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那人说:“猜得一点也不——”

然后乔余声的手一动,他的手稳稳的,表情也沉冷到极点。里面先是传来了金属物坠地的声音,然后是一声低笑。

姜笑川就是在这种时候站到了门口,乔余声的背后。

越青瓷忽然之间笑了,他看到了门口,乔余声背后忽然出现的那个人,这原来是一场戏吗?

笑川……

他心脏的血液,像是被压坏了的泵,不停地涌出来。乔余声的枪法不是太准,可是这么近的距离,已经足够致一个人于死命。

他记忆里的这个男人,姜笑川,永远是这样淡然安静的表情,眼里却有着抹不去的光华,别人大笑的时候他也只是抿抿嘴唇。离得远的时候,你不会觉得他难以接近;离得近的时候,他却觉得他难以捉摸。

就像是这一刻,他知道自己会死,可是在他的视线的重点,永永远远只有姜笑川。

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忍不住要伸出手去,告诉他,那些还没来得及告诉的话,可是张口了,却发现每一个字都像是刀片一样卡在喉咙里,割得他所有的言语都支离破碎。

这是一个荒谬的剧场。

我从头看到了尾,可是我没有想到,这是我的结局。

人说旁观者清,可他这个旁观的当局者也是很清楚的,他没有迷,只是迷恋。

从无到有,从低到高,从默默无闻到人尽皆知,从相识到相知再到相离,十多年的路,转瞬回眸,弹指一挥。

姜笑川,你是真的不知道,这一世,我也是喜欢着你的吗?

呼吸,窒息,他的生命就快要停摆。

姜笑川只是看着,乔余声站在他的面前,雕像一般背对着姜笑川。

姜笑川走不动,他只是艰难地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半抬了手臂,手指张开,却微微蜷着,指尖遥遥地对着越青瓷伸出来的手。

越青瓷的脚边落着一把枪,绝对的军队制式,还在上膛的状态,落在地上的姿态都显得那么寂寥而危险,鲜血落下,一朵,两朵,三朵。

如果忽略这空间的阻隔,他们的手是不是已经握在了一起呢?

越青瓷忽然之间明了了,是非对错黑白善恶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杀了容少白,杀了薛延,最后又能够怎样?他想保护的一个人,是不是真的需要他这样的保护呢?可是……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甘心……

上一世,姜伯心软听了邱雨的话,让他劝姜笑川收下了钱,却不想这笔钱最后成为了姜笑川倒台第一关键的证据。姜恩成在人情世故方面是个略微优柔寡断的人,他太良善,因为这世道人心还跟多年前一样,其实人心不古,邱雨对姜笑川哪里还有什么母子情,真正的母子情饿并非是用金钱来衡量的,她根本就是联合了华峰那一群人要扫清姜笑川这个障碍,因为姜笑川是个激进的左派,

这些话,他都还没来得及说出来。

他忽然知道姜笑川到底是谁了,在这种最不该知道的时候。

那一天在市政大院的时候,姜笑川顺手递给他的饮料,还有她自己拿的饮料,姜笑川说过的一些话,做过的一些事,和一些行事的风格……

甚至,还有那些翻天覆地的改变。

还有,此时此刻,姜笑川那微微颤动的嘴唇,无声的那两个字。

不是越青呢。

我说,爱你就要离你远远的。

我说,如果一个跟你一样的人,我甘愿付出所有,包括生命。

你说,不相信。

所以我也只好说,我也不相信。

……

姜笑川的手慢慢地垂下去,越青瓷不该是倒在地上的,他应该永远站着。

你忘记了自己是个军人吗?

这之间,到底又是谁错了?

幕后的人,是越青瓷吗?

姜笑川还看着越青瓷,他倒下来了,心脏被子弹穿透,可是却还能跳动。

他在看着他,用他生命最后的分分秒秒。

乔余声却异常冷漠。

“容少白想洗白,他跟姜笑川走得近,也许就会暴露你才是站在那些罪恶的交易背后的人,所以在他说出一切之前,你杀了他。尽管也许不是你亲自动手,可是容少白的死,与你必然有关系。”

也许不是亲自动手射杀,却也是他在背后策划和命令。

那一天晚上,容少白的确是准备给姜笑川看点什么的,甚至他已经接到了容少白的短信,然而就在那条短信发出去不到两分钟,就发生了那一场血案。

薛延也是知道秘密的人,可惜他也来不及将所有的秘密说出口。

乔余声信不过纪委的人,更信不过越青瓷。

他故意说出薛延会醒这样的话,就是为了让越青瓷出现。

只可惜,乔余声想的和越青瓷想的不一样。

地板是冰冷的,带着近秋的寒气。

姜笑川穿得还是那样单薄,看上去不会照顾自己。

上一世,若非薛延和容少白,一个举报,一个拖累,姜笑川又怎么可能落得那般凄凉下场?所以他对薛延和容少白一直有杀心。可是偏偏,剧场落幕了,他才知道自己是错了。

他不该这个时候才想通,这个姜笑川,就是他喜欢着的那个姜笑川。

他无声地看着他,手背靠在地面上,失去了鲜血带来的温度,手指变得苍青,也泛着白。

乔余声淡淡说了一声“抱歉”。

怎么也想不到,乔余声跟薛延之间会有这么深的交集。

也许就是那样的距离,却是他跟姜笑川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中间站着的不是乔余声,是前世和今生,是畏惧和退缩,是他们的庸俗和世故。

成州地下的一系列违禁物品的交易,在姜笑川的了解之中似乎都是越凡在操纵,容少白也是其中的合作者,可是那是之后的事情了。他了解到这件事情的内情的时候太迟,其实始作俑者是越青瓷,只不过越青瓷重生回来,却很快地将这些干系却都撇清,神不知鬼不觉地让越凡接手了这些生意。

越凡那个时候压在越青瓷的头上,本来就是不正常的,除非越青瓷故意这样,然所有怀疑的视线都落在越凡身上。贪婪的人是不会发觉这是一个陷阱的,就算是发觉了,越凡这样的人也甘愿就这样下去。越青瓷很了解人性,却偏偏当局者迷。

有了越凡当替罪羊,他越青瓷可以表面上干干净净地站出来,然后将事情推给姜笑川来查,容氏要洗白,他也乐见其成,那样整个事情不仅是从越青瓷与容少白的交易变成了越凡和容少白的交易,而是变成了青团赤色和越凡的交易。他可以干干净净地退出来,更好地保护姜笑川。

然而,在容少白决定洗白的时候他就存了一个疑心,容少白洗白,会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在越青瓷的记忆里,容少白一直是姜笑川的污点,而污点,应该被抹杀。

“在你的枪口指向容少白,指向薛延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也有这样的一天,别人的枪口也会指向你呢?”

世上的事情,向来都是一报还一报。

只是薛延这样的好人,最后为什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听不见,越青瓷什么也听不见。

他努力地动着自己的嘴唇,可是什么也没有。

——视线里的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而颀长,上一世怎么就没有发现他这么高呢?也许是因为,他们总是并肩站着,没有看到谁倒下吧……

姜笑川……

是他眼底,永不熄灭的灰烬。

可是他还没有熄灭,他已经燃尽了。

如果你问姜笑川,一双眼合上的时间是多久,他会说,一辈子。

乔余声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推走了薛延的病床,他表情依旧那样镇定,那样波澜不惊,好像他不是这一场凶案的凶手,还是那个穿着白大褂治病救人的乔医生。

他是不想薛延待在这种场合的,凶案现场。

这里,只留下了姜笑川这一个——活人。

姜笑川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过去的了,只知道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到了他的身边,蹲下来,伸手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那把枪。

越青瓷就像是睡着了,也许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太累了吧?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地休息。以前的时候似乎也看到他这样睡过,眉目之间是遮掩不住的疲惫。

他手里是上了膛的枪。

他又开始想,这世上到底什么是错对黑白,真的能够分清吗;想高高在上党纪国法,是不是理解他们这种普通人的悲哀,想那些不能报的仇,想那些党纪国法制裁不了的人……

原来怎么也说不出的两个字,发不出的音,就那样很自然地跳了出来,绽开,这一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青瓷……”

……

乔余声回来的时候,只看到空荡荡的现场,冰冷的越青瓷。

姜笑川不见了,枪也不见了。

VIP章节80第七十九章错路

“越老将军怎么会来?”

姜笑川想不到一出医院就会有人在外面等着他。

越华盛坐在车上,精神矍铄,眼神是那种独特的苍老之后的锋锐。“上车吧。”

医院里的事情有人会处理的。

姜笑川也猜到,这个老人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了。

黯然的表情终于还是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他坐到了后座,跟越华盛并排着。

车还是回到了别墅,只是这栋别墅看起来与之前却又有了很大的不同。

“越老将军,你是早就知道会发生现在的一切吗?”

“我不知道,因为我不够了解我的孩子们。你们到底在想什么,对于我来说都是一个谜团。”越华盛的手杖是横放在自己的膝上的,他像是一个武士,虔诚地看着自己的刀。

“打了那么多年的仗,我什么也没学会,战场唯一教会我这个老头子的,是接受。你的战友会随时离去,危险随时会到来,占领的地盘随时会失去,你所能做的就是接受。接受这发生的一切,既定的一切,先接受才能有改变。就像是你要接受成州目前的现状,因为成州是省会,所以一个地级市的乱局,现在已经危及到一个省的工作,你将要面对什么,你知道吗?”

姜笑川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是他更想知道,“越青瓷背后曾与成州地下那些暗黑交易挂钩的事情,您清楚吗?”

“我清楚,可是我也清楚他后来与这些东西完全脱去了关联。”越华盛的眸中依旧是沧桑,他是一个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现在却要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是他最爱的一个孩子,现在这么年轻地就告别了人世,可是他见惯了生死,也流不出泪来。“只是做过的,不管前后的改变多大,做过了就是做过了,没有什么是能够被掩饰的。就有的事情都会被挖出来。”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就像是你所知道的章青,曲振东,这一个一个的人……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可真要倒下的那一天,一定也是如长堤溃决,说崩就崩了。”

章青,也是一时走错过路,尽管他后来还是那个铁面无私的纪委书记,可是身上已经沾上了污点,党纪国法是不会顾念人情的。至于曲振东,恶贯满盈。

“你带了枪出来是想干什么?”越华盛终于问了。

出来的时候姜笑川已经给枪退了膛,放进了里宝,他看向越华盛,反问道:“您觉得能干什么呢?”

枪这种东西,天生因杀戮而存在。

只不过杀的人不一样。

“中纪委的那个连城已经回去了,我这个老头子说话也不比以前,成州现在的局势,控制不下去,上面很可能会给曲振东绝对权力。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这是越华盛的忠告。

连城将他丢给越青瓷之后就离开了,他大约是要回中纪委处理一些事情了。姜笑川是很清楚连城这个人的,他似乎喜欢万无一失的打算。

成州太乱,由越青瓷来保护姜笑川这个贪官以及污点证人,而他就可以放心地从成州这潭浑水之中抽身,处理中纪委的后患。薛延和姜笑川的安全都要绝对的保证,他如果放任背后的危险存在,那么之前的一切都是白用功。

彻头彻尾的理智,计算好了一切,却偏偏漏掉了意外。

如果连城知道,越青瓷背后藏着那么多复杂的秘密,宁愿将姜笑川带到北京去,也绝对不会将他留在成州。

“成州背地里这么多的黑暗,毒品,权钱交易,假团结,背后却是死掐,连整个经济建设都像是毒品一样,迟早副作用会出来,饮鸩止渴的经济,留下来有什么用?”他轻嘲。

然而越华盛却用锐利的一眼,直接看破了他内心藏着的想法:“何必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是想为无法伸冤的恩成兄,复仇吧?”

“我不喜欢这个词。”他从没觉得自己是冠冕堂皇,无论是用什么样的名义,他将要做的事情和当初的章青没有区别。

章青因家破人亡,却没有证据,不能惩治凶手,一个懂法明纪的人,竟然也选择了那种极端的手法——其实从根本上来说,他也是一个左派。

如果是个偏右派,会因拘泥于没有证据而死守阵地,吃下这个哑巴亏。亲人的死亡,似乎也就这样被冰冷的律条抹杀。

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归根结底,还是成州这一个圈子太黑,当初薛延说,参与交易的是党政军黑四方皆有,现在容少白和越青瓷都去了,曲振东怎么好意思独活?

姜笑川为自己这个想法笑了一下,却是无比的冰冷。

“就算连城真的能够解决章青的问题,那也是很久以后了。纪委是个很重视程序正当的地方,一系列的东西走下来,成州这刚刚打开的缺口,立刻又会被拥有绝对权力的曲振东修补好,重新成为一只铁桶。”

前些天成州的大事一件接一件,虽然是闹得人心惶惶,但是也有许多人觉得,扫黑是好事,就这样乱过一阵,成州就会成为一个清明的好地方,所以这段时间的乱他们能忍;然而他们能忍,官员们不能忍,他们都是惜命的,也是惜财的,他搞了这么大的动静出来,连城又抓了他,别人一向以为姜笑川是曲振东的圈内人,谁知道他是不是会说出什么来呢?

其实,从始至终,曲振东都是防备着姜笑川的,他在利用姜笑川,借他的手达成一些交易,不过他也许以为姜笑川还是相信他这个老领导的吧?所以防备的同时也对姜笑川带着几分轻视,而这分轻视,将会成为最致命的缺憾。

“所以你其实根本不相信,中纪委能够处理好这次的事情吗?我给你的建议是等等,因为那个连城,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家里的背景也不错。”

北京那群太子党,连城算是走的路最干净,能力手腕也最好的一个。他这次回去,如果是想迅速地解决章青那边的事情,趁着成州这次的乱局将事情全部收拾了的话,势必是要借助家里的人脉和势力。

还有,便是看章青了。

毕竟章青这种高位,就算是要处理也是需要繁琐的程序的,而且牵扯很大,不是一两份文件就能够摆平的事。

连城是位合格的棋手,可是姜笑川并不是一枚合格的棋子。

他始终是要做点什么的。

“没用的。”

“曲振东上面也不是没有人了,还有个郑良友。”郑良友才是省委书记,曲振东始终是个副的。

“郑良友早就被政治边缘化了,再说了,周前的事情,他真的就是完全干净的吗?”

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周前,这怎么看怎么是不对劲的事情。在官场上这种事情是需要忌讳的,他既然已经栽了,就怪不得别人。

高速行驶,车窗外的灯火都化为了流线的形状,一眼过去,倒还真的以为成州是如同眼前这样繁华和平静。每个人都慵懒地藏在夜色里,经历着许许多多正在发生的故事。

这是一种有毒的繁华。

“越老将军,我能相信的人不多。”

最后还是回到了别墅,只是越华盛离去的时候那佝偻的背影,却让姜笑川想起那些离开了再也回不来的人。

就算连城处理得再快,也快不过成州政局的变化,上面如果给予了曲振东绝对权力,那么一切才是真的不妙了。

在越华盛离开之前,他请求了这位老人帮他打一个电话。

因为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以前曲振东要他和军区交好,那么便证明,就算是与虎谋皮,曲振东和军区这边的联系还是有的,由越华盛这样有身份和头脸的人物来帮他先打个前哨,提出希望和曲振东见面接触的请求,曲振东是不会拒绝的。

他回到自己之前的房间,给曲振东打了电话之后打开了房间里的电视,瞥见正在播报的深夜新闻下方滑过的字幕。

成州市招商引资贪污案开庭审理再起波澜,重要证人张小莉再次指证前成州市常务副市长周前诬蔑假证,人民检察院再次调查案情。

张小莉……

不知周前的心头,现在又是什么感受呢?

他看了一会儿,新闻上永远都是官腔。

从电视上看,你永远能够看到的是全国各地一片大好,党中央和政府又出台了什么什么措施,看新闻的人永远不知道成州现在正在发生着什么。

他关了电视,转过脸去看墙上的挂钟。

凌晨三点。

他将那把枪从怀中拿出去,放在茶几上。

弹夹里的子弹,本是要取薛延的命的。

他摊开自己的手心,一枚空空的弹壳,放在了枪旁边。

忽然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最后一颗子弹吗?

他转身进了浴室,在浴缸里放满了水,将自己深深地埋进去。

□的身体与温热的水接触,他整个人浸在水里,就像是浸在温热的血液里。

有个故事讲,鱼不是没有眼泪的,只是它一直在水里游,就算是掉了泪,也没人能够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