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市出来,顾平林没打算停留,准备直接赶路回灵心派。两人正待御空上路,忽然身后响起一串娇笑声,顾平林回头看,只见两个女子站在桥头,大概正说着什么好笑的事,其中一个笑得花枝乱颤。

两个女子明显是双胞姐妹,模样酷似,而且还长了双一模一样的、英气的大眼睛。

顾平林不动声色地瞟了眼段轻名。

“应该是广陵派,”段轻名扫了眼,若有所思,“听说广陵派周山主膝下有二女,乃是对双胞姐妹花,长名周采葛,次名周采芹,莫非就是她们?”

顾平林道:“怎样,你有兴趣?”

段轻名道:“要引起我的兴趣,她们差得远。”

顾平林早已料到这个答案,段轻名眼界甚高,连天剑都不曾放在眼里,何况是人?前世这对姐妹不惜跟父母门派断绝关系也要围着段轻名跑,段轻名留她们在身边,却只是为了羞辱自己而已。

段轻名侧脸看他:“与我有关?”

现在的段轻名和这些女人真没有任何关系。顾平林也不好计较,反问:“你对她们可有印象?”

“素不相识,庸脂俗粉而已,”段轻名看看两女,又看看他,突然笑道,“喔,除了眼睛很不错。”

顾平林当没听见,御剑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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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真齐鹏两人失败而归,齐家暂时停止行动,之后顾平林两人一路上再也没出问题,等他们顺利回到灵心派,段轻名的伤势已彻底痊愈。

灵心派最近在修真界也出名了,因为短短几年内,灵心派就有三个弟子结外丹,而且都只用了不到三十年,段轻名与顾平林两人更是二十年不到,可见天赋出众。门派的强大,后续力量是关键,几个大门派送信来贺岳松亭,颇有拉拢之意,不少小门派却起了投靠的念头,陆续登门拜会,岳松亭倒显得很淡然。

顾平林禀报了海市的消息,百川老祖的传承诱惑力太大,没有哪个门派不动心的,岳松亭没有立即下决定,让两人回房间休息。顾平林先去找步水寒道贺,走到半路恰好撞见步水寒,原来步水寒听说他回来了,正赶过来见他。

结了外丹,炼体成功,步水寒整个人气度大变,步履轻盈,一张俊脸好似千年寒玉,光华内敛。

顾平林见状也为他高兴,拱手:“恭喜师兄。”

步水寒更兴奋,拖着他就走:“快陪我试剑,看我今日能为!”

自从修炼了顾平林改过的灵心派功法,步水寒获益匪浅,对顾平林的能力极为信服,如今结了外丹,他一心想知道自己实力究竟如何,奈何陈前几个修为比他高太多,也没时间陪他练,他成天就盼着顾平林回来,好痛快地打上一场。

顾平林知道他的心思,依着他去了后山。

寻了块空地,两人对面站定。

步水寒拔出湖音剑指着顾平林,意气风发:“如今我可是今非昔比,你尽管来,不许留手!”

“师兄吩咐,敢不尽力?”

剑风起,数百紫影穿梭。

“师弟当真没客气!”步水寒两眼一亮,手捏剑诀待要接招,突然间又察觉不对,“嗯?你的剑……”

见他发呆,顾平林收招:“师兄?”

步水寒送剑归鞘,快步走到他面前,劈手夺过顾影剑,脸色冷得可以结冰:“这是段轻名的剑,怎会在你手里?”

顾影剑平时都放在百纳袋内,是以他此刻才看到,顾平林心知他与段轻名不睦,早有应对之策,闻言莞尔:“段师兄已另有佩剑,我见此剑颇有灵气,心中甚喜,是以向他讨要了来,也算是我这一路护送他的报酬。”

听说是报酬,步水寒不好说什么,半晌冷哼道:“你几时与他这么要好了?”

顾平林道:“若师兄不喜,我不用便是。”

“这倒不必,”步水寒果然将剑丢还他,“剑是好剑,你既喜欢,就留着吧。”

顾平林收剑。

步水寒抱着湖音剑走几步,忽然回头怒视他:“你当我是那等小器之辈?”

“自然不是,”顾平林摇头,“步师兄若无容人之量,也不会如此待我了。”

步水寒紧了紧唇,许久才道:“你是我师弟,天赋出众,比我先结丹,我只有为你高兴的,至于段轻名……不是我无故疑他,你可记得,他刚入师门就曾设计败我?你当是我私下去挑衅他吧,其实那次是当着师父的面,我不过想试他深浅,他竟算计于我,人人都道我行事冲动争强好胜,但你几时见我轻慢戏耍过陈师兄他们?此人对同门师兄弟也使心计,未免薄情寡义,他根本没将我们当成师兄弟!”

最后这句话却没说错。顾平林暗叹。

步水寒继续道:“自他入门以来,你可听谁说他半句不好?师父师兄师弟都对他赞不绝口,可我觉得,过于好反而有些假了,他更像是在哄师父高兴,哄着所有人。况且他天赋远胜你我,无论去哪里都会受重视,他偏偏赖在我们灵心派,我怀疑他别有所图。”

顾平林道:“师兄所虑有理,但只要他不做恶事,师兄也不必过于在意,人总是会变的,大派又如何?我们灵心派师兄弟上下一心,师父宽厚仁慈,凡有眼力之人必会留下。”

步水寒想了想,点头:“也是,我看他对你倒不同,或者是我之前心存偏见,所以看错了他。”

知道前世步水寒的命运,顾平林有意化解他对段轻名的敌意,段轻名目前对他并无兴趣,若他不再与段轻名结怨,和睦相处,或许就能避免祸端。见目的达到,顾平林适时转移话题:“我陪师兄过几招?”

“罢了,”步水寒个性刚直,一时仍难释怀,挥手,“没意思,不打了。”

两人边走边聊,顾平林讲了些路上的见闻。

步水寒忽然道:“昨日,段家送了个帖子来。”

顾平林问:“什么帖子?”

“师父吩咐,此事不许让段师弟知晓,”步水寒看看四周,压低声音,“是段八公子送来的报丧帖,下个月十一,一位家老将入剑冢。”

段家以剑术闻名,规矩特别,凡有地位的人死后,肉身与佩剑皆会葬入段家剑冢。家主段品尚在,帖子却以段轻侯的名义送来,段品这么做,等于正式对外承认了段轻侯继承人的地位。

顾平林脚步一滞。

前世并没有这出,段轻名弃天剑玉碎,震动修真界,那些家老以他天赋出群为理由,竭力阻止段轻侯上位。而如今事情发展有变,段轻名为创补天诀受内伤,天剑并未选择他,看他带伤而出,段家家老们自是失望至极,又见他不肯弃灵心派去玄冥派,终于彻底放弃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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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掩映一座两层小竹楼,栏杆、窗户皆是竹制,无不精致。

入夜风起,“沙沙”声不绝,听在耳内,似是数不尽的孤寂与冷清。

灯笼光昏暗,灯影随步伐晃动。

头顶枯叶纷飞,倍增秋意,足下积了层厚厚的落叶,犹如灰色地毡。

顾平林拉了拉身上的黑色披风,停住脚步,望了眼紧闭的小窗,却没有过去,只随手将灯笼挂到旁边竹枝上。

半晌。

“不知客来,有失远迎,恕罪。”

一卷竹席无声飞来,在地上自行铺开。

段轻名慢步沿着楼梯走下来,一头长发披散,衣裳看起来有些乱,衣带系得松松的,外面随便罩了件雪白的披风。

显然,他并没料到顾平林会来。

顾平林转身:“看来扰了你的清梦。”

段轻名走到他面前:“这么晚,来找我做什么?”

“无事,”顾平林平静地道,“请你喝酒。”

唇角动了下,段轻名似乎是想笑:“我记得你说过,不好饮酒。”

顾平林面不改色:“若是织烟酒,值得破例。”

“口口声声请我喝酒,却反来找我要酒喝,这是什么道理?”

“怎样,你不乐意?”

“岂敢,求之不得。”段轻名丢了一壶酒给他,又自取一壶出来。

顾平林接过来看两眼,拔开瓶塞,仰头喝了口。

段轻名微微眯眼:“此酒后劲足,很容易醉。”

“你醉了,我也未必会醉,”顾平林笑了两声,“要与我比一比酒量?”

“哦?”

“你怕?”

“古有舍命陪君子,今夜段轻名少不得也舍命陪师弟,”段轻名低头凑近他,含笑道,“这种安慰方式,倒是有趣。”

顾平林反问:“你需要安慰?”

“当然——”段轻名自顾自地走到竹席上坐下,悠然道,“不需要。”

“你既不需要,我又为何要安慰你?”顾平林也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我只是觉得应该喝酒庆贺,贺你终于摆脱了一切,专心剑道。”

母亲去世之后,小妖怪在虎狼堆里一年年长大,对段家有多少感情?他根本没在意过段家,前世他成名之后,照样将凑上去的段家玩得团团转,哪怕段家对他死心塌地。不到十年,段家就被玩死了两位内丹大修。

愚蠢的段家人,这个妖怪不是被你们放弃,而是,他早已放弃了你们。

第40章 回归命运

彼此放弃的结果,他早就料到了,所以不在意。

然而没有期待,何来放弃?

又或许,这只是他安排的一场试探,对段家最后的试探,给段家最后的机会。那些人的放弃,让他彻底转身。

春风得意的齐氏母子,至今还全然不知,所有一切都是他自己设计的。放弃段家,放弃所有人,从此全心追寻剑道的乐趣。

真是个复杂又纯粹的人,复杂得无人能看透,就像那华丽至极的剑法,纯粹得什么都没有,就像那颗仿佛不存在的心;

真是个寂寞的人,寂寞到拿整个修真界陪他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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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声阵阵,灯影摇晃。

顾平林盘膝坐得端正,偶尔取过面前酒壶喝一口,又放下,竹席周围已经丢了好几个空酒壶。

对面那人却斜卧于席上,单手撑着头,透着几分清闲与从容的味道,披风在灯影下白得耀眼,好似一片遗落人间的月色。

“这种道贺方式,我喜欢。”他笑着用酒壶挥开一片飘落的竹叶,微微侧脸的样子,饶是顾平林同为男人,也差点看得怔了。

难怪前世他能招来那么多女修,可惜一副好皮囊,竟生在妖孽身上,让他用来欺瞒世人。

顾平林微微垂眸,拿起酒壶。

段轻名也举起酒壶与他碰了碰,道声“请”,仰头就喝。

顾平林什么也不说,一口接一口地跟上,丝毫不落后。

林中寒意越来越重,竹席沾了露气,湿漉漉的。无人先说散,旁边的空酒壶倒是多了几个。

段轻名摇摇手中空壶:“唉,你什么时候才会醉?”

顾平林傲然一笑:“巧了,我也这样想。”

“你啊,”一双眼荡着千般风情,段轻名撑起身,移到他身旁,“赢我就那么高兴?”

顾平林道:“当然。”

段轻名没继续说了,躺下来,头枕在他的腿上。

顾平林没料到他这举动,身体微微一僵。

眼尾红影因酒意而越显鲜艳,弯弯唇角噙着笑意,错眼之间,那笑意里仿佛就透出妖冷之气来,可仔细一看,又还是在笑。

此时的段轻名,就像是一条冬眠的蛇,依然冷血,却收起了毒牙,收起了猜疑,温顺地盘成一团,任人亲近,只要不触及底线。

不习惯这么亲近,顾平林皱眉,下意识地要推开他。

“我见过你。”他突然道。

陡然听到这话,顾平林立即停住动作,半晌才平静地问道:“何出此言?”

段轻名闭上眼睛,仿佛陷入回忆:“我结丹时有幸入道,做了一个有趣的梦。”

顾平林不动声色:“哦?”

“在段家,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日,”段轻名缓缓道来,磁性的声音在黑夜中沉淀,听不出什么特别情绪,“你并没拿到我的衣裳,被顾家主母骂得狗血淋头,还不许吃饭。”他停了停,笑道:“那个顾小九真是可怜,只会乖乖挨骂,哪像梦外这般,还敢跑来招惹我,说是我的对手,嗯?”

十来岁的少年被罚站在廊下,就像是一株青青的小竹,瘦弱,却挺直。

身上衣裳虽然好,却不衬脸色,必是临时穿上的,他应该也同样没有母亲照顾,而且在家中不受宠。

面对责罚,那双大眼睛平静而隐忍,明亮而通透。少年看着其余兄弟们讨好主母,始终不肯低头效仿,连求饶也没有。

真是令人喜欢的骄傲。

段轻名突然睁开眼,意味不明地道:“也许,那并不是你。”

沉默。

四目相对,顾平林神情毫无破绽,心中却已骇然。

怎么可能!

此等场景……挨骂,受罚,分明就是前世经历!

因为遇见师父和明清子,自己错过午宴时间,被夫人责骂,后来回家还被顾老爷狠狠地打了一顿。

没料到的是,那个小妖怪竟然看见了这一切!难怪他后来会招惹自己。

他“梦见”了前世的事!

是真梦,还是假“梦”?他……还知道什么?

一瞬间,怀中毒蛇仿佛变回了前世模样,吐着蛇信,露出利牙,死死地缠上来!顾平林本能地戒备防御,险些控制不住杀气,待勉强稳住心神,才淡声问:“你还梦到什么了?”

“没了。”

“嗯?”

见他怀疑,段轻名道:“我若真的什么都知晓,又何必试探你?”

顾平林盯着那双狭长的眼睛许久,没发现有任何波动,这才慢慢松开袖中的手——段轻名闭关出来后,对自己的态度就有些古怪,一路彼此试探,倒不像作假。

段轻名却反问:“你又知道什么?”

“你的梦,外人怎知晓?”顾平林平静地道,“梦,虚幻而已,岂能当真。”

“虚幻?”段轻名道,“可此梦太过真实,而今想来,仍是恍如昨日。”

顾平林不搭话,喝酒。

段轻名碰碰他的酒壶:“顾影剑,蓝非雨,织烟酒……你没有说的?”

顾平林反问:“你希望我说什么,梦中事是真?”

段轻名看了他片刻,一笑:“自然不是。”

两人都不再说话了,一壶接一壶地喝,几十个空瓶滚在四周地上。织烟酒名不虚传,后劲上来,顾平林开始觉得脸热,好在段轻名的情况似乎更差,躺着一动不动,手垂在席上,手中酒壶横倒着,剩的酒已经流走大半,满席飘香。

顾平林默然。

命运改变,前世宿敌,今世师兄弟,越走近,越了解,自己到底是对他生出了几分同门情谊,所以今晚才会过来找他。

他寂寞,自己又何尝不是?

揣着前世记忆的秘密,如同活在一场戏中,连岳松亭与步水寒也仿佛成了戏中人,唯有他,这个聪明的妖怪与自己真真假假地交锋,妄想分享自己的秘密,反而真实亲切。

宿敌,未必不是知己。

对于目前这种关系,顾平林生平第一次生出了一丝留恋。

这种形势也许很快就要被打破,他日执念消除,自己反而会怀念今夜吧。

段轻名,始终是自己最欣赏的对手,今世阴差阳错地走近他,也算意外的幸运,自己虽然不打算与他为敌,但不能成为朋友,还是会感到惋惜。

为什么就是段轻名呢?

顾平林低头,缓缓地垂下手,酒壶轻轻地磕在席上。

都像是醉了。

灯笼光渐渐暗下去,顾平林突然抬起脸,放开酒壶:“时候不早,散了吧。”

段轻名没有回应。

清楚他的酒量,顾平林自不会被骗,直接将他推开,起身取过灯笼就走。

身后毫无动静。

顾平林回头,见那白影躺在黑暗中,犹如被遗弃的一缕亮光。

都是聪明人,不至于装到这地步。顾平林皱眉走回去,从他手中取过酒壶放好,然后扶起他,换一只手提着灯笼,往竹楼上走。

此人几乎将全部重量都压在顾平林身上,脚步却出奇的稳,丝毫不乱,完全不像喝醉的样子。

结实的竹梯,踏上去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门没有关,里面桌椅都是竹制,陈设不多,却件件精致。窗边有个竹榻,榻上放着一卷翻开的书,有折页。

顾平林扶着他往竹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