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意醒悟:“对呀,我怎么办呢?”

“我相信你一定有脱身的能力,”段轻名弯腰,双手撑在他的肩头,侧脸笑看他,“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到,怎配跟着我,你说是不是?”

“也对哦……”

“他是让你留下来送死!”阎森叫,“撤阵,老子出来帮你杀了他!”

“那不行。”程意想也不想,当场拒绝。

阎森吃惊:“你还听他的话?”

“我要跟着他。”

阎森气道:“你这小子怎地死心眼,老夫不杀你,你跟着老夫一样的。”

程意道:“我要跟他,他的剑比你厉害。”

“……”阎森心里直骂娘。

“好样的,我等着你。”段轻名笑着拍拍程意的肩,直起身,礼数周全地朝阎森道声“请”,就跟着顾平林走了。

辛忌冷眼看剑阵里的阎森,故意落在后面,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阎森就一剑捅出来,剑阵摇晃不止,辛忌倒抽了口冷气,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没敢妄动,他转了转眼珠子,好声好气地朝阵内道:“阎老兄,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帮你,我也没办法啊。”

阎森半点不给面子:“呸!小杂鱼也配与老子称兄道弟?”

“阎老兄误会我啊,”辛忌也不生气,呵呵假笑两声,回头看到程意,不由摇头嘀咕,“可惜了傻小子……”他是真心惋惜,但程意若真撤了剑阵,阎森就要出来了,因此他只惋惜了一下,就踱着步子离开。

这边顾平林完全没有担心。

论修为,程意远不比阎森,但他自幼在嵪山古林长大,猎杀“野兽”为生,剑法也是来自捕猎,嵪山古林是什么地方?妖兽魔兽成群,上古凶兽出没,他这傻乎乎的还能活下来,自然有其长处,比起剑修,猎人脱身的手段只多不少。阎森此刻低估他,他却已经了解阎森的实力,逃命不难。

段轻名跟着他的脚步:“师弟果然精通阵术,一眼就能看出我的布局。”

“说一眼看出是夸大了,但多看几眼,识破也不难,”顾平林微微抬下巴,脚步不停,“倒是程意,若用得好,会是个不错的助力。”

“是啊,所以我会考验他。”

“你是利用。”

“喔——”段轻名拖长声音,慢悠悠地道,“未来的顾掌门又惜才之心大发了。”

“非是惜才,是我的忠告,”顾平林道,“付出真心却受到践踏,时日一长,再真诚的人也会冷心。”

“这种忠告……”段轻名含笑看他,“我一向真心啊。”

顾平林道:“靠伪装收获真心的人,能有几分真心?”

“剑术,阵术,医术,毒术,丹术,此人皆不如我,若再连利用价值也没,我要来又有何用?”身边人用那温和轻缓的声音,漫不经心地说着冷血至极的话,“怜悯废物的真心吗?”

这很贴合他的性情。顾平林面色变了变,很快恢复正常:“好了,事情已解决,这便启程吧。”

“不是明日?”

“剑魔阎森非浪得虚名,程意至多困他六个时辰,不怕死你就留下来。”

这片地域正好有座灵心派的大道观,里面养着十几头金雕,专供灵心派弟子外出任务用,确认顾平林的身份,观主极为殷勤,亲自挑了三头最强壮的金雕与他。时间说来很紧,但两人都没有很急地赶路,照常走走停停,不出所料,两日过去,阎森也没有追上来。

“那老怪定是以为我们去了荡魂山,”辛忌盘膝坐在雕背上,摸着胡子,对两人笑道,“许多人都往那边跑,没想到两位公子另有打算……”他忽然看到什么,放下手,“咦,那是不是云崖?”

前方有险峰笔直而上,有如冲天利剑,山头流光,山腰缠云,万丈飞瀑如白练,长悬于绝壁间,风吹动,水汽氤氲,偶见禽鸟点点穿梭其间,正是赫赫有名的云崖。

三人落于山腰处,金雕却是飞不上去了。

顾平林仰脸望。

云崖论道,乃修界千年盛事,大派世家名流云集于此,术修辩法,剑修论剑,或高谈阔论,或比斗扬名,各显神通,各证其道,何等热闹!

记忆中的盛会发生在数十年后,当时自己以灵心派掌门的身份出席,而段轻名也已是名满天下……

顾平林感慨万分。

段轻名负手看了他半晌,微微一笑,低头在他耳畔问:“要上去吗?”

顾平林挑眉:“师兄若要上,我自当奉陪。”

稀有灵地通常都有罡风层,外丹修士是上不去的,但他两个都说得十分轻松,辛忌闻言暗暗苦笑:“两位公子且慢慢游玩,老夫自去前面等你们好了。”说来他也算倒霉的,前世得到《炼神九章》,修成瞳魔,何等威风,如今却因为遇上段轻名和顾平林两人,生生断送了魔头之路,可谓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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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崖乃昔年老祖飞升之地,破界时天地空间扭曲,两界灵气遗留于此,历经数百万年仍未散尽,崖石奇坚无比,嶙峋山石上却长着无数奇花异草。至峰顶,又是一番景象,地势宽阔,地面都是高低不平的白石,石缝中生出十来株花树,树上稀疏地开着红白花朵,亦是千年寂寞。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出现在崖边。

“还是你快了一息,”段轻名整理了下衣袂,先拱手,“师弟能为过人,佩服。”

顾平林道:“那我是不是该说多谢?多谢你让得这么不动声色,让得高明。”

“又来了,”段轻名轻轻弹开肩头的花枝,笑道,“我们是友爱的同门师兄弟,难道不该相让?”

这种自负……若非两人不再敌对,定然要被当成挑衅。顾平林挑眉:“如果不是师兄弟呢?”

“是不是,很重要?”

同门关系对他来说真不算特别。顾平林抿着唇,抬手分开花枝,举步朝中间走。

行至中央,地面忽然变得平坦,左右各有十块奇怪的大石,形如座椅,大小相同,当真是夺天地造化而成。

千年论道会上,只有最顶尖的大派世家高手才能争得一座石椅,是以人人皆以有座为容。前世道脉被废之前,顾平林并没有造化诀,那时他受天赋所限,勤勉努力,在岳松亭仙去之后接掌灵心派,参加论道会时也不过才刚结内丹,可那次论道会,顾平林为灵心派争得了中间一席,让灵心派正式走进了大派行列。

左边第九位,是……这个位置。顾平林找到当年的石椅,低头,手指轻抚椅背。

冰凉的石椅毫无特别之处,前事了无痕。

须臾,顾平林抬眸看向对面。

那一次,玄冥派独占两席,风头无两,多出的一席属于修界最年轻耀眼的大剑修。排座次序与论道实力有关,那人的座位恰好在他对面,说巧合未免过于刻意了,两人当时明争暗斗,说是故意反而更可信。

白衣公子歪在椅子上,随手扶着顾影剑,姿态清闲,妙语如珠,与左右前辈谈笑风生。偏那石椅旁恰好生了株矮树,树上不见叶,花却开得热闹,花枝映俊容,红英飘落在发间、肩头,散在如雪衣衫上,妖魅的红,冰冷的白,恰似那人伪装完美的笑颜。

步水寒退后,他刚坐下,就有九朵嫣红的小花飘来,新鲜含露,有序地浮在面前,托送它们的,乃是至高至强的剑意,外放而不见半点杀机,控制得完美。

对面,墨眸似笑非笑。

“顾掌门终于来了,”清闲从容的声音入耳,就变得分外可恶,“段六等候多时,借花献佛,聊表心意。”

面对挑衅,他亦不退让,当即动用剑意将花朵搅碎:“来而不往非礼也,段大修请。”

“好好的花,可惜,”那人语带惋惜,“顾掌门是嫌弃?”

“非也,是不受毫无诚意的礼物。”

……

言语交锋恍如昨日,对面石椅空空,不见当时人,唯有满树红英依旧。

蓦然间,一道身影映入眼帘。

“站着累不累,”段轻名在对面石椅上坐下,“坐。”

心跳骤然加快,顾平林不动声色地问:“为何坐那里?”

段轻名斜斜地歪在椅子上,正抬手弹上方的花瓣,闻言轻拍椅背:“无他,只是觉得此座熟悉。”说到这里,他也若有所思。

顾平林按捺住情绪,语气尽量自然:“熟悉也好,论道会当争一席。”

“你想争?”

“灵心派必争,”顾平林坦然,“你不想?”

段轻名扫视四周,显然是没多大兴趣:“论道岂在座次?这种无聊的游戏,世人总是乐此不疲。”

顾平林深感赞同,排这个座次,不过是门派世家用来炫耀实力的手段罢了,道途原非名利途,若非灵心派需要,自己也懒得来争这种名声。

既如此,他前世为何又争了一席?

顾平林不着痕迹地扬了唇角:“既然无趣,那就走吧。”

.

两人先后下了云崖,也没有再乘金雕,而是不慌不忙地沿着道路往前走。

“时候差不多了吧?”顾平林随口问。

“嗯。”段轻名显然知道他在问什么。

“有应对的办法?”

“没。”

“你还真不怕死。”

“有你啊,”段轻名笑道,“我们师兄弟同甘共苦祸福与共,能得师弟相陪,死有何憾。”

两人正说着,旁边大路上突然来了一大群人,个个神情惊惶,看衣着都是寻常百姓。

“又是舌头!”

“都埋了好几天的人。”

……

议论声飘来,顾平林目光微动,脚步随之一顿。

第108章 师徒恩仇

“可不就是赵四家的老婆子,前几天才埋下去,今早坟就被刨开了,舌头真的不见了。”

“莫不成这死人的舌头有什么用?”

“能有什么用,你还敢做卤舌头吃?”

“呸!你才吃!”

“这还好,上个月死的季老头,还没埋就被割走了舌头……”

“死人也下手,哪个丧尽天良的东西哟!”

……

不用上前打听,顾平林只跟在这群村民后面,就将事情来龙去脉听了个大概。

死人的舌头被割,还不止一人,这不可能是村民私怨,只怕是附近有魔修者,其所炼邪功需要搜集尸体器官做材料,与辛忌取人眼珠炼瞳画差不多。

世间搜集人舌炼魔功的,记忆中倒是有一个。

“舌人鲁公子,”段轻名道,“传闻此人出身北修界阴山鲁氏,生性懦弱,二十岁时娶妻王氏,那王氏乃世所罕见之悍妇,生有一张快嘴利舌,好搬弄是非,不仅气死婆母,更诬小姑与人私通,将小姑逼死,鲁公子不堪忍受,将其杀死,割舌解恨,因畏惧王家人追究,连夜逃走,机缘巧合之下竟得到一卷古功法,自悟炼舌之术,号称舌人,他那法宝‘巧簧’的本形,就是发妻的舌头。”

段氏不愧是一流世家,连这些秘闻都能知晓。顾平林道:“你倒是博闻广记。”

“不敢,略知一二罢了,”段轻名微笑道,“鲁公子虽厉害,却很少在修界兴风作浪,后辈多有不识者,想不到他是隐匿入世修炼。”

“那你可知,此人与阎森有旧怨?”

“哦?”

见他意外,顾平林嘴角微翘,屈指轻敲左手掌心:“魂剑流的厉害之处在于神魂攻击,鲁公子所炼功法特殊,却是不惧,大约三十年前,鲁公子杀过阎森一名弟子,且取走了舌头,阎森养徒弟是为炼剑,不容他人觊觎,奈何舌人很少现身,其名少有人知,阎森追查无果只得罢休,但若双方交手,阎森必能察觉。”

段轻名眯了眼:“原来如此,师弟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顾平林从容回敬:“不敢,略知一二罢了。”

段轻名也不在意讥讽,顺着他的话笑道:“是,你略知一二就这么厉害,是我孤陋寡闻,惭愧。”

顾平林只是见不得他装模作样,所以故意贬他。这当然不是段轻名孤陋寡闻,此事非但阎森不知,连鲁公子也早忘了自己做过的事,多年后鲁公子功法有成,偶然与阎森对上,这才被揭破。

两人边走边说话,到达驿观已经是傍晚,这片地盘是飞剑宫所辖,作为八大门派之首,飞剑宫实力雄厚,连这座小镇上的驿观也修得气派,辛忌早已定好房间,正站在门口等二人,会合之后,三人同往后面客院走,刚到院门外,一道黄影忽然匆匆闪过,抢在三人之前进去了。

“姐,快出来,我在外面听了件怪事!”那黄衣女跑进院子,娇声嚷,“好生古怪的!”

“有什么怪事?”一名红衣女从房间里跑出来,也是满脸好奇,待看到顾平林三人,她不由一愣。

顾平林当然认得两人,正是前日所见的广陵派姐妹花,这位红衣女是姐姐周采葛。寻常孪生姐妹性格多少都有差异,偏这对姐妹个性一样,也是件奇事。前世她们被段轻名利用,给灵心派找了不少麻烦,顾平林自然能区分她们——姐姐周采葛喜红色,爱珠花配饰;妹妹周采芹则喜黄色,常戴蝴蝶配饰,且语速有些快。

周采葛认出顾平林两人,周采芹却没留意,仍是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有人偷死人的舌头呢,你道奇怪不奇怪!”

“偷死人舌头?”周采葛也吃惊了。

周采芹眉飞色舞:“没错,听说就在不远的燕来村,也是巧了,他们近几个月都有丧事,谁知埋下去的死人全被割走了舌头,你说,死人舌头有什么用,谁会这么无聊呢?”

见她快言快语,周采葛瞟了顾平林等人一眼,有些不好意思:“耳听为虚,你快别信这些谣言了。”

周采芹反驳:“不是谣言,他们说的有名有姓的!”

周采葛忍不住拉她的手,递眼色示意。

周采芹这才意识到背后有人,回身一看,不由“哎呀”了声,指着顾平林:“我见过你们,你们是……”

顾平林虚虚地拱手:“在下灵心派顾平林,有礼了。”

“在下段轻名,是他的师兄,”段轻名挺身上前一步,满面春风地道,“见过两位姑娘。”

“是灵心派啊,”周采葛明显放松下来,似乎有些惋惜,她多看了段轻名两眼,红着脸回礼,“我们是广陵派门下,家父姓周,单讳一个秋字,姐妹里我排行第二,妹妹行三。”

“哦?”段轻名微微抬眉,语气带上两分惊讶,“原来周山主就是令尊,久仰。”

两姐妹闻言相视一笑,隐隐露出骄傲之色,态度更友好起来。周采芹主动问:“你们才从外面来,可听说方才那件怪事了么?”她心直口快,当下就将所知道的消息全交代了。

段轻名自幼被段氏当作未来家主培养,谈吐、举止、礼数堪为世家公子楷模,这张温润的外皮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优势,看上去与寻常门派弟子大为不同,周氏姐妹果然被这种气质镇住,渐渐地变得拘谨腼腆起来,连声音都婉转温柔了几分。

顾平林被晾在旁边,也并无不悦,心道果然该来的躲不过,这对姐妹花还是被他迷住了。

这客院格局有些特殊,大概是客人太多房间不足,院子中间也盖了两排客房,不远处,一扇窗户“咯吱”打开,有人出现在窗内,待看清院中情形,他立刻快而轻地将窗户重新关上了。

前后不过眨眼工夫,顾平林却没忽略这点小动静,意外:“嗯?是他?”

这边段轻名还在与周氏姐妹说话,不知有没有注意到。周采芹小心地问:“段公子,那人要这么多舌头做什么呢?”

旁边辛忌“哈哈”一笑,插嘴:“这还用说,自然是为魔炼术。”

“魔修?”两姐妹震惊。

“西方佛门称眼耳鼻舌身意为六根,我修界称其为六欲,既有灵性,自携灵识,便可炼化,不过嘛,如今魔域炼术门派大都是炼尸炼魂炼血,这种只取眼耳修炼的高等炼术已经很少了,老夫的瞳……咳咳,”辛忌差点说漏嘴,及时打住,“老夫也不过是听说,当不得真。”

“前辈见多识广,”周采芹恭维了句,俏脸上生起担忧之色,“若果真如此,须告诉五师兄。”

周采葛道:“不论此人是不是魔修,他修炼此等阴邪之术,定非善类,能除去最好。”

段轻名温声道:“久闻广陵派除邪斩魔,令人敬仰,不过我看此事非同寻常,两位姑娘千万小心。”

话中若有若无的关切之意恰到好处,绝不显轻浮,姐妹两个都听得脸一红。

“这个我们自然明白,”周采葛扬起下巴,轻声一笑,女儿娇美之态尽显,“事关重大,我们还要与师兄商议,三位请。”

“请。”段轻名微微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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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他们说话的工夫,顾平林自己进了房间,先打量一圈,顺手施了个净水诀,然后走过去打开窗户,刚刚做完这些,段轻名就跟着推门进来了。

“不请自入,是为无礼。”顾平林回身。

“师兄弟拘于礼数,岂不见外?”段轻名走过去,往椅子上坐下。

“椅上脏污。”

“古云舍命陪君子,师弟面前,我又何惧脏污?”段轻名靠在椅背上,偏头看他,窗外光线映照下,俊脸半明半暗,高挺的鼻梁更显凌厉,却又被唇边那三分笑意侵染,透出一种难言的温柔魅色,“小小陋习,师弟也这么了解,有心了。”

顾平林就在他对面坐下来:“门中师兄弟,我多多少少都了解一点,并不奇怪。”

“是吗,”视线落在桌沿那只手上,段轻名含笑道,“我一个人还不够你了解?”

“够,所以我了解,段公子随身带了好茶,更深谙茶之道,且为人大方,乐于分享。”

“你啊,我不过说两句,你就拿我当小厮使唤。”

“不愿?”

“为师弟泡茶是我的荣幸,自当效劳。”

顾平林看着他从容不迫地直起身,从随身乾坤袋里取出茶叶、茶具、风炉等物,居然还有一大罐陈年的灵山雨水。

炉中炭火红,小扇子自行煽风,人依旧安然地坐在椅子上,双手不沾尘污。

顾平林只静静地等待,待茶好,段轻名亲手为他斟上一杯:“请,请用。”

茶香萦绕,小小陋室竟透出几分风雅,顾平林赞道:“好茶。”

段轻名道:“不看不尝,也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