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不安,这感觉真令人厌恶,却又……不舍,”薄唇扬起似有似无的弧度,段轻名停了停,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你说,该怎么办呢?”

顾平林道:“都是男人,自然用男人的办法。”

“当然,”段轻名似乎想起什么,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的唇,“你若是女人,岂不是非我不嫁?”

“可惜啊,我是男人,”面对直白的戏谑,顾平林既没生气也没笑,目光凌厉,“段轻名,我敬你旷世天才、心智过人,感激你海骨坑相救之情,今世能成为同门,我从未放弃关注你这个难得的对手,非万不得已,不愿再与你为敌。”

段轻名不置可否:“然后呢?”

“我不反对你的游戏,但道途之上,我不喜欢别人过界,”顾平林声音微冷,“类似齐姑娘这种事,希望不会再有下次。”

“若我不答应?”

“那只能说,你还不够了解我,”顾平林道,“事实上,我对你的了解也并没有你想象的多,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披风掀过,黑色身影无声地隐没,留下一道白影。

颀长的身影,独立于漫天黑云与遍地黄石之间,黑发、袍袖张扬乱舞,似要融入狂风中。

须臾,他也转身消失了。

第120章 山林怪事

顾平林返回没多时,风雨即至,天地之间茫茫一片,近在咫尺的景物也变得模糊不清。身在处处凶险的古林之内,没人愿意浪费法力开结界,周围又无可遮挡的草木,众人都躲到了一块巨大的黄石底下。雨水汇聚,从石头之间的缝隙里流过,不见半点泥土,清亮亮的好似山泉。

阎森在角落打坐疗伤,齐砚峰和程意、辛忌二人熟悉起来,聚在一起谈论剑术,但这“谈论”方式未免古怪,程意说话毫无头绪,意思大概只有他自己懂,也亏齐砚峰耐心好,一句句地询问,实在不懂就尝试用剑图交流,两个人鸡同鸭讲,无比认真。这却苦了旁边的辛忌,他原想偷师学剑,谁知遇上这两个人才,结果听得一头雾水。

顾平林立于最外边,负手看着外面的风雨。

雨点斜飞入石下,沾上黑色披风,再从下摆滑落,披风不湿。

说嵪山古林连接大荒,并非全无道理,这里气候混乱,春秋无序,俨然就是大荒才有的气象。

“段轻名呢?”程意走过来问,大眼睛无比真诚,满含担忧之色。

顾平林见状不由好笑。

这小子傻得可爱,段轻名带着他纯粹是为了趣味,但认真论起来,他关心的也只是剑术,并不是段轻名,段轻名拿他当棋子毫不手软,这小子却傻有傻福,屡次逢凶化吉,两大奇人能遇到一起,也算奇事。

“他……”顾平林停住,抬眸看。

天暗,风狂,漫天雨帘歪斜,其中依稀显出一道人影,白袍与白茫茫的雨幕连成一片,浑身气度却依旧令人难以忽视。

“段轻名!”程意很高兴地叫,“你回来啦!”

顾平林站在石下,看那人披着满身风雨归来。

白靴干干净净,步履从容,衣裳更未沾湿半点,仅仅是长发有些散乱,洁白的发带与几缕发丝斜斜搭在肩头。

待他走入石下,顾平林才开口道:“回来了。”。

“嗯。”段轻名神情亦是自然。

“六表哥,”齐砚峰站起来,怯怯地朝他招手,“你过来看看……”

段轻名却停在阎森面前,叹气:“这么近都能容忍,前辈真乃胸襟宽广、心地善良之人,看来传言多有不实之处。”

“不用激老夫,”阎森睁眼,“嘿”了声,“你怕了?”

“此言差矣,我是担心前辈你啊,”段轻名笑道,“到里面我们各自行动,你伤势不轻,就不怕有人趁火打劫?”

阎森嗤笑:“几个杂毛小子,能奈我何!”

段轻名颔首:“也是,区区几个人就想跟踪前辈你,当真是活腻了,大概他们只是先来探消息的。”说完,他迤迤然地走开。

阎森渐渐皱起了眉头,心底也有些动摇。

看出自己身份还不走,几个小杂鱼胆量不小,真识时务也罢,但若是他们后面还有人……魔域之中觊觎魂剑流的人也不少,如今自己受伤,万事难免要小心些,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杀心一动,阎森站起来就往外走。

段轻名回头道:“对方修为不低,前辈的伤……”

“这点伤还不在老子眼里,”阎森目光阴鸷,“后面的尾巴烦人,先砍了的好。”说完就消失了。

齐砚峰吃惊:“有人跟着我们?”

辛忌也很意外。

程意眨眨眼睛道:“有两个是跟姓袁的一伙,后头又来了两个厉害的,我不认识……他们都跟过来啦?”他转问顾平林。

顾平林道:“阎前辈吸引了蝠群,他们不会错过机会。”

袁氏会派人跟随,原在意料之中,至于另外两人,应该是被凶蝠的阵仗吸引来的,他们都是内丹大修,跟得远,行动又小心,所以不易察觉,但程意很特殊,自己和段轻名则是通过痕迹判断的。

阎森没去多久就回来了,胸前带着血迹。

辛忌惊讶:“竟连老兄你也吃了亏?”

“欢乐天的小子爆内丹,死到临头还想阴老子一把,被老子砍成三段了。”阎森冷笑,似乎并不在意伤势,低头拉开前襟,就着雨水洗了洗血迹。

辛忌怪笑:“那倒可惜了,欢乐天的双修秘术甚是有名,留着大有用处,老兄你当真不懂得怜香惜玉。”

“滚你娘,老子不好那口!”阎森道,“又不是剑修,给老子养魂剑都不够格,呸!”

辛忌哈哈大笑。

魔修讲话都没什么顾忌,顾平林见齐砚峰听得满面通红,便开口问:“都是欢乐天的?”

阎森道:“两个欢乐天的小子,还有两个姓袁的,老子也顺手解决了。”

齐砚峰“啊”了声,想说什么又不敢,低头垂泪。

“哭个屁!”阎森伤上加伤,心情烦躁,“谁敢打老子的主意,老子都照砍不误,再哭就拿你炼剑!”

齐砚峰抽噎:“我……我没哭呀……”

阎森倒是被逗笑了:“你这女娃,怎地有事也哭没事也哭?”

齐砚峰抹着红眼圈,怒视他:“说了没哭!”

阎森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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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归玩笑,一行人丝毫没敢耽搁行程,嵪山古林的凶兽都十分警觉,御风、遁术很容易惊动它们,众人只得贴地掠行,之后又遇到几次高级凶兽,好在高级凶兽通常都划地为王,一块地盘上就只有一个,比起数量众多的兔面凶蝠反而好对付得多,何况这是程意选的路,特别难缠的都避开了,阎森曾独斗厉龟,更不将寻常凶兽放在眼里,带着众人顺利通过,大约半个月后,众人到达一片沙地。

这是一片罕见的红沙地,红色沙粒比寻常白沙颗粒更大,手感很粗糙,众人没敢御空查探,单凭肉眼看,这沙地一眼望不到边,应该不小。

“哎呀!”程意瞪着圆眼睛,焦急地转来转去,“这里明明是我住的地方,怎么会变成沙地?”

因段轻名有言在先,阎森只想快些摆脱众人单独行动:“你别是记错了吧?”

“是这里!”程意虚指四周,辩解,“我的房子就在那里,还有那边,本来长着一棵树,上面是大白鸦的巢,旁边还有老头的坟……这沙地又是怎么冒出来的!”

辛忌道:“嵪山之内地势复杂,有相似的地方不足为奇,或许我们之前不小心走错路了。”

“我不会走错路!”程意哭丧着脸道,“我的房子没有啦,我的房子啊……”

齐砚峰连忙安慰他:“慢慢想,或许就记起来了。”

阎森哪有耐心等他慢慢回忆,直接拎着他在四周转了圈,还是没找到他说的房子、树和坟,反而有些别的发现——譬如这片沙地不小,却也没众人想象的大,方圆不过百里。

众人一路跟着程意走,根本没想到会迷路,也不知离异象之地还有多远,都有些丧气,最后还是顾平林提议先在沙地旁休息一夜,再做决定。

夜里,风沙出奇地大,冷清的明珠光映照,漫天沙粒飞扬,好似蒙蒙的飞露,周围树木低矮稀疏,不能遮挡,辛忌用几个沙堆围成圈,众人都坐在沙堆中间休息。

阎森横竖看程意不顺眼,程意吓得跑到段轻名身边躲着,齐砚峰和辛忌都在安静地打坐。

顾平林看在眼里,只是不动声色。

程意当然没有记错,因为造化洞府就在这片红沙地上。

想不到,记忆中的沙地原本竟是一片山林,这种变化应该是机关之力引起的,原来的山林只怕已永远沉入了地下。

早前听程意说古林“地下有鬼”,顾平林便已猜到大概,如今更加确定,造化洞府竟然就在程意的住处。前世各地机关启动是在多年后,程意出山时间也晚,后来他葬身海骨坑,没机会回来,所以谁也不知道此地曾经发生过的事。

一旦机关运转完成,沙地上的造化洞府就要面世,如今只须静坐等待即可。

顾平林并没打算带阎森等人行动,虽说进洞后也有办法避过他们,但魔修向来性情飘忽不定,始终是个变数,至于段轻名……

顾平林微微侧脸看,见他正在和程意说话,与齐砚峰的“鸡同鸭讲”不同,他心思玲珑,是真能从程意那些乱七八糟的话里找到重点,并接下话题,难怪程意会喜欢他,前世他在修界那么受欢迎不是没有原因——与段轻名谈话,总会有找到知己的畅快感,却不知这是他算计人心的结果。

那人舒展身体倚在沙堆上,俊脸微仰,珠光落在弯弯的薄唇上,清冷的光影,温润的笑意,形成了奇特的对比,又有种迷人的魅力。

自那日后,两人相处并没有多大变化,当然只是表面,要猜测这个人的心思,顾平林自问还没把握。

顾平林想了想,还是以传音之术送了句话过去。

那人依旧谈笑风生,没有任何反应,不知听到没有。

顾平林也没等他回应,闭目打坐。

.

次日,众人依旧在四周探查,希望找到更多线索,顾平林也很配合地跟着转了几圈,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到第三日,阎森与辛忌终于都坐不住了。

阎森暴躁:“这样找,什么时候才有结果!”

“阎老兄说的没错,这样乱找不是个办法,”辛忌附和道,“我等魂石都在段公子身上,寻传承只为见识罢了,断不敢生出歪念头,段公子若信得过我们……不如分头找找看?”

段轻名摇头:“誒,我说话一向算数,两位能寻到传承,就是两位的机缘,与我无关。”

“小子,别太狂了。”阎森哼了声。

真找到传承,当然要悄悄藏起,再找机会拿回魂石,最好干掉这混蛋小子……辛忌转转眼珠,笑道:“老朽不敢妄想,若真有幸为公子寻到传承,只希望将魂石还我就好。”

“好说,”段轻名很大方,“既然你们不肯留在这里找,那就分头行动,到时在凤林镇会合。”

两人闻言大喜,阎森转身就走了,辛忌却没立刻离开,而是过去问程意:“小友要不要跟老夫一起去走走?”

程意心不在焉地拒绝:“不,我要先找我的房子。”

这蠢材,比起老祖传承,房子算个屁!辛忌劝道:“这里没有房子,怕是你记错了,不如我们去别处找找。”

程意指段轻名:“我要跟他一起找。”

辛忌笑道:“段公子忙,哪有闲工夫。”

程意不客气地道:“我不跟你找,你剑术太差。”

……娘的。辛忌笑不出来了。原本看这小子傻乎乎的,又对古林熟悉,若能诓他一起走,必要时还可以利用他去探路,谁知这小子不肯上当。

既然劝不动程意,辛忌只好自己走了,齐砚峰看看他去的方向,正要说话,被顾平林以眼色制止。

段轻名笑对程意道:“辛前辈似乎很舍不得你,不如叫他回来吧。”

程意“哦”了声,立刻转脸朝远处叫:“哎,你别去了,回来帮我找房子呀!”

没有动静。

程意泄气地道:“又走啦?”

“那真是可惜了。”段轻名叹息。

齐砚峰挪到顾平林身旁,怯怯地道:“我觉得辛前辈不像老实人,还有阎前辈也好凶,你们跟魔修一起……这不好吧,他们为何自称是为表哥效命?”

段轻名听见了,回头道:“当然是他们佩服我的才智,愿意做我的小弟。”

“你逗我,”齐砚峰被逗笑,倒没追问太多,“他们都走了,我们不去找吗?”

“我自有安排,”顾平林开口,“你先陪程兄弟找房子。”

齐砚峰冰雪聪明,知道谁最值得信任,闻言乖乖地答应,拉着程意到一边商量找房子的事去了。

见段轻名并无询问之意,顾平林便开口道:“多谢你。”

段轻名道:“真客气。”

顾平林确是出自真心,阎森与辛忌想摆脱众人,却不知他早就打算甩掉两人,所以才会答应单独行动,无论他出于何意,总是替自己省了麻烦:“造化洞府就在这沙地上,你我只需静待时机。”

段轻名果然毫不意外,俯身拾起一把红沙,半晌又迎风伸展手指,看着沙粒从指尖漏下,纷纷扬扬地坠地,赞叹道:“以地气地脉驱动机关,生造沧海桑田之变,此事若非亲眼所见,委实教人难以置信,百川老祖,让我有破界与之一战的兴趣了。”

顾平林道:“这么自信能破界?”

段轻名反问:“那你呢?”

顾平林道:“我的自信不比你少。”

“喔——”段轻名扬眉,“就凭你停滞不前的修为?”

顾平林没被激怒。这就是前世那个恶劣的段轻名,在外界多么舌灿莲花,在自己面前就露出了尖利的毒牙,试探地吐着蛇信。顾平林早就习惯了,无视他的挑衅,低哼:“无需你担心。”

段轻名轻笑。

第121章 造化洞府

接下来十来日工夫,顾平林以查探周围地形为由,带着三人围着红沙地转了几圈,程意没找到他的房子,阎森和辛忌也没有回来。

查探地形只是借口,顾平林前世来过这里,当时他道脉尽废修为全无,行事更加谨慎,岂有不事先查探的道理?声名狼藉,东躲西藏,一身修为化为乌有,甚至被父兄追杀,换作别人恐怕早就自暴自弃一死了之了,他却是执着于一场胜负,苦苦支撑,誓要报仇,恰逢造化洞府现世,他便故意引几个魔修注意,跟着他们进了嵪山古林,那几个魔修见他见识广博却毫无修为,打着利用完就过河拆桥的主意,谁知反被他利用……

回想当时情形,顾平林不觉莞尔。事实上,自己根本没半分把握,利用魔修,兵行险着,一路上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煞费苦心,实是可叹。

如今时间提前,周围景物有熟悉的,也有不曾见过的,顾平林甚是感慨,无意中,余光瞟见了旁边的段轻名。

此人最好生事,难得老实一回,也算奇事。

察觉情况,顾平林抬眸看向远处。

一群人朝这边走来,因沙地外树木稀疏,没有可遮挡视线之物,双方很快就见了面。数十名俊美男女簇拥着一座花榻,榻上美人脸色有些不好,看到顾平林,她却立刻收起了郁色,挥手示意众弟子放下花榻。

欢乐天的人竟然最先赶到。顾平林意外:“这么快。”

“这么快又见面,公子与欢乐天甚是有缘。”欢喜娘娘竟亲自站起身,优雅地朝顾平林作了个礼,声音轻柔,听来像极了挑逗,可细想来,她说的只是“与欢乐天有缘”,又让听的人觉得自己多心了。

顾平林拱手:“娘娘别来无恙。”

“不瞒公子,这一路走来,烦心事不少,妾头发都愁白了几根,”欢喜娘娘叹了口气,似乎很是疲倦,重新坐回榻上,莞尔,“比不得公子清闲,风采不减。”

无端损失两名内丹大修,不容她不愁。顾平林闻言付之一笑,目光扫过那些弟子,男男女女中,一名白衣弟子不着痕迹地往花榻后移了两步,抬手压了压头上的幕篱。

“娘娘之愁,在下或能消解一二。”温和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慵懒。

顾平林转脸看身旁人。

收敛锋芒的段轻名当真是温文尔雅的佳公子,欢喜娘娘也有留意他,却并未重视,此时听到这话,她不由微微直了身,美眸中闪过一抹冷色,粉面上笑容不改:“哦?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段轻名,也是……”段轻名将头偏向身旁紧蹙双眉的顾平林,“他的师兄。”

“原来你就是段公子啊,”欢喜娘娘恍然,似乎想起了什么,颇有深意地看着他,“不知段公子方才之言是什么意思?”

段轻名笑道:“这嘛,段六实在不忍见佳人愁眉,愿为开解一二。”

欢喜娘娘眼波一转:“你真能解我之忧?”

“段六不敢妄言。”

“你怎知我所愁为何?”

“娘娘又怎知,我不知你所愁为何?”

欢喜娘娘看了他半晌,轻笑,半身倚到榻头上:“那你说,我在想什么?”

段轻名道:“我猜,娘娘想找一个人。”

榻沿纤指一僵,欢喜娘娘直起身,眼波含情:“嗯,你知道他在哪里?”

段轻名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似乎不重要。”

欢喜娘娘又笑了,重新歪倒身子:“那就是不知道了,你又如何为我分忧?”

“我确实不知道那人在哪里,”段轻名不慌不忙地道,“但我知道,娘娘并不会去找他。”

欢喜娘娘沉默了。

阎森是何许人,魔域共主嵬风师都不愿意惹他,何况欢乐天?这段仇是注定要忍下。

榻旁一名面容英俊、手执竹箫的白衣男子道:“娘娘,难道就这么算了?”

“誒,”段轻名道,“娘娘的决定很英明,时副门主何必质疑。”

那人正是欢喜娘娘的心腹、欢乐天副门主时令,也是位内丹大修,听他这么问,面色便有些不虞:“你……”

欢喜娘娘抬手制止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段公子果然心思玲珑,妾确实不打算找他。”

段轻名笑道:“既不打算找,娘娘又何必追究,又何必烦恼呢?”

“如此,妾的确是自寻烦恼了,”欢喜娘娘也嫣然一笑,“段公子一席话,教人茅塞顿开,妾该如何答谢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