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平林这才站起身,悠然拂去尘土:“让他破,是因为我原本就没想用剑阵对付你啊。”

段轻名负手踱到他身旁站定,含笑道:“我们一致认为,这座灵心观的地势布不了大剑阵。”

顾平林道:“小阵未必能对付你。”

段轻名道:“所以还是用毒好。”

“你们!”辛忌被气得一口真气险些散掉,毒性再往心脉逼近一寸,吓得他慌忙冷静下来,右手悄悄地从袖缝里摸出根银针。

封穴制毒,只要暂时压制住毒性,让真气恢复,凭自己的修为宰这两个小子不在话下。

辛忌一边摸索着刺穴,一边说话拖延时间:“《炼神九章》在老夫身上,此事并未外泄,你们如何知晓?”

“这个问题……”段轻名道,“要请顾师弟解释了。”

顾平林面不改色:“简单,卜术。”

卜术哪有这么准的,他简直是明目张胆地胡说,不过辛忌别有居心,也没在意:“两位真对《炼神九章》感兴趣,一同修炼无妨,何必如此。”

顾平林过去捡起瞳画:“我们有兴趣,为何要与你分享?”

唯恐他起杀心,辛忌忙道:“老朽不才,勉强入了外丹境,留一条命为两位效力,岂不比他们好使唤?”

顾平林道:“你为炼瞳画害人无数,作恶多端,如何能留?”

辛忌闻言冷笑:“话虽如此,但修真界向来弱肉强食,百川老祖一生杀人无数,不也照样飞升?比起他们,老夫手上这几条命又算什么?”他转向段轻名,“就算看在老朽方才有心放过你,你也该网开一面,留我一命。”

“此话有理,”段轻名道,“但你已到化气八重,如何令人放心?或许解毒之后,你就要杀我们了。”

他看似顾虑,态度却有松动。辛忌听出味道来,识趣地问:“你想怎样?”

顾平林道:“交出一缕本魂。”

本魂乃是修士的命魂,若真的交出来,等同是将性命交给他人,生死只在他人一念之间,取回的机会极其渺茫。辛忌闻言微嗤,他趁着说话的工夫已经封住三个大穴,眼看即将大功告成,便故意做出为难之色,支吾着拖延时间:“这……”

顾平林召出顾影剑横在他颈间。

看出此人言行果决,辛忌额头青筋直冒,慌道:“慢着,老朽答应便是!”

“早该如此,”段轻名笑着示意顾平林收剑,略略俯身,重重地拍辛忌的肩膀,“我知你不甘,但蝼蚁尚且偷生,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也,甚好,甚好!”

两个“甚好”,拍得辛忌手一抖,最后那针直接刺偏,偏的位置也巧,正好将前三个封住的穴冲开。

“你!”辛忌功亏一篑,差点喷血。

段轻名奇怪:“诶,你不满意?”

天亡我也!辛忌暗暗叫苦,面容扭曲:“没有。”

“你脸色不太好,”段轻名道,“唉,事不宜迟,还是快快剥出本魂让我解毒吧,否则毒性攻入心脉,这身修为也保不住。”

辛忌咬牙不语,还想拖延时间重来。

顾平林道:“他未必答应。”

“他会答应。”

“你很有把握?”

“十分的把握,”段轻名笑道,“纵然用银针封穴,他也撑不过半个时辰。”

听到这里,辛忌便知今日彻底栽了,这才认真谈条件:“老朽实是有心效命,但两位至少也要给老夫留一条路,否则像那般永无出头之日,教老夫如何甘心出力?”

段轻名道:“我大成之日,放你自由。”

等你大成,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了!辛忌差点背过气:“你……只怕老夫活不到那一日。”

段轻名道:“那就丹神境?”

他娘的也差不多!辛忌强忍着没骂出来,有道是好死不如赖活,性命落在别人手里,委实没多少讨价还价的余地,他衡量片刻,见两人再无让步之意,只得长长地叹了口气,颓然丢开银针:“罢罢罢,老夫认栽!”

一缕本魂被艰难地抽离,附在魂石上。

顾平林接在手里看看,验证无误,递给段轻名。

段轻名收起魂石,将几粒丹药丢给脸色苍白的辛忌:“早晚各一粒,服完可解。”

事成定局,辛忌唯有接过解药吞了,自我安慰,这小子资质奇佳,入丹神境也不是全无可能,有希望就好。

岳松亭素来教导弟子宽以待人,凡事随缘,顾平林也非好杀之辈,更不会执着于善恶,这辛忌说的没错,他手中人命真不算最多,外丹修士难得,让他活着做事价值更大。

顾平林取过山河囊查看,半晌,他轻轻地“嗯”了声,从里面拿出一封信来。

辛忌恢复精神,爬起来拍拍灰土,见状解释道:“此信是魔域九门共主嵬风师手书,让我去蓬莱与人碰头,将此信交与那人,不过我意外得到了《炼神九章》……”

他没有往下说,顾平林两人已经明白了,有《炼神九章》在手,他根本没打算再回魔域,当然不会去送信。

顾平林略作检查,立刻断定此信被下了封印,对方必定有信物,若外人私自拆看,信立刻便会毁去。

段轻名问:“可知对方是谁?”

辛忌摇头:“不知。”

得到《炼神九章》之前,他在魔域也就是个小角色。顾平林没追究,随手将信收入袖内,见山河囊内恰好有一粒冲脉丹,便取出来,然后将山河囊丢还他:“此丹暂且借我。”

囊中有些好东西,辛忌原以为保不住,谁知他只取了粒冲脉丹,还说是“借”,辛忌登时松了口气,心道这两人并非贪得无厌之辈,有这样的主人倒是好事。冲脉丹乃中级破境丹,虽然贵重,自己却也用不上,于是辛忌忙道:“无妨,顾大修尽管拿去。”

“瞳画乃邪物,由我保管,”顾平林将瞳画收入自己的百纳袋,“你先回房,有事我会叫你。”

辛忌心痛不已,知道他两个肯定不放心瞳画在自己手上,只得答应着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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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平林转头看段轻名,见他正在翻看《炼神九章》,顿时一惊,不动声色地试探:“这是剑修功法。”

“有可取之处,但还不能让我看中,”段轻名合上书册,丢给他,“你若不放心,就自行保管好了。”

“也好。”顾平林接过来翻了下,皱眉,手中燃起青色火焰,整本《炼神九章》登时化为飞灰。

前世发生的事就是教训,此书内容阴毒至极,功法术法无一不是需要取人性命修炼,万一落入心术不正之人手里,必成祸患,是以再好也不能留。

“当真是除害,”段轻名见状也没怎么遗憾,收了名风剑,“方才那一剑如何?”

“还不够。”顾平林答得直接。

段轻名点头:“如何命名?”

顾平林道:“流风顾影。”

“流风顾影……”段轻名慢慢地重复了一遍,踱了两步,突然道,“诶,我看不如就叫做平林顾影,如何?”

平林顾影?顾平林不理会他,踏着遍地狼藉往房间走。

段轻名跟着走回南院,邀请:“不进去喝杯酒庆功?”

顾平林不客气地拒绝:“酒多误事,不必了。”

段轻名不紧不慢地道:“刚利用完就变脸,连一杯酒也不肯喝了,你还真是无情。”

顾平林已经走上阶,正要推门进去,闻言回身看他:“你有情?”

段轻名笑道:“当然,我们是友爱的师兄弟,难道我对你不好?”

“你只是对我感兴趣而已,”顾平林道,“你在意我,因为我的挑衅,只有我了解你,知道你想要什么。”

“哦?我想要什么?”

面对这个问题,顾平林没有立即回答,重新走下台阶,大眼睛紧盯着对面的人。

对面人也笑看他。

不过十来步的距离,隔着夜色,竟莫名地遥远起来。

顾平林开口:“功法,剑术,道途……或者是你的游戏?”

段轻名道:“你这么认为?”

“当然,”顾平林说到这里,突然笑了两声,一步步地踱近他,“当然不是,你,从来都没想要什么。”

“嗯……”深刻的眼睛染上寒意,段轻名迅速闭上眼,半晌又睁开,却是侧身看着远处夜空,神情莫辨,“大概吧,但我没想要害你,你却隐瞒了瞳画之事。”

顾平林在他身旁站住,并无愧色:“瞳画尚未炼成,伤不到你。”

段轻名闻言笑道:“对我这么有信心?”

顾平林平静地道:“对对手没信心,是对自己的侮辱。”

“你想败我?”

“你从没失败过,就不想试一试?”

段轻名收回视线,似笑非笑地看了他许久,不置可否,大步走上阶,走进房间去了。

第49章 齐家骄子

清晨时分,顾平林灭掉信灯,甘立很快就赶过来。昨夜顾平林吩咐准备东西,甘立就猜到会有事发生,因此看到院中情形,他也没露出半点惊讶之色。

顾平林扫视倒塌的围墙:“这些……”

甘立会意:“师叔放心,稍后我叫几个放心的人过来打扫,不会有外人知道的。”

顾平林“嗯”了声:“去请观主到厅上说话吧。”

甘民记挂重孙的前途,一刻不敢疏忽,哪里睡得着,听说顾平林有请,他立即赶到厅上等候,顾平林先去找江若虚与冷旭,然后三人一起过来。

两边坐定,道童捧上茶盘,甘立亲自为三人上过茶,然后退到甘民身后站着。

因为结界的缘故,江若虚冷旭两人并不知道昨晚发生的事,甘民也没主动提,顾平林便知他是得了甘立嘱咐,顿时对甘立又满意几分,开口道:“老观主现如今是何境界?”

甘民满面羞愧地摇头:“老朽无能,修了一百多年,始终在大周天境徘徊。”

顾平林端起茶,沉吟。

甘民知道机会来了,长叹道:“老朽资质原就不好,此生难有突破,没什么看不开的。”他以袖掩面,拭泪,“我也自知时日无多,只是有些放不下这孩子……”

这番话虽然是故意说来给人听,感情却丝毫不假,甘立垂眸,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冷旭忍不住要说话,被江若虚用眼色制止,江若虚摇头暗示,示意他看顾平林。

顾平林不动声色,拿杯盖慢慢地拨着水面茶叶,将这些看在眼里,见众人都沉默,他才笑了下,放下茶杯:“此事我正想与观主商议,甘立师侄办事仔细,我有意将他带回门中,又恐观内事务无人打理……”

听到他肯带甘立回去,甘民立即转悲为喜,连连摇头:“无妨,老朽还能撑两年呢。”

顾平林制止他再说:“我这里有一粒冲脉丹,能助观主破境。”

冲脉丹极为贵重,甘民受宠若惊,慌忙道:“这如何使得……”

“此观赖你经营多年,方有今日气象,师父知你辛劳,特意让我赐你破境丹,”顾平林道,“我带走你一个,自然也要还你一个。”

用丹肯定比不上正经修为,但甘民此生原本突破无望,也就不用在乎这些,入炼气境能增加寿元,他就有足够时间去培养管理道观的人选。

甘民闻言立即离座,遥遥作礼:“掌门有心了。”

他又再三向顾平林道谢,当场就要让甘立拜师。

顾平林制止甘立:“我只是带你回去,你想入内门,同样要经过门中比试认定,况且我看你性子过于圆滑,恐会耽于聪明取巧,修炼不是处事,需以勤奋踏实为上,你若能通过下次的新弟子比试,我当替你寻一个严厉的师父。”

甘立跪地叩首:“弟子明白,多谢顾师叔。”

甘民虽然遗憾顾平林不肯收徒,但这结果也已经远远超出期望了,他欢喜地讲了些夜城的趣事,又让甘立带着三人游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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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日,甘民闭关破境,顾平林趁机休整,又送信与岳松亭,禀明甘立之事,闲暇时将内门正宗功法传给了甘立,也算甘立运气好,初学就是改进后的新功法,他天赋不错,几日之内恰好破了个小境界,进入纳元四重。

江若虚和冷旭每日出去打听消息,情况果然异常,越来越多的散修和大派弟子路过夜城,悄悄赶往东海。幕后之人故意放消息引人过去,必是阴谋,只不知此事与魔域共主嵬风师那封信有无关系。

段轻名最近很少现身,或者早出晚归,或者独自关在房间,因此江若虚和冷旭并不知道他也来了。辛忌很快解了毒,想到自己遭人控制,整个人也怏怏的,成天长吁短叹。唯独顾平林毫无异常,夜里打坐修炼,早起研习剑术,偶尔指点甘立修炼,过得很有规律。

午后,顾平林坐在窗前饮茶,视线扫过墙头,墙外古树上的叶子几乎掉光了,寒鸟在光秃秃的树枝间飞掠,更添冷清气氛。

墙下,辛忌故意踱着步子。

顾平林收回视线,端起茶杯。

辛忌在他视野里晃了半日,见他不理会,终于走过来道:“段大修今日要走了。”

算来也差不多,果然要走了。顾平林似笑非笑地看他:“他才是你的主人,你将消息泄露与我,就不怕他打散你的命魂?”

辛忌暗自冷笑,近日观察下来,这两人关系根本没有表面那么好。闻言,他故作惊讶地问:“两位是师兄弟,有什么不能说的?”

老奸巨猾。顾平林直言:“你想要瞳画?”

目的轻易被猜中,辛忌有些吃惊,忙叫苦:“我已背离魔域,必定会遭追杀,跟着两位效命,总要有点自保的本事吧,顾大修想必也能体谅的。”

顾平林似是随口问:“你的易容术呢?”

想不到他连这也知道,辛忌真被吓到了,对上那锐利的目光,只得硬着头皮道:“老夫虽然会点易容术,但两位是要去海境吧?那边危险重重,若有瞳画傍身,老夫为顾大修办事……也能使得上力。”

面对暗示,顾平林并没有太多反应:“你如何知道我们要去海境?”

辛忌“嘿嘿”笑,负手,颇为自傲地道:“海市出售线索,魔域早就有了消息,老夫自有手段打听,你们来这夜城,其实不就是去东海?”

“有理。”顾平林点头。

“那……”

“眼下还不是时候,用得上时,我自会将画还给你。”

辛忌愣了。

原以为暗示足够,谁知对方全不动心,难道自己猜错了,他们两个关系真不差?

辛忌不敢多说,点头答应,灰溜溜地走开。

顾平林随手取过纸砚,提笔写了几行小字,然后起身到院门口踱了圈,随手灭了一盏小灯。

正如辛忌所言,段轻名很快就回来了,他平日都不穿道袍,仍是一身简单的公子装束,外面是白色镶银丝纹的直领宽袍,里面是淡蓝色交领长袍,腰间束着银白的蛟皮腰带,足下白色嵌玉缎靴,行走之间,宽袍下摆微微鼓起浮动,温文中透着清逸。

被顾平林拒绝,辛忌心头有鬼,生怕他揭穿自己,忙先一步上前问:“老朽正问顾大修,不知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段轻名闻言顿住脚步,笑着瞧他:“哎,看来你不小心多嘴了。”

辛忌头皮发麻,冷汗冒出来:“我以为……”

“准备上路。”段轻名打断他,进房间去了。

见他没有计较的意思,辛忌这才松了口气,心道那个够精明,这个更不好糊弄,不免又多生几分敬畏之心。

没多久,甘立就赶过来问:“师叔有何吩咐?”

顾平林将叠好的纸交给他:“将此信送与你江师叔。”

甘立忙接过信就走。

这边段轻名很快从房间出来,也不与顾平林打招呼,直接出院门。辛忌连忙跟上,顾平林也慢步跟着走出去。

到了大门口,段轻名与号房管事拱手道别,旁边几个道士都过来送他,甚至出来的两个客人也主动跟他打招呼,可见人缘极好。

看他应付这些凡人,辛忌有些不耐烦,顾平林倒是不忙,负手站在旁边。

与众人作别,段轻名走下台阶。

顾平林跟上去。

段轻名这才留意到他,回身问:“顾师弟要去哪里?”

顾平林面不改色:“我打算与师兄同行。”

段轻名意外:“我不记得邀请过你。”

顾平林道:“没听过不清自来?”

“你误会了,”段轻名道,“与我同行十分不便,我是担心自己惹上麻烦,不想连累你。”

顾平林挑眉:“麻烦难道不是越多越好?”

段轻名看了他半晌,含笑点头:“当然,在下求之不得,顾师弟请。”

甘民此时正在全力破境,需要人保护,所以顾平林特地留信与江若虚和冷旭,让他两人等到甘民破境成功,就立刻带甘立赶去东海海市会合。

三人沿着大道走出城门,已经是傍晚了。

顾平林止步:“你的麻烦呢?”

“这嘛……”段轻名道,“快来了,你听。”

“段轻名!你果然就是段轻名!”一个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