得朝她感激地笑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这会儿却是一副羞羞涩涩的小姑娘样子,低着头拧了热毛巾递给她,小声道:“奴婢叫小玉,原是东华宫的洒扫宫女,太子妃分娩那日,奴婢被派去端热水。”

小玉说罢了,眨了眨眼睛,看着玉珠,小心翼翼地道:“大人真厉害,我们都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没想到您竟然还能救出皇太孙。陛下这才饶了我们的性命,门外头还有许多姐姐都等着感谢您的救命之恩呢。”

玉珠苦笑。若非是被逼上梁山,若是是无路可走,她又怎会做这么危险的事。左右是个死,何不冒个险,好歹还能救这么多人。思及此处,她才猛地想起孙大夫,赶紧问道:“太医院的孙大人如今可好?陛下可曾将他放出来了?”

小玉点头道:“孙大人和张院判早放出来了,不过都没回太医院,还在东华殿候着。”

玉珠这才定下心来,赶紧起身,又换了干净衣服,去东华殿与孙大人他们汇合。

出得门来,只见院子里零零散散站了十来个宫女,都是之前在太子妃身边伺候的,因玉珠才饶了一命,如今却是特特地来感谢。众人见了她,都敛去脸上原来的表情,换上严肃的神色,郑重地朝她齐齐行了一礼。

玉珠却是没时间和她们寒暄,坦然受了一礼后,朝诸人点点头,告辞离开。

保子弃母

他面色甚好,官服穿得平平整整,一丝褶子都没有,脸上带着一贯的莫测高深的笑,瞧见玉珠,还朝她眨了眨眼睛。这副样子,实在看不出曾在天牢里遭过罪。

见玉珠进来,孙大夫难得地起身,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我没看左眼,你这丫头果然有几分胆识。”

玉珠简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朝他躬身行了礼,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她环顾四周,没瞧见张院判,便开口问起。孙大夫坐下捏了块雪白的桃片放进嘴里细细的嚼,口齿不清地回道:“在里头给小殿下把脉,张大人最善医治小儿疾病,小殿下身子弱,得好生将养着。”

一听说那孩子,玉珠的心也跟着软了,不知是否因为是她亲手取出来的缘故,她对那小婴儿有种由衷的亲切感,这会儿便有些按捺不住,跟孙大夫说了两句后,就寻了借口进了里屋。

小殿下早已洗得干干净净,包在紫色的包袱布里,布面上还绣着百子图。小家伙已经褪去了脸上的青紫,这会儿白白嫩嫩的,虽还没长开,但眉眼十分清秀干净,让人一瞧着就喜欢。可人家到底是皇亲贵族,玉珠便是欢喜得直流哈喇子,却也不敢伸手出来碰一碰,只眼巴巴地凑在一旁瞧着,时不时地问张院判两句。

玉珠隔着两三尺远看了一会儿,那小婴儿一直紧闭着眼在熟睡,自然不会搭理她,只有无奈地放弃。回头她又问孙大夫什么时候可以出宫,孙大夫叮嘱她不要将今日剖腹取子的事儿到处宣扬后,就挥挥手就让她回去了,还说让脚上快点使劲儿,不然赶上关了宫门,就只能在宫里头留一宿。

玉珠听罢了,赶紧提着衣服就朝宫外奔。在东华殿的大门口,又被小玉给拦住了。小丫头期期艾艾地跟着她,磨蹭了好半天才开口道:“奴婢仰慕秦大人医术,想拜您为师。请秦大人收了奴婢吧。”

玉珠允不允的先不说,这小玉到底是宫女,哪能随便出宫,再说这样的事情根本也轮不到玉珠来决断,故玉珠并没有当场答应,只说尽力而为。

好歹赶在宫门关闭之前出了宫,一出宫门,看着长而宽阔的街道,鱼贯而出的官员们,玉珠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不过短短一日,她却经历了生与死的极限,虽说这对于大夫来说并不算什么,但真正到了面前,才知道原来一切不是一句话就可以释然。

有人大声唤玉珠的名字,她定睛一眼,原来是秦铮和卢挚两个少年,急匆匆地冲过来。秦铮一瞧见她眼眶就红了,只因在大街上才强忍了眼泪,拉着玉珠的衣袖久久不肯放开,声音里带着哭腔问道:“姐,你没事吧?”

玉珠轻轻拍他的肩膀,小声安慰:“无妨,你们怎么来了?”

秦铮眼睛红红的说不出话,卢挚在一旁赶紧解释道:“是太医院张大夫托人传出来的消息,说孙大人、张院判和秦姑娘都被招进了宫,生死不明。吓得阿铮都慌了神,又实在寻不到人进宫去探问消息,只得在宫门口候着,好歹您今儿回来了,要不然,阿铮他定要在这里守一宿的。”

玉珠闻言,心里一酸,拉了秦铮的手往家走,一边回一边还小声地骂张胜多事,不过是进宫看个病,如何还特特地派人来吓秦铮。秦铮和卢挚都不言语,直到一路到了家门口,秦铮才忽然开口道:“姐,要不,咱不做太医了罢。”

玉珠一时半天没说话,在门口发了许久的呆,她才喃喃回道:“此事我们回头再细谈。”卢挚见此,也不便久留,便先告了辞。玉珠原本还要留饭的,但见他们两个少年都心事重重,也就作罢了。

才回屋坐下,又听到外头有说话的声音,玉珠赶紧起身出门看,正见余老爹将院门关上,便问道:“是谁来拜访?”

余老爹关上门转身道:“是郑府二少爷身边的书童修远,过来问小姐您是否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