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局,既然有人举报了,咱厂里就得出来澄清,厂里所有的财务进出账都在这里了,您过目。”桂香递了个大文件夹过去。

陈局象征性地翻了下便又开了口:“这张不全,我可是听说单厂长您和绍兴制造厂签过一笔单子,那数目可不,你知道我们也是秉公办事…”

局里要查的账的确是一笔有些小问题的账目,她一直没有对外公开,只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不多,举报她的人就更显得居心叵测了。

桂香眼底一沉,大约也猜出那人是谁了。

几个车间的主任又一次在厂长办公室集中了,问及那批货款的事,竟然连不怎么管闲事的三车间主任都站出来出有些问题:“这账目一直都是咱厂长做的,自然她最清楚,做账这种事情想来也不难。”

大约还是上次的事闹得,几个人到现在还是看了桂香就害怕,这次难得逮到她的小辫子,当然不扯痛快了,是不得安生的。

桂香咬咬牙,行行行,你们翅膀硬,这回她真的不想再和他们玩了,转身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个文件来:“陈局,这账目是我们公司的机密,您既然要查,我就给您看就是,只是请您看完就忘了。合作伙伴对我们的要求很严苛,你也知道我们这一行接到单子就是福…”

陈局接了桂香手里的账单,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跟着桂香去仓库看了库存,这才相信桂香是清白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单厂长你是会计出生,这账目记的很细,想必是底下那些没眼力劲的瞎着急…”

桂香心里冷哼一声,心道刚刚明明是你要查账,现在倒是怪起了她底下的人,但面上桂香依旧保持了一贯的不动声色:“陈局,您办事有理有据,当然也不会错怪好人,就是我底下有些不知轻重的人,您还是一眼瞧见了真理,可见您老才是咱玉水的福星。”

陈思周有听她这么一恭维,哈哈大笑道:“倒是我多心了,我们局里也该先查清这事的来龙去脉才对…”

桂香笑着送走了陈思周,脸上的笑全垮了下来,这厂里看着像是平静的湖面,底下藏的礁石、绊子一个也不少呢…

桂香本来不打算深究的,但看见王逢人往里头敲了好几回,等着局子里的人都走了,他才露出了些近似失望的东西。

屋子里一瞬间安静地可怕,桂香长久以来训练出来的气场,叫人不敢轻易忽视…

桂香本来是有心栽培这王逢人,毕竟和她是一个老师出来的会计,头脑灵活,随机应变,但现在看来还应该多加上一条狼子野心。

“逢人你先走吧,我有些事和几个主任说。”桂香坐在旋转椅里忽的发话,那语气也冷的惊人。

王逢人点点头出了门。

桂香将手里的文件“啪”的丢到了玻璃桌面上:“很好,你们刚刚表现的得都很不错!齐心协力,力排外敌,但我希望你们能将这份心用在实实在在的地方,比如怎么叫你们车间的产量提升,怎么叫你们底下的员工收入提高,你们太叫我失望了!说来,我也没啥本事,干脆这厂里的事都交给你们罢…”

“您误会了…”二车间的主任一听她这么说赶紧救场。

“厂长…我们…我们也是为了厂里好才…”

“是啊,厂长,毕竟那涉及的款子太大,王会计年轻,我们也怕他算不周全。”六车间的主任忽的开口。

桂香没再说话,她的肚子今天不知怎么也疼的厉害,揉了揉太阳穴道:“这厂里的事,我也不打算再继续搀和了,我会和马镇长说咱们厂里需要个更加有能力的厂长的。”

桂香说到做到,这厂里干得不顺心,到底是给别人卖命,要是这厂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她建的,这规章制度是她定的,这会计要看她的脸上吃一碗饭,哪里要收这样的闷气。

*

春生今天特意早了一些回来接桂香,见了她板着个脸出来已经猜出了个七七八八:“不高兴?”

桂香歪着个脑袋,乌黑的眼睛垂着,点了点头,她身心俱疲,肚子好像疼的更加厉害了。

春生见她一直摸肚子,不禁皱了眉头:“老婆,你月事在这几天,是不是来了?”

“好像是。”最近推迟了几天,应该说做厂长的这段时间她都没几次是正常的。

春生摸了摸她的头发:“老婆,要不咱们换个地方当会计去,这厂里的活太累人。”

“马叔叔身体没好,我可不想这个时候突然给他惹事…”桂香重情,人家有心栽培,她不该这么草率的。

春生笑:“老婆大人,您真是圣母,这工作和情感能混为一谈吗?再说了,你不去,有的是人想去到你的那个位置。这事你不好意思和马叔叔说,我就去说,我说我不同意你在外头瞎忙活。”

桂香揽着他的腰,将眼睛全埋进他外套里去:“好,我听你的,厂里接替我的人,我都想好了。”只是她心里还是空荡荡的,“一马先”到底圆了她年少的梦。

春生也感觉到了她的低落:“咱家结婚到现在也攒了不少钱了,眼下政府鼓励我们办厂兴业,老婆,你要不要尝试咱自己单干?我有个退役回来的战友就在玉水银行,咱贷笔小钱还是没有问题的。”

“你支持我单干?”实际上女人家抛头露面已经触犯农村道德底线了。

“支持。”只要她想要,只要他有。

*

马富源那里还是桂香亲自去的一趟。

丁云见了桂香来有些惊讶,这几天厂里可是忙得不可开交的。

“阿姨,我来瞧瞧马叔叔…”桂香先开了口。

厂里的事马富源多少知道些,桂香这孩子吃了不好苦头。

“马叔叔,我来是想和您说件事…”

马富源听完桂香的话,有些焦急:“你这一走,咱厂里可就是群龙无首了。”

桂香摇摇头道:“厂里的各项事务都已经走上了正轨,现在有个好的执行者贯彻就成,咱厂里头和上海还有嘉兴建立长期合作关系,一切只要按部就班来就成。这时候没有我厂里的一切也会照旧。”

马富源见她说的头头是道,知她已经有了算计:“你可觉得咱厂里有谁可以接替你的班的?”

“瞿洋就可以。”

马富源在脑子里搜索了半天才想起个老实巴交的小年轻,不禁皱了眉:“这厂里的水可不浅,这瞿小子能应对过来?”

桂香笑:“创业的人和守业的人本来就要不一样。瞿洋表面上好像很老实,但他有收有放,进退有度,人都指望占着了他便宜,但实际上他的人缘最好。”

马富源叹了口气:“也只有这样了。”

*

天气越加寒冷,玉水的农村终于回归到最安静的时刻。地里长了绿油油的麦苗、油菜,这几天才落过一场霜,地上动的嘎嘣硬。

桂香自打从一马先厂里回来后就一心扑在了自家宝贝身上,研究他喜欢吃什么,研究他的生物钟,俨然成了一名家庭主妇。

侯爸对于桂香最近的变化很是满意,挣钱这种事由男人来更好,只春生舍不得她浸润在无边无际的家务事里,从认识这姑娘的时候,就知道她和旁的女娃娃不一样。桂香会裁衣服,会做衣服,又懂会计这是多么难得的条件。

*

新年的脚步很快靠近,水塘村最大池塘里结了厚厚一层冰。今年村里多了个加工面米分的小作坊,李红英早早将小麦洗干净找了个牛仔布的袋子装好去排队了。

搁在过去,谁能想到有一天能一头机子里倒进黄澄澄的麦子,一头就出来白花花的面米分啊,他们村里的那个大磨盘这么多年了,第一次这么冷清。

单家今年一口气换了30斤白面。单福满去水力买了不少酵母,又去了连生店里,叫了他们一起来包馒头。今年家里添了新宝宝,该两家在一起做包子——寓意“保子”。

李红英和了面,桂平帮着把埋在地里的萝卜挖上来洗干净削了皮,再刨成萝卜丝。

前几天桂香送了二十斤肉来。李红英一口气剁了一半做肉馅,合着桂平准备好的萝卜丝做了包子心。

腊月二十五,李红英催着桂平将埋在被子里保温的熟面抱出来,面经酵母一过,多了许多个小气孔,体积也比放进去的时候大了些。桂香早将需要的东西都摆放好,一些需要洗的东西,春生早抢着帮她做了。

单福满被催着去灶门口烧锅,锅里早叫他架起了木头棍子,这会儿水已经滚了,桂香和李红英包,春生和连生揉面,桂平负责上下笼,侯爸则抱着小宝玩,一切都井井有条。

单福满和侯爸在厨房里一边烧锅,一边说说话,同一个时代长大的话总有说不出的话题。小宝乌溜溜的大眼望望这个,再望望那个,“嘎嘎”直笑,引得单福满抱了他亲了亲,:“宝贝,快长大,叫阿公,阿公,阿公。”

大约是外公的胡子戳得他痒痒了,米分嫩的小宝翻了手摸着他的脸“呀呀”地唱,晶莹的口水把棉袄上的围嘴都弄湿了一块。

“小娃娃这是要讲话呢,是不是啊?”侯爸接过来摸了摸他屁股,见尿布没湿,摸了摸他的小脸,将他站在旁边的小台子上站着:“宝宝乖!”

“啊!”小宝抖了抖腿叫了下,显然是心情不错。

单福满笑得直流眼泪,往灶膛里有加了几个木块。

桂平抱了蒸笼过来,见这两个爸爸玩小宝不亦乐乎,自发自觉地往灶膛里看了看,这第一笼馒头可不能马虎呢!人常常说“不吃馒头争口气”。

大火烧了半个小时,桂平这才抱了蒸笼下来,先前的小面团叫热气一蒸,一个个都膨胀的像挤挤挨挨的白胖娃娃。

“快点来吃包子咯!”

桂平将满满一蒸笼胖娃娃反扣,春生赶紧帮着将倒在匾子里的包子翻了个,不然一会冷了,这包子可就要破皮了…

一个人一个包子落了肚子,这干活也有力气多了。桂平抱了盆水将那垫在蒸笼底部的纱布洗干净重新铺好递给桂香。

单福满不敢叫小宝多吃,扯了一小块皮放在他嘴里逗着玩。

“亲家公啊,今年上我们家去过年吧,你们三个人在家多冷清。”

“好好。”单福满想的是和小宝和桂香一起过年。

腊月三十,单福满买了一捆烟花爆竹叫桂平骑着车子带了过来。

水塘村刚好有人开了拖拉机往西南村去,李红英拉着单福满换了身新衣服,端了小椅子坐在那车上。

大约是心情好,单福满都觉得不怎么冷,将脖子里的围巾一股脑套到了自己媳妇脖子里。

春生老远看见他们来,扛着小宝出来了。

小宝的胆子真大,那么响的炮他竟然跟着一直弹腿跳。

李红英给小宝勾了顶红色马海毛的帽子,上面缝了对兔耳朵,这会儿他一蹦,那耳朵就跟着一动,好不活泼可爱。

侯爸包了个红包逗他:“叫爷爷。”

小宝在春生怀里往上爬,一把够住那个红包“啊啊啊”地叫,引得一圈人直笑。

桂香本来准备好他们在这边住的,但单福满不肯,明天是初一,家里肯定要去人的。夜里冷的怕人,桂香递了几件大棉袄给她爹还是不放心。

*

初六这天小宝叫她穿成了个小粽子,脚上的虎头鞋子是李红英抽空给他绣的。桂香小心翼翼地将小宝放到自行车上的宝宝椅上,打算去趟水塘村,她爹这几天身子不是很舒服。

车子在门口停下后赶紧抱着小宝进了屋,单福满见了小宝,赶紧叫她带出去,大人感冒最容易传染给小孩子了。

桂香只好将小娃娃交到李红英手里,自己则留下来倒了杯热水给他。

“厂里咋说不去就不去了?”倒是单福满先开了口,他满心满意指望着闺女能吃上公家饭,这好不容易吃上了,却叫她自己给推了!马上一打春,不论男女都要到地里去卖命了。

“爹,这事等您身子好了,我再仔细和您说。”

“哎,桂香啊,你说你咋能叫爹不担心呢。”单福满前几天晚上受了凉,昨晚发烧,今天早上才退了,这会讲话也没什么力气。

桂香替他掖了掖被脚,半天没说话,要是和她爹说自己想单干,依她爹的性子会天天担心地睡不着觉了。

*

小宝在李红英怀里玩了一会就睡着了,桂香捏了捏他的脸将他弄醒了,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转,龇出两颗小奶牙喊了声:“妈妈。”

桂香一喜,一把抱了他往家里赶,小宝开口讲话了!

双塘村到西南村有些路,桂香怕小宝又在车上睡了,车子骑得慢了一些。上了大河埂,忽有人喊了她的名字。

桂香看了来人,好半天才认出是初三班上的周道成。他穿了一身的西装,手里提了个公文包,和上学的时候邋邋遢遢的男孩判若两人。

“打哪里来啊?”这人初中一毕业就去了南边,他家里只知道他在外头做生意,具体做的啥生意,他也没对家里说过。

桂香本来不打算多问的,谁知这人竟说了自己的想法:“桂香啊,我听说你在一马先制造厂做厂长?这一马先制造厂可不简单哦。”他虽然在外头,但他们来往的生意人曾经提到过桂香,王元山那个老狐狸可是很少夸人的。

桂香摇了摇头笑:“你到底在外头,厂里的厂长已经换了旁人了。”

周道成也笑:“但新厂长可不是我同学,怎么你离开厂里单干了?”这道理也简单,自己有本事有钱,谁还愿意再给人卖命?

桂香摆摆手指了指身后的小娃娃道:“在家带带孩子。”

周道成瞧着那米分妆玉砌的小娃娃很欢喜,小宝龇着牙不住地笑,“都八个月了,这娃娃也不认生,真乖。”

“这娃娃确实没叫我操多少心。”桂香怕他小鼻子冻着,将那围巾卷了卷。

“看看,娃娃都知道给你省些精力呢。”周道成笑。

“这单干的事我也想过,但不知选什么行业好,忙碌地入手,我也怕乱了套。”

“嗨,咱玉水现在最缺娃娃厂,内部政策已经出来了,这些娃娃都是要出口的,你们有这个条件自己单干,为自己卖命多好…”

周道成的话在理,桂香推着车和他说了一会话,正巧碰见从北村拜了年回来的春生。

“冷吗?”春生见桂香的鼻子冻得通红,忽的开口问。

“不冷啊…”

说话间春生已经解了自己的围巾包着她了:“这位是?”

“我以前的同学,刚巧碰见了。”

春生打了个招呼邀了周道成去他家吃饭。

周道成摆摆手道:“我马上要到房门舅舅那去拜年,下次有机会一定去。”

*

河埂上的风卷的杂草乱飞,春生骑着车在前面,桂香跟着他在旁边。大河里卷起来的冷风有些刺骨,春生故意骑得很慢等自家老婆。

到了家,桂香一面打了热水拧毛巾,一面将开娃娃厂的事同春生说:“这娃娃厂刚巧也要踩缝纫机,不少人家都有这东西,女人们平常在家也闲得慌,要是得了机会进厂子里,肯定得卖力…”

春生捏了捏她的脸笑:“那我后天就陪你去省城瞧瞧。”那周道成虽然看着挺牛气的,太做事太浮,春生怕桂香吃亏。

小宝忽的哇地叫了起来,春生赶紧起去给他换尿布:“哎呦,我的胖儿子,你玩你爹呢啊?”

小娃娃垂着小拳头上下一晃动,喊了句:“妈妈,妈妈。”

春生将小宝的棉裤塞好,一把抱了起来:“桂香!桂香!快来瞧瞧。”

小宝依旧手舞足蹈地喊:“妈妈。”

桂香“扑哧”一声笑了:“我差点都忘记和你说了。”

*

到了省城,春生领着桂香去了最大的一家玩具厂。

“刚刚那门卫怎么那么容易就放我们进来了?”桂香好奇,这厂里的管理很严格,她刚刚打定主意要来碰碰运气的。

春生捏了捏她的手道:“我说你要来和人家厂里视察。”

桂香笑:“尽胡扯。”

等着那边走出个人直挺挺地朝春生敬了个礼,桂香定睛一看竟然是许久不见的章勤,难怪…

“嫂子好。”

桂香有些反应不过来,只好点点头道:“你好,你不是在西安当兵的吗?”

春生抢了话题去:“这小子今年转的业,非不肯留在西边,就写信给我说来咱这边了。”

“哦…”章勤是孤儿,大约留在西安也孤单,桂香不禁白了一眼春生,这战友过来了也不叫人去家里做做客,太生分了。

春生瞧出老婆眼里的意思,连忙撇清:“他来这几天就被拉出去谈生意去了,我可是有叫他上咱家去的。”

*

连生一过了正月初六就去赶去店里了,这正月间办喜事的人也挺多,这陪嫁的被单也多。这天还没热起来,连生将棉袄往旁边的椅子上一丢开始了工作。

原先他请的那个小工要等过了十五才能过来,他只好一个人张罗,脚下都生了烟。第三床棉花弹了一半,忽的有人进门来了。

连生将卷起来的袖子扯下来,望望来人,忽的笑了:“你家姐姐的被子可以拿来弹了。”

许颜点头笑道:“今天带了来的。”

连生看看门外的板车,里头果然摆了好几只大蛇皮袋。许颜转身要搬了那棉花进去,连生总觉得她太瘦,一口气扛了两大包棉花上去。

“你爹怎么没来?”这嫁女儿的事一般都是父母准备的,哪有做妹妹的来弄的?

“我爹去年年底去窑厂烧砖的时候叫倒下了的砖头砸到了…”

连生看到她头发林子里别了个小白花,这才发觉说道人家的痛处了,搬了张凳子叫她做,自己继续弹棉花,大约是觉得她一个人无聊,连生和她说了些有趣的事。许颜终于微微笑了笑,连生觉得心里某个角落忽的颤动了下。

等着网纱的时候,连生一个人换了好几个方向都摆不准,急的直皱眉。

许颜起身:“我来帮你吧。”

“不用。”连生心里有些烦躁,不知怎么见着丫头他就心里慌。

许颜笑:“这一个人想要网这纱是挺困难的,反正我这闲着也是闲着。”

连生说服不动只好教了她怎么甩手怎么放纱,这丫头灵光的很,连着放了第三回,已经能一次性对准了网格了。

“小颜啊,你瞧你要不是个女娃娃,我都要雇了你来帮我做活了。”

她有些愣:“为什么女娃娃不行?”

连生灌了一大口茶叶水:“女娃娃吃不了我这行当的苦,这活男人干着都吃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