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前赞赏:“道途之上,原不该为俗事挂心。”

常锦心也点头:“大师兄说的对,你资质上乘,只要潜心修炼,必有大成。”

“这点资质算什么,”陈前突然转了态度,严厉起来,“入了山门你就知道,山外有山。”

前世,顾平林是这批新弟子里资质最好的一个,他这么说显然是故意,顾平林明白他的好意,应道:“明白了。”

陈前闻言很是意外,见他真的没有半点不甘的样子,心里满意,便不说什么了。

村口两只金雕悠闲地踱着步子,乃是灵心派驯养的灵禽坐骑,每只皆有一人多高,毛色有光,引得许多人围观,灵雕对凡人自然是不屑一顾,见到陈前两人方才俯首。陈前跨上雕背,常锦心与顾平林骑一只,灵雕展翅生风,带着三人腾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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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白天赶路,夜晚随便找客栈住下,常锦心很细心,定时喂些丹药与顾平林充饥。这样走了几日,顾平林不叫一声苦,更不多问一句话,陈前两人暗暗称奇。他们这次是奉命出来挑选新弟子,任务完成才过来找顾平林,如今还要去接那几十个。

这日刚启程不久,迎面突然遇到一群骑着灵鹤的修士。

灵鹤在修真界乃是上等坐骑,不仅速度快耐力久,外形也最为修士所喜,更衬得人仙风道骨。寻常门派有一两只灵鹤已经难得,对方却有十几只,俨然大手笔。

“又是那个王八派。”陈前低哼了声,就想避开。

玄冥派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一流大派,门下弟子大多高傲,眼睛都长在头顶,十分看不起灵心派这些二流门派,偏偏两派隔得不远,灵心弟子无故受了不少闲气。

常锦心也不欲多事,正要远离,不料那队伍中一名女修突然高声招呼:“那边可是灵心派的陈师弟?”

女修外貌才二十几岁,长得干净爽利,鹅蛋脸上一双大圆眼很是生动,此女乃是玄冥派掌门占人杰座下亲传弟子之一颜飞秀,入玄冥派百年,结了外丹,修为已达化气八重境,十分了得。

顾平林自是认得她,暗忖。

算时间,段轻名此时也已经随姨母拜入玄冥派了……

玄冥派固然招人厌,但颜飞秀实在是不错,而且她似乎对陈前有些意思。常锦心忙拱手回礼:“原来是颜师姐。”

陈前别过脸,假装不见。

颜飞秀朝常锦心笑道:“昨日我遇到贵派的任师弟,他们正带着一群孩子回灵心派,我估摸着你们也是过去接人的,如此,倒不必去了。”

原来那批新弟子已经被任凭他们接走。常锦心忙道谢:“幸亏有师姐告知,否则我们又要白跑一趟。”他边说边朝陈前示意,颇有些促狭:“师兄你说是不是?”

颜飞秀笑道:“好你个小常,跟我玩心眼,改日看怎么收拾你!”

“师妹,理那些闲事做什么,还不快走!”前面那人催促。

陈前冷哼。

颜飞秀抿嘴,歉意地朝常锦心点头,跟上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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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派低头不见抬头见,陈、常两人都小有名气,对方岂会认不出来?分明是故意的。无故受了闲气,陈前也不是真没头脑,忍住没与对方冲突,只是脸色一直不好。既然那批新弟子已经被接走,两人便调转方向回门派。

又行了七八日,前方出现一条莽莽山脉。

远望,群峰拥翠林,白云绕飞瀑,其间灵气充沛,两道支脉犹如缠龙般伸出,气势磅礴,山上隐着无数房舍,乃是玄冥派所在。

这条山脉正是修真界有名的潜阳山脉,乃八大灵山之一,得天地造化,长出无数灵脉灵眼,两大支脉虽然被玄冥派所占,但支脉上又有许多小分支,不少二三流门派都建在附近,多少也沾了光,而灵心派就在其中一条分支上,恰好地下又有个灵眼,因此受益甚多。

灵雕带三人落下,停在山门外,大凡门派都有规矩,入山门后必须步行以示敬重,三人下了雕背,两只雕便自行上山去觅食玩耍。

常锦心将顾平林背起,轻身上山。这里是灵山小分支,一路上仍能见到许多奇花异草,环境清幽美丽。陈、常两人已臻化气境,踏叶而行,一掠数丈,不消一盏茶功夫就到达山腰的大门。

门外有一片宽阔平台,常锦心将顾平林放下,笑着推他:“你还有许多伙伴,进去看看。”

顾平林当然知道里面有哪些人,点头。

眼前,一排宽阔的石级延伸向上,通往高高的大门,门上“灵心入道”四字牌匾如此亲切熟悉,竟宛如昨日所见一般。

今世,自己也将在这里开始道途,一切又重头。

断然抛开陈旧的记忆,顾平林深深地吸了口气,跟着两人拾级而上。正门平日是关闭的,两名守门弟子见到陈、常两人连忙上来作礼,三人从两侧小门进入。

绕过穿堂内那块熟悉的大石屏,走出后门,面前便豁然开朗。

对面巍峨的大殿正是灵心殿,中间有个大广场,能容数千人,前面整齐地放着许多石蒲团,有的石蒲团上已经坐了些修士。后面的空地上站着几十名装束不同的少年,三五成群,兴奋地说着话。毫无疑问,他们就是灵心派这次招收的新弟子。

顾平林猛地站住,紧紧盯着其中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大眼睛里,震惊之色再也掩饰不住。

身材较两年前越发高大,那人站在少年们当中,纵然只着一袭素衣,也犹如鹤立鸡群。他正与十几名少年男女谈笑风生,略侧着脸,夕阳恰好斜斜地照着弯起的唇,为那抹笑意平添了一层暖洋洋的色彩,使他整个人看上去真的是温温雅雅,和气可亲。

唯有那挺俊的鼻梁,在阳光下默默地雕出一道凉凉的、深刻的阴影。

第7章 重逢对决

段轻名,他来灵心派做什么!

难道……

顾平林心头立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怎么可能!他是拜入了玄冥派的。

然而,玄冥派的弟子会来灵心派走动,跟众人这么和睦?

顾平林深深地吸了口气,没有什么比眼前场景更震撼,以至于思绪都有些错乱,差点失了一贯的冷静。

正如前世那样,那人将所有冷血凉薄全都藏在皮下,言谈幽默,妙语如珠,偶尔一句话逗得众人大笑,男的女的都很喜欢他。

“常修士!”

“陈大修,常修士!”

……

少年们认得陈前与常锦心,高兴地朝这边作礼。

段轻名便跟着侧身来,不同的是,他并没有看陈、常两人,而是直接看向了旁边的少年。

白石栏杆边,少年挺直地站在阶上,几年不见,眉眼长开,脸部轮廓逐渐分明,褪去了不少女气,他正紧紧锁着眉,抿着唇,这种似曾相识的、超越年龄的严肃,反而为那张秀丽的脸添了几分威严气质。

长发严谨地归总在头顶,用银冠束成马尾,唯有几缕斜掠的黑发半掩前额。大眼睛里的凌厉之色不减,隐隐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迷惘与震惊。

段轻名便微微扬眉,笑看他。

众弟子也发现了顾平林,都好奇地望着这个后来的小伙伴。

陈前只朝众人点了下头,也不说话,径直朝对面大殿走。常锦心笑着推顾平林上前,简单地向众人介绍了两句,然后就留下顾平林,自己也快步去了大殿。

身上汇集了无数视线,顾平林一双眼睛只盯着一人。

半晌。

段轻名终于含笑开口:“小九你也来了,真是有缘。”

这种故作惊讶的语气,顾平林平生最是厌恶。看此人的反应,他分明早就知道自己会来。顾平林低哼了声,突然伸手扣住他的手臂,拖着他就走。

“干什么?我这还有事……”段轻名貌似为难,行动却无比配合,被他拉着走了。

顾平林不理会众人的目光,快步走到僻静之处。

“好了,这里够清静了。”段轻名果然站住,他个子高大,将顾平林也带得停下。

顾平林丢开手,回身,冷冷地看着他。

面前人素衣不改,暗紫色的发带垂下,上面装饰的金珠也没有了,越简单的装束,反而越显气度。

十四五岁的脸,已有了前世的俊逸模样,飞挑的双眉伸近鬓角,眼睛拉长不少,那抹红色魅影倒是越发鲜艳,妖气更重。

看着这张酷似记忆中人的脸容,顾平林放了心,又莫名地生出了一股闷气。

他神情极度不善,段轻名却毫不介意,“嗳”了声,温和地拍拍他的肩:“一别两年,想不到我们还能有缘再见,还成了同门师兄弟,我真的很高兴,你怎么一副要吃了我的样子,嗯?顾小九?”

顾平林不理他的鬼话,问:“你为何在这里?”年龄增长,声音不似之前尖亮,却依然锐利,不算太动听。

段轻名闻言莞尔,反问:“我为何不能在这里?”

顾平林道:“你应该入玄冥派。”

段轻名微微眯眼,饶有兴味地道:“我为何要入玄冥派?”

顾平林道:“你的姨母不是玄冥派的大修么,以你的资质,玄冥派定会全力栽培,前途无量。”

段轻名看了他半晌,笑起来。

顾平林皱眉:“有何可笑?”

“想不到你对我的事这么清楚。”

“众所周知,并不稀奇。”

“哦?是吗?”

顾平林不再纠缠这个话题,重复:“我的问题,你为何在这里?”

“这嘛……”段轻名笑道,“因为你啊。”

“我?”顾平林变色。

没错,是自己失算了。

提前见面挑衅,本是想让他注意自己这个对手,早作准备,因为自己占了重生的便宜,这场较量已经不够公平,谁料此举竟弄巧成拙——此人的性子,怎么可能容得下挑衅?让这个妖怪产生兴趣的后果就是,他不知用什么手段打听到自己要入灵心派的消息,跟着过来了。能收到绝顶资质的徒弟,岳松亭当然求之不得,他入灵心派简直没有半点阻碍。

段轻名上前一步,低头凑近他:“咦,你好像不高兴?”

事情发展与前世有了出入,顾平林心情复杂,半晌道:“你立刻走,去玄冥派。”

“理由?”

“玄冥派的功法更适合你。”

因为他那大名鼎鼎的神级《补天诀》,正是根据玄冥派功法所创。灵心派没有这样的帮助,没有《补天诀》的段轻名还会是强者?

“喔,玄冥派功法更适合我,”段轻名跟着重复了遍,奇道,“你又如何知晓?难道你懂玄冥派功法?”

顾平林恢复冷静:“修真界功法与术法素来相辅相成,我虽不知玄冥派功法,却见识过玄冥派剑术,追求极致的爆发,料其功法亦有相通之处,你若入玄冥派,道途之上,必定事半功倍。”

“勉强算是个不错的理由,”段轻名颔首,也不知道信了没有,“那,我入灵心派呢?”

顾平林想也不想:“你会败给我,我比你更适合灵心派功法。”

“哦?”段轻名笑道,“这么说,我更该留在灵心派,在你最擅长的方面胜过你,才更有快感啊。”

顾平林侧过身,冷笑:“这种可能,不存在。”

“自信得过分,我喜欢,”段轻名不紧不慢地道,“我的问题说过,现在轮到你的问题了。”

顾平林抬眉:“嗯?”

段轻名慢步踱到他身后,低头凑到他鬓边,示意他看来时那曲折的游廊,不紧不慢地道:“我来了一天,仍不知道这条路。”

顾平林心头“咯噔”一声,镇定地道:“所以呢?”

“你对这里很熟悉,”段轻名道,“据我所知,你从来没离开过顾家,又怎会熟悉灵心派地形呢?”

顾平林紧抿了唇。

段轻名在他耳边轻笑:“我猜,大概也是巧合了,你说呢?”

心念快速转动,顾平林索性转身盯着他:“你既然有把握胜过我,还需要试探?你也说了,那不过是据你所知,但这世上之事,谁又能尽知?”

“有理,”段轻名果然没有追究,“就快见掌门了,先过去吧。”

他说完便笑着离去,留下顾平林独自站在廊上。

至此,顾平林才明白陈前说的“山外有山”是什么意思,有段轻名在前,谁还敢论资质?可恨的是变化来得太突然,眼见他错入灵心派,自己一时心乱,竟露出了这么大的破绽。

就如同前世,在此人面前,自己总是一再失了冷静。

今世依然如此?顾平林握拳在石栏杆上轻轻地砸了下,叹了口气,也朝着大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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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少年男女都是被灵心派挑中的弟子,不过他们会拜在谁的门下,目前还没确定,新弟子们大都紧张无比,以为马上见到掌门就有安排。顾平林却清楚,半年后会有一场入门比试,那时掌门岳松亭将从中挑选一名关门弟子。

顾平林整理情绪,踏入大殿。

几名执礼大弟子站在阶上,新弟子们都站在阶下说话。段轻名还是谈笑风生,来者不拒,大家都乐意与他结交。在众人眼里,他是世家公子出身,还能够这么亲切谦虚,难得,单凭这“难得”二字,就更容易博得好感。

装模作样。顾平林冷眼旁观。

倘若知道此人的本性,这些人恐怕躲都躲不及。

“小九,过来,”段轻名边叫他,边与众人介绍,“这是我结识的一位兄弟,顾家小九,十分可爱。”

顾平林也不推拒,真的走过去。他虽然性格严肃,但前世能当上灵心派掌门,也绝非不通应酬之人,简洁中肯的言语反而更令人信任,加上这些面孔有大半都是熟悉的,脾气都清楚,彼此很快就熟络起来。

段轻名丝毫不介意被抢了风头,站在旁边看他说。

顾平林突然话题一转:“两年不见,想不到段六公子竟离开段氏,一心向道,方才连我也意外了。”

他这么一提,众少年之中多有出身修真界的,立刻就想起了那段时间的传言,看向段轻名的眼神也有了变化。好好的世家嫡子,为何平白无故被夺去继承人身份?段家绝学无人不知,他又怎会被送来这名声不显的灵山派?难道……真的是品格问题,做了大逆不道之事?

面对诸多怀疑的视线,段轻名面色不改,微笑道:“母亲去世后,我无所牵挂,正可以一心入道。”

一句话,轻而易举化解疑云。

众少年登时惭愧起来,少女们纷纷露出同情与愤怒之色。

谁不知道世家之中争斗残酷,失去亲生母亲庇护,堂堂嫡子竟落到了这步境地,那位齐夫人的来头,修真界的人心里都是清楚的。

顾平林本来也没抱希望离间成功,见状笑了声,不说话了。

段轻名这样的人,别说为生母伤感,恐怕就连他自己的性命,他都从没放心上过。

正议论间,掌门岳松亭与大弟子们到来,众人忙噤声。

第8章 名剑在手

正如顾平林所料,岳松亭简短地讲了一番话,勉励众人用心修行,再让执礼弟子一条条念门规,然后告知众人,半年后将有入门比试,那时才会决定众人去向,他言语中也隐约透露出自己将挑选一名关门弟子的意思,众少年男女听得兴奋不已。

新弟子们到灵心派第一天,岳松亭十分理解众人的心情,没做太多安排,让两名大弟子带着众人去安顿。新弟子每人可领取三套道袍与一些生活用的杂物,都装在包袱大的百纳袋里。至于住处,男弟子都在一个院子里,两人住一个房间,那两名大弟子受过吩咐,宣布了规定就离开了,让众人自行组合,为的也是观察这些新弟子的品性。

等众人安顿得差不多,顾平林随意打听了下,走进一个有空位的房间,两张床上的被褥早已铺好,十分干净。

“顾小九,真是有缘。”其中一张床上躺着个熟人,温和的笑容分外惹人厌恶。

顾平林也不说话,转身出去,走了圈下来,果然发现还有个房间有空床位,另一张床上放了个包袱,压着一柄不起眼的暗紫色长剑。顾平林紧了唇,走进去将手里的百纳袋放到桌上,开始收拾。

没多久,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顾平林也不意外,将木盆放到墙角。

段轻名单手撑着门,看了他半晌,笑道:“原来你这么喜欢跟我住,白让我费心了。”

这才是他的房间。

顾平林兀自整理着门内发放的衣物,头也不抬:“我是真没料到,你无聊成这样。”

“哦?”段轻名道,“那你认为,我该是怎样?”

怎样?顾平林不禁动作一顿。交手多年,印象中,段轻名就该是个高傲自负、心机深沉、笑如春风却寂寞到极点的冷血天才,想当初他为了与自己堵一场胜负,将堂堂四大派玩弄于股掌之间,四大派因此实力大削,最后还对他这个罪魁祸首感激涕零。除了对手,除了那个女人,没有任何事物能让他段轻名在乎,如果他有兴趣,可以将所有人当棋子,无论是师门,还是段家。

面前这个段轻名还只会在小事上玩闹,但,要是再过几年,也说不准了……

顾平林收回思绪:“你怎会出事,是那个侍女?”

“你猜呢?”段轻名径直走进来,坐到他的床上。

顾平林对此人的洁癖很了解,见状略有些意外,倒也没与他计较:“是你做的。”

“哦?”

“她不是自尽。”

“她是自尽。”

“你是推手。”

“算计我,就要有付出代价的自觉,”段轻名往后一躺,倚着床头道,“她原本就该自尽封口,可人总是愚蠢惜命,事到临头她又后悔了,不想死,甚至要给我作证,我只是帮她作了决定,这样才能让我的罪名坐实啊。”

猜测被证实,顾平林听得一阵心凉。

他果然是故意的。

超卓的智慧、过分优秀的自负与极端的空虚,让他迷恋于追求刺激的兴奋,哪怕只有一刻。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安分地留在小小段家之内,一生纠缠于俗务?

他厌烦了,失去兴趣了。

摆脱嫡子责任,离开段家,这就是他主动“落入圈套”的理由,齐夫人设计他,又怎知他才是真正的设计者?甚至前世……没有自己提醒,他也未必没有顺水推舟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