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点头,“是西北军营的校尉所赠。”

冷面男子目中眸光一闪,“你是军医?”

玉珠道:“非也,我原在宫中太医院当差,后辞官在京里同仁堂坐堂,因镇北将军何大人病重,我与太医院令孙大人一通奉召来军营为何将军看诊。如今何将军痊愈,我和孙大人经新平城回京,途中遇匈奴人夜袭,混乱间□坐骑中了箭,这才到了这里。”

“太医?就你这小丫头还敢自称是太医,怕不要让人笑掉大牙。”年轻人一脸不信,在世人眼中,大夫都是年纪越老本事越大,能进宫做太医的,想必都是须发皆白的老头子,玉珠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怎么着也跟太医联系不到一起。

“阿志——”冷面男子打断他的话,将他手里的匕首拿过来仔细看过了,抬头道:“先将她带回去再说,如何发落还要看大哥的意思。”说罢,他将匕首别在腰上,朝阿志使了个眼色,自己则走在了前头。

玉珠乖觉,不待那个叫阿志的过来推,自个儿主动地跟在了冷面男子的身后,还主动要求道:“要不要蒙块黑布什么的,省得我瞧见进山的路线?”

阿志听罢,又捂着肚子笑了一阵,一边笑还一边道:“小姑娘,你怕是戏文看多了罢,还蒙眼睛。这山里头兜兜转转的,便是领着你走十趟你也记不住。蒙着眼睛做什么,难道还指望我们兄弟俩背着你走。”

玉珠闻言抖了两抖,嘿嘿干笑了两声,摸摸脑袋,不再乱说话。天晓得,蒙上黑布故弄玄虚,电视里不都是这么演的么,怎么到了这会儿都对不上号了。这群土匪到底要抓了她做什么?玉珠连想都不敢想。

那个叫阿志的倒是没浑说,二人一前一后地押着玉珠在山里东兜兜、西转转,没两下,玉珠就晕头转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走了约莫有半个时辰,玉珠的肚子饿得咕噜噜响了好几回,三人这才算是到了地儿。

以玉珠看电视的经验,这会儿进了寨子,定是被押上大厅,上头端坐一位大土匪,底下围坐一群小土匪,一伙人对着她严加审问的。可没想到,进了寨子后,阿志将她领到一处小院,开了东侧边的房门,让她进屋歇着,然后就匆匆地走了,再不见人。

玉珠在屋里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又隔着窗户对着外头院子仔细打量了一番,不敢出门。这院子极小,布局也十分地随心所欲,远不及她在京城时所住的那个院子。庭院里种了些乱七八糟的花花草草,一看就是未经修正的,乱长一气,窗口有一棵大树,倒是枝繁叶茂,将阳光遮挡了大半,屋里也格外阴沉。

她肚子饿得很,偏生屋里头又没有吃食,只得将桌上的茶水一通猛灌。才喝了一肚子水,门口忽然有人敲门,玉珠赶紧上前去开门,却见一个大婶端着一大碗面条进来了。

“姑娘饿了吧,”大婶笑道:“阿志刚才才跟我说寨子里请了个大夫过来,还没吃饭。可这会儿又还没到饭点,我就先下了碗面端过来,快过来吃,我还在下头埋了鸡蛋呢。”她一边说话一边用筷子搅了搅面条,果然从碗底搅了个黄灿灿的荷包蛋出来。

玉珠正饿得慌,虽是寻常的面条鸡蛋,这会儿在她眼里却是说不出的可爱。朝大婶甜甜地道了声谢,就不客气地抱着面碗坐回椅子上呼噜噜地吃了个干净。偌大的一碗面,她风卷残云也就一眨眼的时间消灭了,罢了,掏出帕子擦了擦嘴,顶不好意思地朝大婶笑笑。

大婶却是一脸欢喜,笑道:“姑娘胃口真好,咱就喜欢能吃的,上回寨子里来了个官家小姐,也是我送的饭过来。哎哟我的天老爷,那小姐怎么活到这么大的,每顿就喝点汤,还整天挑三拣四的,一会儿这个不好,一会儿那个不好,直把我们一大群人折腾得够呛。我就说嘛,以后就是抓人上山,也不能抓那样的娇小姐,太难伺候了…”

玉珠被她说得真是一点脾气都不敢有了。

这大婶甚是健谈,拉着玉珠东拉西扯的,一会儿问她哪里人,一会儿又问她许了人家没有,怎么流落到了这里之类。玉珠也不瞒她,能说的都说了,左右她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便是他们要勒索,想来也不会狮子大开口。

那位大婶套了这么多话,心满意足地跟玉珠告了辞,临走前,又笑嘻嘻地让她好生歇着,旁的却是什么都没提起。

玉珠平心静气地在屋里想了一阵,觉得靠自个儿一个人偷偷逃出去的可能性不大,索性死了这条心,暂且在这寨子里住下,左右他们也不缺她的吃喝,走一步是一步,逃走之类的,想都不要想了。

如此一来,她心中大定。昨晚上闹腾了一晚没闭眼,这会儿正好还能休息一阵。玉珠拍了拍床板,被褥还算厚实松软,满意地关好门,和衣睡下。

————

“睡了?”阿志听到大婶回话,顿觉不敢置信,“那丫头什么都没做,就这么睡觉去了?”

大婶笑道:“可不是,我让她好生歇着,她就去铺了被褥睡觉去了。倒是个难的心宽的,寨子里抓过这么多人,我还是头一回见她这样镇定自若的。你说她是太医?还别说,我还真有点信了,若不是在外头见惯了大场合的,能这么淡定么?”

阿志摸了摸下巴,有些坐不住,“要不我还是过去瞧瞧。”

大婶一把拽住他,“人家小姑娘在睡觉呢,你跑过去像什么样。不是说等老大来了再定夺么,你现在过去也问不出东西来。”

“大哥和三哥得明儿才能回呢。”阿志有些郁闷,“那小丫头瞧着不过十六七岁,说是个学徒倒也罢了,竟然敢说自个儿是太医,也不嫌臊得慌,脸皮太厚了。”说罢,也不管大婶怎么劝阻,非要去那边去查看个究竟。

误会

阿志不信邪地去玉珠所住的院子转了一圈,只见大门紧闭,窗户也都关得严实。他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阵,只听见屋里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声,那丫头还真没心没肺地睡得死沉,阿志只觉不可思议,但到底还是忍住了没去敲门。

玉珠安安稳稳地一直睡到申时,一起床就见先前送饭来的大婶抱了几件衣服过来让玉珠换上。虽说衣服料子不算好,但比她身上被树枝刮得破破烂烂的衣裳还是好太多了。玉珠也不客气,笑着朝大婶道了谢,收了衣服去屏风后换上。

因天色尚早,玉珠实不愿再在屋里头傻坐着,便问大婶是否能在附近转转。大婶也不拦她,只叮嘱了几个不能去的禁地,让她留神些不要乱闯。

早先过来的时候,玉珠规规矩矩地不敢乱看,这会儿才算是有机会好好打量这座山寨。寨子建在半山腰上,因依山而建,各处高低便有不同,只有中间一条小路通达四处。那条路极窄,狭小处仅可容两人同行,每至拐角处还有巨石作屏障,玉珠虽不懂军事,但也估摸着所谓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莫过于是了。

因大婶之前有叮嘱,玉珠也不敢乱走,只在中间的演武场里转了转,见天色渐暗,便欲回房休息。才转过身来,就瞧见阿志和一瘦高个儿大汉说说笑笑地朝她这边走过来。阿志就不说了,那高瘦高个儿却是越瞧越眼熟。

玉珠一脸狐疑地盯着那人看,那人也瞪大了铜铃眼狠狠盯着玉珠,场面十分诡异。一旁的阿志看着,不知这二人搞什么鬼,甚是摸不着头脑。

“啊哈——”那瘦高个儿猛地一拍手,终于想了起来,跳起来指着玉珠大声道:“你…你是上回青丝巷里救人的那个小大夫!”玉珠被他吼了一嗓子,却是被提醒着想起了旧事,认出了此人,蹬蹬地往后退了几步,惊道:“你是…老杜?”

面前此人可不就是当初她在青丝巷开医馆时曾劫持过她的匪徒之一,当日顾咏设计将他们送走,伺候便再无这些人的音信,没想到竟在此地落草为寇。时隔一年多,再度相见,玉珠亦不得不感叹真真地人生何处不相逢。

“五哥你认得她?”阿志终于忍不住上前问道。

“认得,怎么不认得,这小姑娘可不得了,本事大,胆子也大。”老杜哈哈大笑,也不管什么男女大防,上前亲热地拍了拍玉珠的背。只可怜玉珠身单体薄,怎受得住他那蒲扇般的大掌,只被拍得站立不稳,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心里头不免腹诽,当初在青丝巷的时候,就见你喊打喊杀,怎么不见你这么亲热。

“你大哥和四哥的命都是她救的,当时情急,也没来得及好好谢她,前些日子大哥还念叨过呢,没想到,念着念着,竟然还真把人给念回来了。对了,小大夫,你怎么来的俺们寨子。可是被京里那些狗官逼的,无妨,日后你就在俺们寨子里住下,谁要敢对你不敬,那就是跟俺老杜过不去,俺替你打耳光子抽死他…”老杜滔滔不绝地朝玉珠夸海口,玉珠只回头瞧了瞧阿志,没说话。阿志马上朝她讨好地笑。

晚上老杜邀玉珠去大厅里吃饭,一路上不住地向诸位介绍玉珠的身份。这一年多来,诸人早从他口中听说当初闯荡京城的经历,也晓得故事里那位神通广大的年轻大夫的,这会儿见了真人,却忍不住还是唏嘘感叹,更有不客气的,径直上前来寻玉珠看病了。

玉珠早想着怎么与诸人打好关系,以便哄着他们送自己回去,这会儿当然不会推辞,当即在饭厅里搭了个桌子,给众人看起诊来。过山风的土匪们虽不缺吃喝,但到底常年待在山里头,寨子里也没个正经大夫,平日里有什么病痛都是忍忍就过去了,就算扛不过了,也不过是胡乱抓些草药吃,身子难免落下些乱七八糟的毛病来。这会儿玉珠给他们一一把脉问诊,果然瞧出了不少毛病。

严重的自然要开方子,让他们自个儿下山去抓药,能用针灸的就用针灸,还有刮痧、拔火罐的,忙得不可开交。那些开方子吃药的一时见不着成效,可刮痧拔火罐却是立竿见影,再加上之前老杜曾在寨子里胡吹海侃夸下海口,众人见状,都齐称玉珠“小神医”直把老杜乐得满脸红光,好似夸的人是他自个儿一般。

山上人多,众人得知寨子里来了神医,都可劲儿地往饭厅里挤。老杜见玉珠忙得额角都渗出了汗,先是不依了,大声嚷嚷道:“今儿到此为止,秦神医要休息了,明儿大家再赶早。”众人还待再挤挤,被老杜一股脑都给轰了回去。

玉珠这会儿却是不好再提下山的事儿了,一来大伙儿都还指着她看病,二来,这不是山寨的老大都还没回来,没有到了此地不和主人打个招呼就走的道理。思量再三,还是托老杜派人去新平城走一趟,先去报个平安,省得她失踪的消息传回京城,害得秦铮和顾咏干着急。她却是不晓得,这二人早追着来了此地。

老杜听罢了她的话,却是为了难,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不好意思地回道:“不瞒秦神医说,俺们素来跟官府不大对盘,平日里都是能不打照面就不打照面的。你若是俺我去旁的地儿报信,俺老杜自然半句废话都没有,就是那官府么…”

他如此犹豫,玉珠哪有不清楚他的意思,可这事儿却是不能拖,思来想去,玉珠从脚上解下那副锁片给他,道:“杜大哥您也不必亲自去官府,只需花两个小钱,随便请个人将我这锁片送到新平城,说我好好地在寨子里,过些日子再回去就行。”

老杜一听,甚觉有理,便接过锁片应了她。回头他赶紧让阿志唤了个兄弟过来,仔细交代一番后,让他连夜下了山。

这日大早,新平县衙的差役一出门就发现了大门口上钉着的一根长箭,箭下是一封书信。差役赶紧取下箭,又将信递到县令秦铮的手里。

秦铮打开一看,顿时色变,气得浑身直哆嗦,“这群土匪…”

顾咏见状不对,赶紧上前接过信,除了玉珠的贴身锁片外,那信纸上只歪歪斜斜地写了几个字,“秦大夫在我们寨子里。”

争论

九十九

“剿!”秦铮狠狠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具哐当当作响。众人从未见过他这般震怒,一时都不敢说话,唯有顾咏低声劝道:“你且别慌,如今玉珠在匪徒的手里,他们究竟有何企图我们一无所知,且先等等,他们抓了人,又特特地传了消息过来,没有不提要求的道理。”

众人纷纷点头,甚觉有理。秦铮亦察觉到自己情绪太过急躁,只是到底姐弟情深,不是说想理智就能理智得了的,气呼呼地握了握拳头,死死咬着唇,好半天,才咬牙切齿地道:“且先等一日,若是…若是…那我就去剿了他。”

顾咏苦笑,自从晓得玉珠有可能落在过山风手里后,他就赶紧去查过这个寨子,越查越是心惊。这山寨在新平城外已有了好几十年的历史,早些年没少骚扰过附近的百姓,官府不是没派军过去围剿过,可那大游山里地势复杂,常常是还没进山就被绕晕了,折了不少人马在里头。到后来,官府就渐渐开始装聋作哑,附近的百姓亦是叫苦连天。

到这几年上,过山风的土匪却是忽然变了性子,只对外地为富不仁的富商地主们动手,更少与新平城官府为敌,这地儿却是安静了下来。衙门的人巴不得他们消停些,自不会再多生事端。依他们的这几年的行事手段来看,倒不像是会劫人要挟的行径的。只是,这手里头的书信骗不了人,更何况,信封里头还有玉珠的切身信物,也由不得它作假。

虽说顾咏好生劝诫秦铮且再多等两日,可秦铮到底年轻,哪里耐得住性子,只待了一日仍旧不见山寨的回音,就赶紧集结了衙门里的官差,又问李庚接了百二十号人,浩浩荡荡地准备出发去大游山围剿土匪。

还未出城,顾咏就得了消息,赶紧追上来将他给拦了回去,秦铮事先还不依,二人差点当着众人的面吵起来,最后还是顾咏一掌将他打晕了,才带回了衙门。

回了衙门,秦铮哪里肯罢休,挥退左右后,便跟顾咏大闹了一场,激动时难免口不择言,说了些十分不中听的话,气得顾咏脸色发白。但他也理解秦铮的心情,虽也被气着了,但还是好言好语地劝说,罢了,又让下人将李庚和郑览请了来,让秦铮询问他们的意见。

虽说李庚同意借人让秦铮领着去剿匪,可他心里头却是清楚得很,就算进了山,也绝不会有什么结果。可这话旁人能说,他却是不能说,谁让玉珠就在他手里头出的事呢。他不止不能劝,还得亲自跟着,生怕秦铮再出什么岔子,要不,日后哪还有脸面见玉珠。

倒是郑览没那么多顾忌,一条条地跟秦铮仔细分析,一来玉珠尚在敌手,情况不明,便是攻上了山,也难保山里的土匪们不会狗急跳墙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二来过山风在大游山数十年屹立不倒,自有其独特的本事,如此贸贸然地去围剿,只怕剿不成土匪,倒先把自个儿折了进去。若是他出了什么意外,日后又还有谁去救人?

听他这么一说,秦铮总算静下心来,皱着眉头苦思了一番,终究想不出什么法子,急得直挠头发,差点哭出来。

“既然是土匪,劫了人去,又特特地遣人送来消息,不外乎求财。既然他们不来联系我们,那我便去一趟山里和他们谈谈。要多少银子我们照给,若是有其他的条件,再议就是。”罢了,顾咏忽然道。

“那可怎么行!”秦铮顿时跳起来,拉着顾咏道:“顾大哥你是奉旨来犒军的,留在新平城原本就已违例,怎好再以身犯险。便是救回了我姐,怕不是也要被那些御史们揪住把柄,狠狠地弹劾一回。”他做官的时间虽不长,京里的局势却是清楚得很,自打顾家渐渐发迹,日日多少双眼睛死盯着,便是没错儿也要寻出个错处来,更何况顾咏这般行事,到时候被抓住小辫子,还不往死里揪着打。

说罢,秦铮脸色一肃,“既然是我姐出了事,自然是我去。w

“你怎么好去?”顾咏大声打断道:“你是新平县令,如今西北局势不稳,匈奴随时来犯,一个不好,新平城又要失守。你身为县令,怎可因私废公,擅离职守。这事儿若是传出去,你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再说匈奴劫人的事儿到底是在新平城境内出的,孙大人他们又还在匈奴手里,你还得仔细筹划着怎么将他们救出来才是。”

“你们不要争了,”李庚见他二人争论得不可开交,心里只是郁烦,终于忍不住大声喝道:“你们两个都初来乍到,连大游山怎么走都不清楚,还说什么救人,真是笑话。便是要有人去山里,那自然也是我去。我本事大,武功好,便是山寨里有什么意外,也能自保。”

顾咏和秦铮只是摇头,连一直在旁边一言不发的郑览亦苦笑,出声道:“自古官匪不和,你在军中历练过,浑身都是杀气,只往人前一站便掩不住身份。若是进了山,还来不及说话,怕是就要被人围堵。甚是不妥。”

李庚气得直抓头发,几乎要发狂,道:“那这个也不能去,那个也不能去,你说说,到底谁去?”

郑览看着顾咏,又看看众人,认真道:“我去。”

“胡闹!”三人齐齐回道,极其败坏地。

郑览却笑起来,不急不慢地说道:“你们先别忙着反对,且听我一一细说。既然是去山里与匪徒商议放人事宜,自然得派个善于言辞的说客,李庚性躁,秦铮年幼,都不合适。言愚你虽精于辩论,但正如秦铮所说,你有不能上山的理由,剩下的便唯有我一人。”

“你身体——”

顾咏刚一开口,又被郑览摇头打断,“我身体甚好,那日在林子里那般折腾也安然无恙,自然不惧进山。再说,我是去与他们谈条件,又不是打打杀杀,身体壮实不壮实关系不大。退一步说,便是我有你这样的身手,进了山,孤身一人也难以救得玉珠杀出重围。”

他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三人听罢,虽觉不妥当,却又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郑览说罢了,也不再理会他们的犹豫,径直唤了下人来准备他进山的事宜。

三人见他决心已下,心知再也说他不动,便只得默默应了。准备一番后,秦铮又寻了个当地人,让他给郑览作向导。如此,第二日大早,郑览领着元武并一个当地向导一块儿去了大游山东南麓。

这厢玉珠却不晓得新平城里的这番变故,跟山寨里的诸位打得火热。原本说是第二日要回山寨的老大和老三却没能回来,放了消息说是路上耽误了,得再等几天。玉珠想着左右都已报过了平安,便是在这里多住些时日亦是无妨,遂安安心心地就在寨子里暂住了。

因老杜怕玉珠累着,每日里只让她看十个病人。寨子里却有好几百人口,不管有病没病的都过来找她,老杜反正闲着没事,就一一地给众人编号,一不留神,就编到了一个月以后。

玉珠后来又见过了山寨里的四当家,也就是当初她在青丝巷里救过的那位老黄。到底是受过重伤,虽说玉珠当时救得了他的性命,但到底留了后遗症,如今走路便不怎么利索。但此人却是个知恩图报的汉子,得知玉珠上了山,特特地拄着拐杖过来谢她。因他在山寨里的威望比老杜有过之而无不及,众人看他的面子,对玉珠愈加的尊重客气。

唯一让玉珠疑惑的,却是当初老杜说起的那句话,说她救了“大哥和四哥”。她冥思苦想了好半天,也不记得当日还救了另一个,莫非——当时开颅失败而去世的那位又死而复活了?想到此处,玉珠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事后玉珠十分委婉地跟老杜问起过此事,但老杜却不说,瞪着铜铃眼朝她直摇头,道:“秦神医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大哥您不是见过么,上回在青丝巷,大哥还把刀架你脖子上了。”

那不是个大胡子么?玉珠怎么会没印象,只是,那大胡子从头到尾都健康得很,她可连根银针都没给他扎过。玉珠拍着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索性懒得再想,左右这大当家的很快就要回来了。

因玉珠成了山寨的恩人,大伙儿待她便不再那么防备,有时候阿志还主动说起要带她去四处转转。玉珠思虑之下,还是婉拒了。虽说这些汉子们大多坦率得可爱,但身份到底是匪,而她又和官府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日后若是有什么变故,她帮谁都不好。索性一无所知,便没有了那些烦恼。

阿志却以为玉珠因先前的事儿恼了他,十分地惶恐,小心翼翼地过来探了几次口风,见她面色如常,才放下心来,但难免还是低三下四过来讨好她,拐弯抹角地求她千万不要在大当家面前提起他当初无礼的事儿。

他若是不提,玉珠早将这茬事儿给忘了,如今却被他给提醒了,忍不住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地道:“这可不行,我长到这么大年纪,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这么无赖。你当初怎么押我回来的,我可记得清楚。”

阿志顿时快要哭出来,苦着脸道:“我的姑奶奶诶,您可不能这么无情。旁的不说,前两日还是我亲自下山给你送的信。你不晓得,我们去新平城可不好走,来回就得一天。我还特特地寻了山下的癞子给写的信,还费了我一壶好酒呢。”

“是么,”玉珠原本也没把这事儿放心上,见阿志这副表情,早解了气,只笑笑着随口问道:“那都写些什么了?”

阿志笑了一声,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道:“我是不识字,那癞子也就比我多认得几个字,我们两个合计了半天,才写了一句话,就说你如今在我们寨子里住着呢。”

玉珠闻言大笑,一边拍着桌子一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们两个…想了老半天…就想出了…这么一句…这么一句…”她脸色陡变,猛地一拍脑袋,正色道:“坏了!”

冰释

一百

玉珠急吼吼地拉着阿志去寻老杜,才走出门就听见外头一阵欢呼,她还没听清楚是怎么回事,阿志已经欢喜得跳起来,喜不自胜地大声道:“大哥回来了,太好了。w说着,换做他拽着玉珠往外奔。

就这么一路奔到饭厅,阿志是一脸从容,玉珠早已被他拖得上气不接下气,进了屋,就煞白着脸顾不上说话。阿志却欢欢喜喜地跑了上前,冲着个络腮胡子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大哥”,然后,又朝一旁的矮个男子唤了声“三哥”。

玉珠认出那络腮胡子正是当初曾劫持过她的那位大胡子,矮个男子却是不认识。与此同时,大胡子也瞧见了玉珠,面上微露激动之色,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先不说话,向玉珠深鞠了一躬。

玉珠哪里敢受,受宠若惊地往后退了两步,又猛地反应过来,赶紧上前将那大胡子扶起身,强笑道:“这个…大当家不必多礼,我实不敢当。”

大胡子却是坚持道:“救命之恩,理当回报。只可惜当初我们走得及,连声多谢都不曾说,实在抱愧。”

玉珠闻言,心中只觉怪异,当初这几人在她家里头又打又闹,甚至连刀都架上了脖子,临走前还丝毫没有悔意,怎么一转眼就变得这么客气。这莫非就是所谓的此一时、彼一时么。心中虽觉奇怪,但玉珠还没有笨到把这疑虑说出口的地步,只是朝他笑了笑,笑容里有几分真诚却是不好说。

大胡子又高声地宣扬了一番玉珠的功绩,玉珠起初只笑不语,但很快越听越觉得不对头,当初救的人明明是老黄,怎么换到了大当家身上,而且还——蛇毒——玉珠猛地想起来,她拢共也就治过两回蛇毒,一回是李庚,另一回,不就是在太医院斗医时的那个死囚么。

仔细瞧瞧,大胡子的头发似乎刻意地留了些下来搭在额角,隐隐约约可见额发下的刺字,可不正是囚犯的标志,若是去了胡子,倒的确与当初的病人十分相似。想到此处,玉珠真是哭笑不得,难怪当时选大夫时,那人毫不犹豫地就选了自己,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她怎么就跟这些匪徒们如此有缘呢。

不过,这也说不清楚到底是福是祸,当初被劫的时候还直叹说是倒霉,到了如今,若不是早和这些人有旧,性命虽说不一定有碍,可势必不能善了。

大胡子又高兴地说了些客气的话,还让玉珠在寨子里多住些日子,待天气暖和些再送她回京去。玉珠闻言,总算松了口气,可一想到那封信的事儿,心又提了起来,正要跟大胡子说这事儿,忽听到外头有人高声报道:“大当家,不好了,山脚下来了官兵,还有个书生说要上山来议事呢。”

玉珠脸色微变,众人却早已忍不住开骂起来,粗言俚语,不绝于耳。大胡子则镇定许多,沉声问道:“议事?所为何事?这些年来,我过山风与官府井水不犯河水,莫非他们还想来招安不成。”

三当家在一旁插言道:“我听说新平城刚换了个县令,莫非是想新官上任,招安我们好立一大功?”众人闻言都哈哈大笑起来,脸上不掩鄙夷之色,显然对官府并不放在心上。

玉珠原本还想着是不是因为自个儿的事儿,如今听他们一说,又觉得不像,毕竟她不过是个早已从太医院离职的大夫,想来衙门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凑到老杜身边跟他说了这事儿,但老杜这会儿一门心思都放在山下的官兵身上,根本就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儿。

因众人要商议正事,玉珠不好在厅里久待,便和众人告了辞,先回屋去歇着。待她一走,大厅里就跟煮沸了的开水似的,一个个都摩拳擦掌地叫嚣着,要去跟官兵大干一场。只有几个当家的性子沉稳些,心里清楚与官兵作对的后果,若果真惹怒了朝廷,便是打退了这一波,后患亦是无穷尽。虽说早些年官兵在他们手里吃过不少苦,但那几年,同样也是他们最难过的时候。被困在寨子里出不能出,进不得进,仅靠着库房里的存粮度日,若不是后来官兵先撤退了,他们只怕也要熬不下去。

“不是说有人要来议事么,先把人带上再说。”大当家见众人一片郁郁之色,喝骂道:“你们这些猴儿们,一个个都皮痒痒了是不是,非要打仗不可。有这样的本事,怎么不去战场杀敌,那些匈奴狗都还在西北呢,有本事的去杀几个给我瞧瞧。”

众人被他骂得怏怏的,摸着脑袋再不敢说话。

因山下路途远,这一个来回得费不少时间,众人在厅里商议了一阵后,都四散了,大厅里只留了几个当家的,一边说着话,一边静待山下的兄弟将议事之人带上来。

等了足足近三个时辰,众人用过了午饭,又等着用晚饭,直到外面天色尽黑,才看到阿壮一脸死沉地领着个年轻男子进了大厅。老杜见状只觉奇怪,阿壮素来反应迟钝,整天都是一张憨厚表情,平日里便是再逗弄也少见他变脸,怎么今儿脸色这么难看。他不由得认真地打量起跟在阿壮身后的年轻男子来,瞧着也就二十一二岁,相貌清俊,身形削瘦,外袍略嫌宽大,每走一步,长袖宽袍便随风吹起,飘飘荡荡,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书生,却丝毫不敢让人轻视。

这位自然就是郑览了,他身体原本就不算好,这番走了三个时辰的山路,早已累得够呛。但他一直缓步而行,每每喘不上气了,便自顾自地停下歇息,直把领他上山的阿壮急得不行,威胁、利诱,各种手段都用遍了,郑览还是不急不慢地跟在后头,似乎一点也不着急。直到二人进厅前,郑览还歇了一回,整了整衣衫,待神清气爽了,才缓步进厅。

众人也早等得没了脾气,见郑览进来,大当家无力地指了指一旁空着的座位让他坐下,又问道:“这个公子怎么称呼?”

郑览朗声回道:“在下姓郑,名览,表字含章,并非官府众人,只是一介布衣。”

“既然是布衣跑过来凑什么热闹,”大当家不满地训斥道,摇了摇头,又问:“吃了没?”

郑览笑道:“尚未用晚饭。”

“那就一道儿吃吧。”大当家朝阿志点了点头,阿志会意,赶紧出门去唤了一声,让厨房上饭。罢了,又想起玉珠这会儿也还没吃上,也不待大当家吩咐,自个儿先去唤她。

玉珠得知衙门派了人过来,却是不想露面,她如今身份尴尬,若是见了官府的人,到底是帮谁还真不好说,便跟阿志说自个儿肚子不饿,让他们先吃。阿志却不知道她心里头的那些弯弯拐拐的想法,只道她不舒服,还一脸关切地说要不要让婶子煮点面条,或是煲个汤之类。

这边厅里也摆上了饭菜,饭碗都跟小脸盆似的,大当家虽没说,但下头的人还是特意装了满满一大碗饭端给郑览,一副要看好戏的神态。郑览却是一脸从容,也不急着切入正题,一边与众人谈笑,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碗里的饭菜。他速度不快,吃饭的样子相当优雅,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硬是将一大碗饭用了个干净,罢了,放下碗筷,朝大当家笑笑,赞道:“果然是山里的饭菜香。”

大当家也朝他笑笑,客气道:“郑公子喜欢就多用些。”

待厅里诸人吃罢了,厨房赶紧将碗筷都撤了下去,大当家也懒得再和他兜圈子,大刀阔斧地往太师椅上一坐,一边剔牙一边道:“就这么跟你说了吧,郑公子您今儿算是白来了,我们过山风素来不和官府打交道,您说什么也没用。”

郑览脸色微变,但还是强作笑颜,“大当家此言差矣,您既然特特地去衙门传信,想来定是有意和谈,何不开诚布公地说个清楚,大家心里也有个数。在下虽是白身,但与新平县令有旧,多少能作些主,便是在下决定不了,大不了传到山下去,定能给大当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大当家闻言一怔,尔后怒道:“你说什么?传信!”他狠狠地一拍桌子,环顾四周,厉声问道:“还不快去给我查查,到底是谁这么大的狗胆,居然敢瞒着老子给官府通风报信。巴拉咯嚓的,看老子不揪掉他的脑袋。”

众人闻言,俱是色变,赶紧有人应声出了厅。老杜他们亦是气愤不已,不住地张口臭骂,内容之粗鄙,让人不忍听闻。

郑览心中亦大震,若那消息并非大当家所传,那玉珠的安危就值得担忧。却不知这些土匪到底要将玉珠留在山里做什么?

众人各怀心思,倒是一时没有再说话,不一会儿,方才出去的兄弟又一脸讶色地回来了,凑到大当家耳边小声说了什么,大当家顿时色变,咬牙切齿道:“还不快把那小子给我抓过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晓得到底出了何事,只有老杜方才离得近,隐约听到“阿志”的名字,心中有些犹疑。过了一会儿,阿志果然被押了过来,一脸茫然地左顾右盼,见了大当家,还笑嘻嘻地上前问道:“大哥,您找我唤一声就是了,怎么还大张旗鼓地让兄弟们去接,害我还以为做错了什么事儿呢。”

大当家恨恨地瞪着他,指着一旁的郑览道:“阿志,你老实交待,是不是你去官府通风报信了?”

“什么通风报信?”阿志一听就急了,他最清楚不过山寨里的规矩,若是干出通敌的行径,那可是要被点天灯的,“大哥冤枉啊,我可不是奸细,万没干过这种事儿。”

“没干过?”大当家怒道:“柱头你说说,是怎么查到的?”

方才去查案的柱头赶紧站出来,道:“俺方才下去问过了,这几天下过山进过城的兄弟就阿志一个,他还去了癞子家,托癞子写了信,说是要给衙门送过去。”

“你还有何话说?”

“我有!”阿志还没开口,一旁的老杜赶紧站了出来,一脸尴尬地摸着脑袋道:“大哥,这事儿,不怪阿志,是我托他去的。那秦姑娘不是说怕她失踪的事儿传回京城害得家里人担心么,就让我去城里报个平安。你也晓得,我腿脚不大好,就让阿志去办的。”他说罢又朝阿志问道:“阿志,你去衙门里报的就是这个吧。”

阿志茫然地点头,“没错儿啊。”

一直在旁听的郑览险些没背过气去,哭笑不得地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来递给阿志,道:“你传的是不是这一封?”

阿志看了他一眼,犹疑不定地又看了眼那封信,点头道:“就是,你看这信纸背面还有我吃油条时不留神黏上的油手印儿呢。”

郑览摇着头将信递给大当家,大当家狐疑地接过了,仔细一看,气得一甩手就揪住阿志的耳朵,大怒道:“让你读书你不肯读书,整天招猫逗狗不学无术,连自个儿的名字都不认得。这回好了,闹出笑话来了吧。”

阿志被大当家揪得嗷嗷直叫,却还是没搞清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一边叫痛,还一边委屈道:“那秦…秦姑娘让我去报平安…我不是说了…她就在我们寨子里么…好好的…又关我什么事儿啊…”

大当家气得手里又用了劲,罢了,一脚踢上他的屁股,怒道:“回头去把百家姓抄两百遍,抄不完不准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