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想一个人离开。

翻出墙户,抓紧被单制成的绳子,人的重量一往下堕,立刻将绳子绷得极紧,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

一但松手,便是粉身碎骨。

险景之下,她的心却静得出奇,能成为游戏顶尖的选手都有过人的天赋,她总能在危急关头瞬间冷静下来,作出最精确的决择和行动,不害怕狂轰滥炸的伤害或是让人目眩的高度,亦不托大以为自己有泰山般的身手,谨慎沉着,步步前行。

到五楼高度的时候,床单已经不够用了,正好到了楼层的一个小平台,她一脚踩在别人家不足半米宽的窗台,猛地一跃,抓住了平台边缘的护栏,整个人吊在半空中晃荡。KC却不见半点惊慌神色---的确,不需要害怕。

如果忽略爬五楼耗费了她大半体力,以及悬在半空中的心理压力,这和在健身房做引体向上没有分别。

但世上没有如果。

第一次尝试,KC手一滑,左手脱开来,右手险险握住,整个人的力度撕扯得她整只手都发麻,她只能无视左手也在发抖的疼痛,赶紧搭回去。她知道自己的机会不多,无论怎么锻炼,她的肌肉依然不足以支撑她当蜘蛛人。

KC深呼吸,双手和背阔肌发力,这回勉强将自己拉得下巴越过护栏的高度,接着一点也不潇洒的,用手腕卡住护栏,将自己的身体一点点甩进去,最后以搁浅海豚的姿势重重掉到地上。

她大口大口喘气,浑身都是攀爬外墙时落蹭擦到的伤痕,一双手更是拉扯发酸。

KC从地上爬起来,快步混入正要出门的一家,走出小区。

身无分文,连身份证和手机都没有,她在街上晃荡了一会,作出了人生中屈指可数的机智决定。

她随便找到一家比较大型的网吧,推门进去,走到一水儿都在玩英雄联盟的区域,毫无羞耻心地大喝一声:“你们有人认识我吗?”

如果没人接话,那就尴尬了。

幸好,KC在网吧,就犹如Lovelive进了漫展,即使不看她的直播,也必然对她的脸有印象---斗猫直播每年花那么钱和她签约,每次宣传都要带上她的名字,即使不是她的粉,也经常在各大网站或是实体广告栏里看见她美颜过的俊脸。

“卧糟!!!!容清???”

“尼玛你叫那么大声干吗!吓得我把闪现都交出来了!”

“不是啊你看!”

“看个屁啊…”少年转头:“卧糟!”

其动静之大,把网管都引来了,正当网管从后搭住KC的肩,要请对方不要骚扰客人的时候,她刚回头:“…卧糟!卧糟!容清???你是容清吗??卧糟我看过你直播!我特别喜欢你玩的劫!”

“…啊,谢谢。”

别的路人脸一点的主播或是选手还可能认不出来,但KC是谁?斗猫直播虽然气她热爱鬼畜破坏形象,但每逢说到要秀脸的主播,都不可能漏了她,她以往在S市去网吧,都是要带个口罩免得引起骚动的。

“你是来打游戏的吗?一个人?可以跟我双排吗?”

“网管你来掺和什么,好好上班啊,容清哥别理他,跟我排,我包你网费!”

“特么你个白银好意思跟王者双排?”

网吧顿时吵开了,连其他区域上网的人都纷纷前来看热闹,KC笑了笑:“我把钱包弄丢了,想借个地方上网联系朋友,你们有谁要上分?我打一个单子,可以开直播也可以不开。”

得,跟容清双排,多少钱也买不来的机会啊。

KC也懒得‘拍卖’自己了,直接挑了个要打钻石分段的,四百块。

钻石分段很多演员,即是收钱故意卖队友的,一小段运气好也要打一天,正好KC懒得去找宾馆,就当在网吧通宵了。

靠着这临时赚的四百块,KC办了临时身份证,坐火车去S市。

再也没有回来过。

4

后来,KC便很少谈起家里的事情了。

再没有兴高彩烈地炫耀妈妈给自己寄了什么土特产,因为她搬家了,也不再在直播途中收到家人的电话而边聊边打游戏,脸上的笑容无奈却包容,因为她把手机号码也换掉了。

从老家回到S市的KC,显得格外地沉默,身上的伤早就好得七七八八的。

但有些创伤,不是一周,一个月,可以愈合的。

KC在公司待得越来越晚,很多时候都最后一个走,不想一个人在家里呆着。姜绮看出她有心事,也不心疼那点电费,便由她去了,爱呆通宵都不管,跟保安打个招呼就行。

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游戏不能打得太久,会伤眼睛,伤手,她就伏在直播间里,闭上双眼,听外放的游戏直播,倘佯在最熟悉安全的电竞世界里。她只是一个主播,没人执着她的性别,粉丝喜爱她的技术风格和外表,知道她的性别,有叫哥的,也有叫姐的,都可以,都不介意。

她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把自己变成喜欢的样子。

KC睡着了。

睡了不知多久,肩上一沉,她才半睁开眼睛,迷蒙间,听见门又被推开了,她坐直身回头,刚披上的外套便滑落下来。她揉了揉眼睛:“小黎?”

“你醒了。”

外面的灯全熄灭了,只有KC的直播间还亮着,犹如海洋中心的一座孤岛。

黎永逸垂下眼帘:“他们都走了,我也刚完成了手上的事情,空调没关…你回家睡吧,这里睡明天醒来会肌肉酸疼。”

“睡不着了。”

KC站起来,揉了揉眼睛。

见状,他在裤袋里摸出一包湿纸巾递给她,她接过在脸上胡抹一气---什么刚醒的模样最美都是骗人的,只有萝莉正太能做到,成年人的皮肤保养得再好恐怕也略显粗糙,又在空调房里睡了好一会,唇干舌燥,她睡醒的模样就有点蠢,不复平时飞扬跋扈的张扬。

“你吃饭了吗?”她冷不丁问。

“还没有。”

黎永逸往后退了一步。他这个直觉是对的,但还是没能逃过,下一秒,KC就很自来熟地搭住他的肩:“走,请你吃夜宵去!想吃什么?”

“…”他暗叹一口气:“都可以,你想吃什么?”

“你是S市人吗?”

“嗯。”

“吃过S市的海鲜吗?有门禁吗?会开车吗?”

“不怎么吃,没有,我有驾照,”他小声地反驳:“我只比你小一岁。”

“枉为S市人!走,咱撸串去。”

把直播间的灯关掉,穿过所有灯都被关上的办公室。

黎永逸抬眸,黑暗中,只能隐约看见她俏挺的鼻子轮廓。

他从来不习惯和人有这么亲密的接触---就连最崇拜的姜姐,也很少这么搭着他的肩走路,彤姐大部份不是用‘唉,智障’,便是‘算了还是个孩子’的目光看他,KC是他工作上接触到,最不按套路出牌的人。

体谅他社交障碍改不过来,彤姐从来不会安排需要对外应酬的任务给他,他可以安然坐在办公室里,指点江山,在网络上,是姜姐的左膀右臂。

只有KC,太爱用身体语言,以致於偶尔聊天时,他胆汁都要被拍出来。

她是一个天然的发光体,任何藏在阴暗里的人都要被照出瑟缩无能的一面---黎永逸远远地瞧上一眼,羡慕她的生活方式,又不敢靠得太近。就像穷惯了的人,一直穷着没什么,突然看见一个用燕窝漱口,富得流油的人,便难以接受反差。

5

“有什么不吃的吗?能吃辣吗?”

“没有,能吃。”

“那我先点,你看有什么喜欢的漏了再点。”

黎永逸点点头,一点异议都没有。

公司附近就有烧烧店,可是KC却一路开车,开到了海边---他甚至在车上就睡了过去,被她拍醒时抬头一看,外面海风扑面而来,差点让他迷糊间以为自己被卖到了什么小岛上。

直至坐到烧烤摊边,她已经在点菜了,他的脸还是木的。

KC点得飞快,下单时跟双手烧得停不下来的老板还笑着说了几句话,看来是熟客。黎永逸很有点逆来顺受的意味,任她点,反正烧烤就那么点东西可选,他也不挑食。

当真点了一堆海鲜。

老板上菜速度很快,不一会儿,方形折叠桌上便放满了菜,红贝、青口、扇贝、海蛏子、海螺、生蚝、乌贼、大虾…想得到的像不到的都上了,一半放了辣一半不辣,KC开了一瓶白酒:“先吃不辣的,尝鲜…你别喝啊,待会你开回去。”

…开回去???

想起自己一路都是睡过来的,黎永逸已经不敢想象待会自己怎么开车,只能看自动导航靠不靠谱。

彷佛泄愤般,他默默拿起一串烤得发胀的乌贼用力撕咬。

没想到居然不花什么力气便咬开了,入口鲜美,灼热使酱料和本身的海水味交融在一起,混成让人目眩神迷的美味,他吃着吃着,心情又好了起来。

KC像全然没注意到他的心情变化,一口一个生蚝,动作熟练。

二人吃得沉默,她不想说话,他不爱说话,倒也和谐。

没一会,桌上原本看着多得夸张的串便被风卷残云地消灭了大半。

黎永逸吃得慢,KC都饱了开始喝酒,他还在吃。

剥好一只满是椒盐的海虾,他抬眸:“别喝太多。”

“千杯不醉。”

KC朝他咧开一个挑衅的笑容。

黎永逸脱口而出:“但你平时根本不喝酒。”

她愣住。

这是事实,KC的确不喝酒。

酒精会影响神经反应和手,想让自己的电竞寿命长一点,就不会去碰---电竞的黄金年龄是18至25,而KC已经迈过二十五大关很久了。

每分钟要进行数百次鼠标键盘组合操作的快节奏运动项目,对年岁渐长的人来说,是无处可逃的天花板。

她垂下眼帘,让人联想到饱受挫折的大学生,女性特质和锻炼习惯使她看上去远比同龄人年轻,而的确,对於上班族来说,这还够不上中年的年纪,她还年轻,还保有棱角分明的幼稚和尖锐,易燃易爆炸。

“就一次。”

酒精麻痹脑子,使KC原本就沙哑中性的声音更像经过处理的靡靡之音,她脉脉地看了一眼他。

在这个时候,她依旧不像女人。

但有种性感是跨越性别的,强者的软弱,说谎者的真诚,懦夫的舍身相救…都让人心神一颤,黎永逸被看得脸颊飞红。

他鼓起勇气:“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KC笑了笑。

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抵有些事,一时之间难以形容。

她思索了一下:“就像是一个六神装,最强王者级别的ADC,开着爆发把我的心打得稀巴烂。”

在我心上用力地开一枪,自此风起便会响起空洞的回响。

黎永逸不打LOL,只知道AttackDamageCarry的意思,通称射手。

他猜测:“你失恋了?”

“没恋过。”

…这就很尴尬了。

一个从不喝酒的人,挑战白酒,即使不被呛到,也很容易醉。

何况有心事,更难抗拒酒精的侵袭。

和平日过度活跃的性格相比,KC醉得很文静,除了说话断断续续的,逻辑跳跃一点之外,反而比平时更乖了。将白日里藏在深处的伤口捞出来,被月光晒一晒,说完才想起应当要哭的,可是当时忘记了,便不想哭了。

“至少他们都很爱我,”她自我安慰,但显然不成功:“艹,太爱我了。”

黎永逸不擅言辞,更没有安慰人的经验,他只能默默地听,默默地被她吸引。

原来太阳也有这一面。

原来她也会脆弱得想自毁,也会巴巴地看住一个人。

他觉得自己的反应很变态,很不正常。

於是连试图安慰的话语都变得虚伪:“难过的话哭出来会比较好。”

“不想在这里哭。”

“那我们换个地方吧。”

黎永逸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立刻克制住这种荒谬的念头:“我开车送你回家。”

KC醉蒙蒙地抬眼,瞥见他绯红的脸颊,像个小姑娘似的可爱,她低笑一声,忽然就不愿意这么放过他。

“小黎,你有对像吗?”

“啊?没有…”

她站起来,一手搭住他。

醉归醉,力气一点都不小:“来,哥带你升华一下人生。”

6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KC后来已经不怎么记得清了。

黎永逸一滴酒都没碰过,倒是记得清清楚楚,每个细节,每次碰触…或许如她所说的,的确是升华了人生。

原以为是醉酒伤痛后的互相安慰,最后却是互不相让的争夺战,咬得全是红印,她疼,他也疼,疼着疼着,脑子更糊了。

没想到他有这么凶残的一面。

也没想到她比他更凶残。

最尴尬的,却是翌日醒来,KC已经洗好澡了,黎永逸还赖着床,腰疼。

没办法,动腰的是他,不知节制的是她,而锻炼得当的她压根没有下不了地的疑虑。

“…KC。”

“嗯?”

“你喜欢我吗?”

“…卧糟,”这人光着从浴室湿嗒嗒走出来,闻言一惊:“我要负责任吗?”

7

后来,二人还是交往了。

而且出奇地长久,走在路上接吻被黎永逸的家人看见,吓得回家就抓住儿子一顿晃,以为他喜欢男人了。

8

顾清然再一次敲开老家的门时,带着顾母心心念念着,即使把女儿关起来也要她去找的‘对象’。

“满意了吧,这是我刚领证的小可爱。”

她搭住身边人的肩:“怎么样,是不是超可爱。”

穿上裙子的黎永逸羞得满脸通红---虽然这个建议是他提出来,而且强烈坚持的。但在未来岳父岳母面前穿女装这件事,依然刷新了他的耻度,他连声音都颤着,清澈,却听得出是男声。

“您们好。”

…气得两老差点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