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平林果断地道:“都撤,步师兄照顾曲姑娘,甘立跟着我。”

负责保护甘立的本是辛忌,辛忌正为失去传承而懊恼,闻言乐得丢开手,与江若虚、冷旭、步水寒等人一道离开。

海水顷刻灌满整个洞窟,混乱中,顾平林与甘立没有急着逃出去,而是落在了后面,甘立早就得了吩咐,找到三粒夜明珠,其中一粒明珠表面渗出一滴粘稠的血露,甘立想也不想就将它吞入腹内,跟着就面露痛苦之色。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顾平林在他背后拍下一掌,将那血露暂时封住。

甘立正色道:“承蒙师叔厚爱,将这个难得的机会给我,若失败,甘立亦无悔。”

“记住你的话,全力以赴。”顾平林说完,带着他水遁而走。

灵珠血,可以洗丹田、升道境,同时也伴随着丹田破碎、道途无望的风险,甘立本来资质不差,奈何在观中埋没多年,没有好功法,早就错过了纳元开辟丹田的最佳时期,注定纳元止步五重境,如今有灵珠血,他若能闯过大关,未来的路便是天地之别。

其中利害关系,顾平林早已言明,幸喜甘立也有这份胆量与魄力,事实上就算失败,顾平林也能用造化诀救回他,不过造化诀救人的效果有限,大概资质很难恢复,但道途中,哪一次提升不伴随着风险?

两人回到海面上,发现黑礁石滩和阎森等人都不见了,四周全是茫茫黑水,顾平林暗忖,机关启动,这个出口恐怕已在千里之外。

海面上乱得很,蓬莱众人与周异对峙,齐氏的人都在看热闹。

江若虚和冷旭见到顾平林都松了口气,顾平林却是神情一变:“步师兄和曲姑娘呢?”

第88章 追截之剑

他问起步水寒和曲琳,江若虚愣了下,反问:“他们不是落在后面了么,还有段师弟,你没见到他们?”

顾平林立即将甘立交给辛忌,正打算去寻,忽听一声水花响,步水寒现身。

见他一个人回来,顾平林已猜出大致情况,上前扶住他的肩:“冷静,慢慢讲,怎么回事?”

“曲师妹不见了!”步水寒脸色苍白,眼睛红得可怕,他也在尽力保持冷静,“我带曲师妹出了阴皇窟,忽来一道暗流,像是地脉之气,十分厉害,将我们冲散,曲师妹就失踪了,我在周围寻不见她,怎么办,她会不会有事?”

顾平林问:“段轻名呢?”

步水寒更急:“段师弟也没上来?”

“先找曲姑娘,”顾平林断然道,“你带路,我们去事发之地看看。”

段轻名答应不对灵心派下手,那曲琳呢?她不是灵心派的人,更重要的是,如今段轻名对她已无半分爱意。前世她因自己而死,如今若再因自己出事……

倘若真是段轻名下手,自己又该如何?

与他对上,那正如了他的愿;继续不接招,更是对不住曲琳。

想逼我?

顾平林分水而行,眼底是遏制不住的怒意。

“怎么回事?”前面的步水寒突然停住,语气慌乱,“我记得就是这一带,那暗流怎会不见了!”

顾平林淡声道:“不是地脉之气,是有人引罡风入海,形成类似的暗流。”

“你的意思,有人暗算我们?”步水寒吃惊。

顾平林不答,扫视四周。

上下左右都是海水,此地距离海底甚远,要引爆地脉之气,内丹修士也做不到,引上空罡风入海就容易多了。

步水寒却想偏了:“他想针对我,还是曲师妹?难道是针对颜师姐?或是玄冥派?”

“师兄回去等,我会寻到曲姑娘。”顾平林突然道。

步水寒愣了下,忙道:“我与你一起……”

话没说完,身边人已经不见了。

心中有底,顾平林自从入海就暗运造化诀,步水寒没发现周围动静,他却捕捉到了海水的异常波动。水遁前行,身体与水几乎融为一体。顾平林紧盯着前方那道翩跹白影,迅速扣右手手指,瞬间连变三个指诀。

顾影剑冲出,紫影过处,海水结成长长的冰棱,随着顾影剑的前进不断地向前延伸,成为剑的推力,海水的阻力被抵消,顾影剑速度简直快得惊人,直追前方白影。

大约知道逃不了,白影索性停下来,笑赞:“好招。”

此招根据灵心派剑招“天绫缚蛟”所创,主追截,造成的伤害并不大,顾平林本就是要逼停他,在发招之后,又紧跟着送出了一式杀招。

“剑如其主,真是咄咄逼人,”段轻名似是无奈,却很快就避过了杀招,“剑招不错。”

顾平林与他遥遥相对:“你有鹤影翩跹脱身,我岂无追截之术?”

荡动的黑海水牵开两人的衣袂,映着剑气光波,白的更醒目,紫的更艳丽。

“论攻守兼备,不如鹤影翩跹,论追截之能,确实略胜一筹,”段轻名当即便作出准确的点评,明显是产生了兴趣,“此招何名?”

顾平林冷笑:“就叫‘一剑葬鹤’,如何?”

段轻名闻言大笑,眉梢生春色:“小九你啊……想要葬这只鹤,你还是差了一点。”

顾平林干脆地问:“曲琳呢?”

段轻名道:“你说过不插手。”

顾平林再问:“曲琳呢?”

段轻名侧身:“曲师妹是我姨母送来,本该由我照顾,你来质问我,是站在怎样的立场?”

“利用女人,段轻名,你失格了。”

“利用,不分男女,聪明人从不视女人为弱者,”段轻名道,“或者说,在你眼里,曲琳与众不同。”

“我找你,不止是为曲琳。”

“哦?”

“我是来告诉你,无论你怎样做,我都不会插手,”顾平林道,“此番回去,我将闭关百年,希望你继续信守对灵心派的承诺。”

段轻名不说话了。

锐利的目光穿透海水,落在身上,仿佛是在探视。顾平林感受到其中冷意,反而轻松了:“其实无论有多少对手,你都不会满意,我没说错吧?”

停了停,顾平林自顾自地道:“享受游戏带来的乐趣,可惜这些乐趣依然满足不了你,所以你只能继续。没有心,何来悟?你修的根本不是道,总有一日,当游戏也失去乐趣,当你的剑道完成,剩下的就是毁灭了。”

前世破境飞升又如何?最终等待他的,一样是毁灭。

原来如此。

顾平林一挥袍袖,原路返回,他也不去寻找步水寒,而是直接回到海面,与江若虚等人会合。江若虚与冷旭正等得焦急,听说步水寒三人都没事,这才放心了。

.

蓬莱岛与周异之间的气氛丝毫未有缓和,几乎达到剑拔弩张的境地,灵心派与齐氏众人都过去解劝。

残祖平生最得意之作就是地缺剑气,这剑气十分古怪,不似寻常剑气无形,它是有本形的,而且它的本形谁也说不清,大致可以理解为一种奇特的真气剑,现下这一缕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法子保存下来的,经过岁月消磨,不复强劲,机缘巧合,它寄生到君慕之体内,竟将他的残脉打通了。

君慕之因祸得福,也惹上了大麻烦,他有意归还剑气,谁知那地缺剑气仿佛认准了他,根本无法离体。周异要带人回天残门处置,南珠如何肯放?当然,君慕之没忘记拉齐氏下水,他可是被齐氏的人推进门的,所以此刻齐氏都来帮忙解劝,没敢煽风点火。

此事不好解决,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顾平林打定主意不参与,当然不会多话,随意解劝两句,之后便不再作声,只是旁观。

蓬莱人多,周异自知带不走君慕之,冷笑:“家师不日将亲临海境,你们自求多福。”

“那又如何!”南珠拂袖。

君慕之忙拉住他,躬身朝周异作礼:“小弟并非不愿归还剑气,实在是没有办法,若宽限些时日……”

周异丝毫不留余地:“本门传承不能落入外人之手,识相就跟我走。”

见他软硬不吃,君慕之蹙眉,突然道:“也罢,既然地缺剑气不能留在外人身上,若我自废道脉丹田,毁去剑气,周兄总该放心了吧。”

“不可!”

“住手!”

南珠与周异同时变色,南珠先一步扣住他的脉,封了他的真气。

“你威胁我?”周异死死地盯着他,冷硬的脸上现出一丝怒色。

南珠亦被触动,终于卸去几分强势:“周兄,非是蓬莱为难于你,慕之是我的兄弟,贵门手段人人尽知,尊师对地缺剑气势在必得,让慕之跟你走,我实在不能放心,这样,我随你们一道去如何?”

“少主!”

“少主不可!”

这次开口的不止是君慕之与明公女,蓬莱所有人都变色。

天残门连八大门派的帐都不买,一言不合就动手,南珠不过外丹修为,这种行为实在太冒险,就算是笼络人心,也没几个人能做到这地步。

周异有点意外,一时没有接话。

君慕之也没想到南珠会说这话,连忙低头,藏去眸中神色:“此事我自会处理,望少主以蓬莱为重,莫让慕之为难。”

君臣如此,众人看得叹气,纷纷求情,齐婉儿都忍不住为君慕之说话:“他人在蓬莱,又跑不了,周兄何必固执。”

周异看了君慕之半晌,道:“你入天残门,我保你安全。”

众人都沉默了。

想不到此人尚有几分心计。顾平林真意外了。

天残门门规严酷,地缺剑气落到外人手里,他回去必受惩罚,若君慕之成了天残门弟子,传承就等于是在自己人身上放着,他就不算任务失败,很明显,他在拿君慕之的安全当条件,好给自己脱罪,这虽然有几分取巧,却不失为一个办法。至于别人是否为难,他是不管的,这就是天残门弟子的行事。

天残门信用还不错,老病真人座下亲传弟子不多,周异算是最受倚重的一个,他的保证还算可信。可谁都知道天残门的规矩,一旦入门,要活着离开几乎不可能,君慕之是南珠最重要的膀臂,若没有他,未来蓬莱的局势会变成怎样,还很难说。

这就是段轻名顺手引导出来的局面。

许久的沉寂。

君慕之终于开口道:“此事……还请周兄容我考虑三日。”

“明日答复。”周异丢下这句话,再不理众人,自去旁边打坐,显然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南珠没有说什么,吩咐护卫:“起行宫。”

此时怎么劝都不合适,众人安慰几句就散开。

蓬莱众护卫设下行宫,南珠连顾平林也没招呼,自顾自进了行宫,君慕之在原地站了会儿,摇头苦笑,过来朝顾平林拱手:“少主非是……”

顾平林摆手:“无妨,事有轻重缓急,君灵使不必在意这些小节。”

灵心派众人一直跟着住行宫,君慕之原是担心他怪南珠失礼,特地过来解释,闻言不由莞尔,点头道声“见笑”,就进去见南珠了。

众人兀自唏嘘,低声议论。

正如顾平林所言,没多久,步水寒就带着曲琳回来了,随之归来的还有段轻名。

两次都没保护好曲琳,步水寒受打击不小,脸色还是发白,与众人解释:“幸好段师弟巧遇失散的曲师妹,虚惊一场,此事都怪我。”

曲琳安慰道:“有人暗中使坏,怎能怪师兄?倒是接下来的路程,我们要当心了。”

“说的是,”步水寒想想就怒,“若我知道下黑手的是谁,饶不过他!”

江若虚等人听得莫名,步水寒便将顾平林的分析讲给他们听,众人都吃惊,你一句我一句猜测起来。

两道视线落在身上,顾平林仿若未觉,吩咐甘立:“随我来。”

炼化灵蛛血的事耽误不得,甘立连忙答应,跟着他走进行宫,回房间。

第89章 君臣一场

灵蛛血炼化过程必须十分小心,甘立开始了紧张的修炼,成败在此一举,外人也帮不了什么忙。看他进入忘我之境,顾平林便设下结界,不许人进房间打扰,对外只称他是境界提升,恰好甘立纳元境快要进阶,无人怀疑。

这边行宫大厅,所有护卫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两个人。

南珠背对着门,负手站在大厅中央,君慕之则俯首而立,君臣两人谁也不开口,气氛甚是僵硬、沉闷。

情非得已,形势逼得南珠放人。

一旦老病真人出面,蓬莱麻烦就大了,六御公郭逢绝对希望君慕之离开,平沧公与顺始公若执意维护,只能与天残门纠缠,消磨实力,如此更合了六御公的意;

若是为君慕之,他就更应该放人,君慕之脉伤痊愈,纵然在天残门,也能有一条不错的道途,总比自废修为碌碌一生的好。

怎样才是最好的选择,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终于,君慕之先开口:“此事终难善了,我们不宜与天残门对上。”

南珠“嗯”了声。

君慕之不再言语。

南珠道:“若没有想说的,就走吧。”

君慕之道:“少主的意思……”

南珠微嗤:“你已经有主意了,不是么?”方才他对周异说的是“考虑”,而不是直接拒绝。

君慕之抬起脸:“没错,我不想放弃。”

南珠转过身来,看着他。

君慕之亦直视他,平静地道:“从我十六岁至今,祖父往我身边塞了多少女人,少主可清楚?”不待南珠回答,他便苦笑:“因为天生残缺的缘故,这么多年,蓬莱上下对我的非议不曾停止过,平沧公的孙子,未来仙蛇岛的继承者,却是个废人。”

南珠道:“你……”

“纵然我在别的方面强一点,也不能让他们高看多少,道途不长,寿命有限,”君慕之道,“倘若祖父还有个健全的孙子,仙蛇岛部下绝不会这样拥护我。为了蓬莱不落入郭逢之手,为了少主将来能顺利控制蓬莱岛,祖父也必须满足他们的期待,我有一个正常的继承者,他们才能安心,仙蛇岛势力顺利过渡,我就算完成任务了。”

南珠沉默了。

“如今机缘巧合,我的价值不再只是用来配种,”君慕之道,“哪怕是入天残门,我也能有不错的未来,这种机会,叫我如何不动心?”

南珠突然道:“你以为我在生气?”

君慕之垂眸不答。

南珠缓步踱到大门口,背对他,望着门外沉沉的黑水,半晌才道:“慕之,你智计强我十倍,若你在这位置,一定做得比我好,但我南珠也绝不是你心里想的那个少主,你以为你有多了解我?”

平淡的语气,却透着不尽的悲哀。

“我确实在意平沧公的支持,在阴皇窟里,我担心你,有平沧公的缘故,可多少也是有真心的,更没你想的那么不堪,你一直看不起我,我却始终当你是兄弟,你能治好道脉,我只会高兴,岂能让你为我而耽误道途?我只是没想到,你当真从未用心看过我。”

君慕之微微一震,抬眼:“少主……”

“罢了,”南珠挥手打断他,惨然笑道,“大概你又认为我在笼络人心,如此,我就做个顺水人情,灵沙使即日卸职,出蓬莱岛,念及昔日之功与平沧公之情,允其回岛探亲祭祖。”

言尽,人大步离开。

一场君臣情分,终于走到尽头,谁有心,谁无情,难以言尽。

飞扬的披风消失在门口,带进一片冷风,空旷的大厅越发冷清。君慕之跟着追上两步又停下,张嘴,却没发出半点声音,怔怔地在原地站了许久。

.

当夜,顾平林要亲自替甘立护法,便与辛忌换了房间,辛忌叫苦不迭,用他的话说,“离段轻名这小子越远越好”,段轻名倒没什么反应,甚至没朝这边看一眼,顾平林见状反而松了口气。

事实上,这种类似发怒的反应更安全,他要是若无其事,或者出言戏谑,那才值得警惕,说明他根本不会收手。

自己放下“闭关百年”的话,何尝不是一种试探?

倘若他执意不肯罢休,少不得要另作计较,好在此人与前世一般骄傲,自己退让至此,表明了回避的决心,他是不可能再厚颜纠缠的,步水寒与曲琳平安归来就证实了这一点,前世实在是自己过于执着,才会被带入万丈深渊。

接下来,自己只需照常行事,料想不须多时,他便会转移兴趣,就此离开灵心派也未可知。

心中隐忧消除,顾平林陪着甘立修炼一夜,进度不甚理想,他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没再强行提升,按时收功,走出行宫大门。

海境下雨,视野比平日更窄,放眼一片茫茫雨幕,遍地水花绽放,声音“哗哗”如流水,传入心头,不免带起几丝浅浅的惆怅。

雨幕中,一道身影走近。

布衣湿透,雨水顺着发梢衣衫往下流,来人毫不在意,双臂抱剑在怀,浑身透着孤绝之气。

天残门人性子大多如此,坚韧又怪异。既然交易已成,顾平林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去自讨没趣,随意拱拱手就算招呼。

门口的蓬莱护卫见到他,正要进去通报,君慕之就现身了。

“你的决定。”周异开口。

君慕之气色很差,他慢慢地走出门,也不在意被雨淋,沉默片刻才道:“此事……且容在下……”

“他随你入天残门。”南珠的声音传来。

君慕之蓦地转身。

南珠自门内走出来,头戴墨檀嵌蓝晶的发冠,身上罩了件黑披风,里面穿着藏蓝色绣朱纹的长袍,他停在君慕之身旁,挥手,结界立刻撑出一片无雨的空间,将君慕之与周异都罩住,扰人的雨声瞬间变小了许多。

他盯着周异:“阁下是否能遵守承诺,保他性命?”

周异看看两人,半晌才道:“自然。”

“少主!”君慕之垂首下跪。

“你已是天残门人,不必唤我少主,”南珠伸臂托住他,展眉一笑,“当年也是平沧公逼得你唤我少主,如今你无须再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