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只要可以不用在炕上躺着,卫臻绝对不愿多躺一刻,而大炕未烧热,屋子里空荡荡的,凉飕飕的,尽管,阮氏将她所有的厚衣裳全部搭在了被子上,甚至为了讨要几斤过冬的棉花,将打小戴在身上的那块不值钱却十足珍贵的玉佩给送了人去,母女俩这才磕磕碰碰的熬过了这场冬雪。

好在,到了这日天气总算是放晴了。

卫臻费力的揭开了身上的厚厚一层棉被衣裳,瘸着脚笨手笨脚的穿衣裳下炕,重新醒来的这些日子,她便一直躺着未曾下过炕,阮氏在外头受累,不忘将茶温了搁在卫臻触手可及的地方,而每隔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便匆匆赶回来抱着卫臻去如厕,一连着在屋子憋了小十日,她当真憋坏了。

下了炕后,卫臻瘸腿走到桌子前,直接拎起茶壶咕噜咕噜一连着喝了几口凉水,少顷便将茶壶里剩余的凉水全都倒干净了,末了,又将火盆里那只小铜壶整个拎了起来,将里头的温水倒进原先那个小茶壶里,然后,将茶壶抱在怀里,一瘸一拐的来到门前,由里到外将门拉开了。

温暖和煦的眼光笔直朝着卫臻射来。

有好长好长一段时间,卫臻紧紧闭着眼睛,太阳的光线太强,刺得她压根睁不开眼。

她好像已经有大半辈子没有见过阳光了。

太阳,真暖和。

阳光,真好看。

卫臻定定的立在门口,睁开眼睛,目光一寸一寸游移着,打量着庄子里的景色,打量着泛滥的天空,打量着这个崭新的世界。

呆呆的不知看了多久,恰逢从院子外头路过的薛婶子瞧见卫臻下床出来了,薛婶子有些诧异,四下打量片刻,见周遭无人,立马朝着卫臻走了来,一脸关心的过来询问她的身子状况,见她怀里抱着个茶壶,只有些诧异的询问了起来。

卫臻见到薛婶子,倒是不由自主的心生亲近,只低声缓缓道:“给···给姨娘送茶去。”

009

因性子本就老实怯懦,又因在庄子里被吕氏欺凌吓唬坏了,卫臻在庄子里时极少开口说过话,便是见了任何人,皆是往阮氏身后躲,跟只猫儿似的,颤颤巍巍的,十分可怜,一个堂堂府里的娘子被欺凌成了这幅模样,薛氏心里颇有些感慨。

薛氏乃是卫家的家生子,打小便是受卫家的恩惠庇护长大的,年轻那会儿被府里的人欺凌,还是被老夫人施恩所救,后来成亲嫁人后便搬到了这个庄子里来生活,而她底下的女儿女婿皆在卫家当值,吃着卫家的米,便要替那卫家干活才是,这十多年来,薛氏虽窝在这庄子里,却依旧兢兢业业的想要干好自己的本职活计,也算是替卫家效一份力吧。

如今看着卫臻这幅模样,心里不知作何感想。

她如今年纪大了,在庄子里又说不上什么话,以前老庄主们掌管庄子时还听得进去她们这几个老货的话,如今这吕氏硬起了,又泼辣难缠,委实不好惹,便是有心想要帮衬,大多数时刻也颇有些无能为力,只能在吃食上偷偷地塞着给着些。

以往这七娘子见了人便躲了,如今倒是软软糯糯的与她说起了话来,虽然开口依旧有些磕磕碰碰、结结巴巴的感觉,但是声音软绵绵的,又定睛一瞧,只见这七娘子生得白净好看,眉眼真真整齐,倒是讨人喜欢,就是太瘦了,都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顿时有些怜惜的摸了摸卫臻的小脸道:“老奴正好也要过去那边,七娘子您又伤了腿,倘若不嫌弃的话,老奴顺道背您过去吧?”

卫臻听了似乎有些诧异,只抬眼瞧了薛婆子一眼,犹豫了片刻,方缓缓点了点头。

薛婆子便咧嘴笑了,蹲到卫臻跟前。

卫臻踟蹰片刻,笨手笨脚的爬了上去。

这个庄子对于卫臻来说并不大,不过是一个三进的小院落,院子十分老旧了,里头的陈设也渐渐有些腐朽的气息,整个院子合起来还不足原先她住的院子一半大,可是,若叫她重新选择,她宁愿选择如此陋室好好生活,也不想再被困在那一方天地里浪费光阴了。

卫臻她们所住的西厢房距离猪圈有些距离,得到绕出三门,绕到后院最后头的柴房外头,路过三门时,只忽而闻得前院热热闹闹的,传来阵阵喧嚣声,卫臻忍不住扭头往后瞧了一眼。

薛氏见了,脚步慢慢停了下来,亦是回头瞧了一眼,犹豫了一阵,方叹了一口气道:“听说今儿个府里来人了,眼下马上便要到年底了,应当是过来对账的罢?”说着,只皱眉嘀咕了一阵:“怪事?今年对账怎么较往年提前了那么久?”

说罢,歪着身子瞅了瞅背上的卫臻一眼,方低声喃喃道:“哎,老婆子我原先还以为是来接人的了,却未料,竟只字未提···”

说罢,只觉失言,便立马止住了嘴,又或者,是琢磨着卫臻年纪小,寻思着她应当是听不懂吧,又或许是实在瞧不下去了,这才忍不住唠叨了两句。

身后的卫臻听了却是愣了片刻。

府里此时来了人?

是在这个时候么?

就是在这个时候么?

若是没记错的话,约莫就在这个时候,卫家将要离京,而祖父在离京的路上去世,虽那个时候卫臻母子对于老爷子去世之事毫不知情,可后来年年祭奠,每年十月二十六乃是祖父的祭日,每年这个日子,祖母都要领着卫家全家老小给老头子拜祭的,怎能忘得了。

而当年审问吕氏的时候,据吕氏透露,府中曾派人来接过卫臻母子。

据说还是卫家老爷子主动提及的,那个时候老爷子其实已经病危了,不过一直未曾对外公布,旁人并不知情罢了,卫家老爷子想要在临死之前回京一趟,瞧一瞧曾经作战过的疆土,顺便当做告别,不过彼时大老爷任职的诏书还未曾下来,唯恐他这一回京,恐生些什么变故,便一拖再拖。

那个时候老爷子怕是知晓自个的身子状况,估摸着时日不多了,便将整个卫家的子子孙孙们都做好了安排,其中,竟然也提到了卫臻,说了那么一句“听说七丫头命大,小命留了下来,既然人无碍了便接了回来罢。”

于是,五太太殷氏当真派了人来接,只是后来有人给吕氏偷偷报了信,于是庄子里给府里回了话,只道七娘子因那场大雪的缘故不甚摔断了腿,彼时正在庄子里休养,压根动弹不得。

恰逢忽然之间京城里来了信,大老爷派了人来要接二老接二位远在老家的弟弟们回京生活,原本殷氏琢磨着年前太赶,怎么着也得到年后去了,岂料老夫人竟然欣然同意了,接了信后当即便开始着手吩咐收拾东西去往京城过年。

因事发太过突然,又加上五老爷死活不同意,他的狐朋狗友,他花街柳巷里头的那些个老相好们,他的命根子们全部都在元陵,哪里舍得走。

五老爷闹啊闹,几日几夜不着家,府里又要忙活着搬家的一众繁杂琐事,哪里顾得上那庄子里头的七娘子,殷氏其实还算尽责,听闻七娘子受了伤,想来定也赶不了路了,还亲自跟老夫人商量来着,待七娘子在庄子养好了伤,到了明年春天天气大好时便着人来接。

又是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伤的伤,日子又是如此之赶,一下子确实顾忌不了那么多了,老夫人便也只能欣然允诺,后还派人给庄子送了些补品过去。

府里越是重视卫臻二人,吕氏心里头便越发慌乱,她毕竟对卫臻母子行了如此恶行,哪里能够放虎归山,恰逢此时,府中的主子派了人来商议,于是,吕氏与府里某人密谋,对方替陈家谋到庄子的掌事权,在卫家离开元陵后,吕氏助其除掉卫臻母子,此事二人互利互惠,方能不漏痕迹的除掉敌人,又能互相谋到好处,可谓是一拍即合。

于是,在卫臻的印象中,有那么一阵吕氏忽而性情大变,对卫臻母女忽然之间好了起来,非但不让阮氏去打扫猪圈了,也不辱骂责罚卫臻了,竟然将她们母子二人请进了屋子里好吃好喝的供养了起来,只好言安抚着,说是不日府中便要派人接她们回府了,为此,吕氏甚至还假模假样的过来给阮氏道歉,说在庄子里的这大半年之所以如此对待她们母子,乃是有人以性命相挟,她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彼时,卫臻母女欣喜欲狂,完全沉浸在回府的喜悦之中,哪里还计较得了那么多,只要能够回府,甭说原谅吕氏,便是过去给对方磕三个头都是十足乐意的,于是,母女二人就那般傻乎乎的等阿等,等阿等,一连着在屋子里足不出户的等了一个多月,就在第二场大雪降临的前一晚,二人将东西收拾妥当了,人却提前来了。

来的并非吕氏,也并非府里的人,而是多日未见的陈闰土。

彼时,陈闰土一脸慌张,黑脸吓得煞白了,鬼鬼祟祟的溜进了卫臻的屋子里,急得语无伦次道:“快跟我走,有人明儿个要害你们!”

彼时,阮氏只伸手戳了戳陈润土的脑门,笑眯眯道:“小土儿尽说些什么瞎话,敢明儿个一早,府里便要派人来接婶子和安安回府了,哪个敢来害咱们,大晚上的,莫要说胡话了,小孩子说谎话可不好。”

说罢,想起了什么,立马四下瞅了一眼,忙要将陈闰土推出去,道:“你赶紧回去,莫要到这里来了,一会儿叫你娘见了,定又要赏你一顿辣子炒肉了。”

所谓辣子炒肉,便是用那尖尖的竹条往屁股上,往大腿上抽,那种竹条与皮肉相连的滋味可谓是又辣又爽,故名为辣子炒肉。

陈闰土见阮氏不信,顿时急得差点就要跳起来,只一脸焦急道:“夫人,我对天发誓,我所说的每一个字定是千真万确,如若撤换,他日便遭五雷轰顶,不得好——”

那个死字被阮氏立马伸手捂住,给堵了回去。

阮氏这才见陈闰土满脸慌张,不似作假,心里一紧,却又觉得好似有些茫然,不知该不该信,只愣愣的问道:“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真的?”

“真的,真的,真的,比黄金还真,哎呀,我实话跟你说了罢,我也是方才无意间听到···听到我娘跟那合盛绸缎庄子里的徐大娘说悄悄话适才听见的,如今徐大娘前脚刚走,赶明儿一早便会派人来捉你们走!不是府里要派人来接你们,是···是有人要谋害你们的命,哎,你们怎么就是不信我呢?”

陈闰土急得直跺脚,末了,立马去看小卫臻,冲她焦急道:“我真的没骗你们,你们要信我!”

于是,那晚夜里,陈闰土领着庄子里村子里的一群小喽啰接应,从猪圈那边翻墙,将阮氏与卫臻送出了庄子,又偷摸从后山翻越,将阮氏与卫臻二人送出了陈家村。

余下逃往京城的路,陈闰土也不甚清楚,又怕庄子里的人察觉,派人来追,未免功亏一篑,陈闰土只能将她们母子送到这里,临行前,陈润土从脖子取下了一个牛角小哨挂在了卫臻的脖子上,这才咬咬牙,依依不舍的去了。

而卫臻受了伤,她们母子二人羸弱不堪,又不识路,还压根走不动路,还怕夜里遇到了坏人,便在山下的树洞里缩了一宿,好在她们母子二人算是幸运,后一早醒来叫早起起来捡猎物的老猎户给捡了去,这才知道,原来她们二人在围捕野兽的猎洞里睡了一宿,彼时老猎户还没睡醒,眼神不好使,一大早没瞧清,差点将她们二人当做猎物给了一箭。

因卫臻脚受了伤,老猎户便替卫臻包扎好了,好巧不巧,那日老猎物正好要去一趟镇上,便将卫臻母子一并带了去,又给了几个钱请了一辆骡子车将她们送到了元陵城城门处。

辛辛苦苦盼了大半年,好不容易回到了元陵城,下了骡子车后,阮氏与卫臻二人立在城门脚下抱头痛哭,原本以为守得云开,总算是可见月明了,却未料就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忽而冲过来一路陌生人马,将卫臻母子当成了潜逃的仆人,竟要当众将她们二人捉弄回府。

就连守城的士兵们见了也装聋作哑。

彼时,阮氏大惊,紧紧搂着卫臻,吓得方寸大乱,哭得梨花带雨,却无一人上前相助,眼看着就要被人掳进了马车,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阮氏眼尖,恰逢瞧见了风尘仆仆,一脸奔波大半个月打从京城赶回元陵城奔丧的卫家大老爷卫庭渊,如此,阮氏母女这才得以奇迹般获救,重归卫家。

而归府那日正是腊月初八腊八节。

距今,整整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

原来,吕氏前世从此时起,便早已开始谋划了。

趴在薛婆子的背上,这一路,卫臻面上不显,实则心里惊涛骇浪,并感到胆战心惊及毛骨悚然。

那时,吕氏一笔带过,说得无关紧要,却不知,晚一步,若是再晚上一步,她们娘俩便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而如今,洞悉前世因果,知晓一切来龙去脉,卫臻却也不知该如何筹谋,毕竟,她年纪尚小,又有伤在身,于阮氏而言,注定是个累赘,便是知晓事情的所有始末,也好似颇有些无能为力。

正深思间,忽而听到一声和睦的笑声,道:“好了,七娘子,到了。”

卫臻下意识的抬眼,只见四周一片荒凉,不远处围着两大片猪圈,一个猪圈里关着七八头约莫二百斤一头的猪,另外一个猪圈里关着一头老母猪并几只小猪崽子,猪圈外头栓着两头大黄牛,猪圈对方还搭着一个矮鸡棚,里头关着几十只鸡,走近这一片,只闻到一股刺骨的腥臭味,到处是猪屎,牛屎,鸡屎味,熏的人险些快要丧失了嗅觉。

而但凡人一靠近,顿时猪阿,牛啊,鸡啊,鸭啊全都嗷嗷乱叫了起来,场面一阵鸡飞狗跳。

猪圈方圆十数丈内无落脚之处。

故而薛氏远远地停了下来,冲着里头喊了一声:“阮夫人!”

卫臻四下瞧去,不多时,只见阮氏披头散发的从猪圈的某个角落里钻了出来,大冬日里,她将袖子卷得老高,手中捧着一大把干草垛铺着,这日天气大好,正欲将猪圈里尿湿了的那些湿草垛给换出来晒晒。

一起身,便瞧见卫臻也跟着来了,就站在薛氏身旁,正定定地朝着这边看着。

阮氏见到卫臻,第一反应是担忧,心道,安安怎么来了,她的伤势还未见好了,第二反应是有些紧张,立马将手中的草垛给一把扔在了地上,她知道卫臻不喜她这幅模样,并且心里一直有嫌弃她和瞧不起她,只是,除了做这些,她也不知究竟该做些什么才能让她们免于挨饿受冻。

远远地,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卫臻的神色,见女儿好像并没有生气,阮氏心里一松,这才诚惶诚恐的跨出了猪圈,却未曾直接过去,而是先快速的拐道一旁的水缸处,舀了水将身上洗干净了。

而卫臻远远地看着阮氏的背影,微微抿了抿嘴,大冬天里,积雪还尚且未曾消融,阮氏却因舍不得踩脏了鞋子,在这大冷天里竟然选择光着脚丫子干活,十个脚趾头红了一大片,却不怕冷似的,舀起那勺冰水就往脚丫子上淋着。

连薛氏瞧了都生生抖了抖。

就在此时此刻,卫臻忽而想起前世她们历经千辛万苦回到卫家后,满府上下一脸嫌弃及鄙夷的看向她们母子的目光,她们紧紧捂住口鼻,退避三舍,就好像她们身上的天花至今还未好似的。

尤其是她的父亲五老爷。

自那以后,五老爷便再也未曾踏入过阮氏的院子。

这般想着,卫臻抱着快要变凉的茶壶,缓缓朝着阮氏走了去。

010

阮氏清洗完后,忙低头往肩头、手臂处嗅了嗅,身上的臭味无论怎么清洗都清洗不掉,正踟蹰懊恼间,只见一双鞋递到了她的脚边,阮氏微微偏头,便见女儿小卫臻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了她的脚边,正一眨不眨的盯着她光着的脚丫子瞅着。

阮氏见了先是一愣,似有些受宠若惊,不多时,想起了什么,立马下意识的将红肿不堪的双脚缩了缩,自己明明是长辈,到了女儿跟前,反倒是像是个做错了事儿的小孩童,害怕长辈们的责罚似的,只有些悻悻地。

直到卫臻缓缓仰着脑袋,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冲她含含糊糊的说了一个字:“冷。”

阮氏这才反映过来,赶紧将脚板胡乱往裤腿处擦了擦,双脚快速的蹬进了鞋子里,嘴上连连道:“不冷,不冷,姨娘干活不冷。”

说完,就跟反应慢了半拍似的怔在原地,整个人仍然有些懵,因为女儿突如其来的关心,只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愣了好一阵,见卫臻蹲在地上,摇摇晃晃的似乎起不来了,想起她脚伤还未见好了,赶紧将卫臻整个抱了起来,抱到了一旁的空地上后怕自个身上的味道熏到了她,又立马将人放了下来,寻了一块干净的踏板,取了一沓干净的干稻草垫上,这才将卫臻抱着放了上去,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不错眼的看着卫臻,柔柔道:“安安怎么到这来了,腿还没好怎么不在炕上好生躺着歇着?

姨娘方才还担心着你正准备回去瞧你的,没想到你竟然自个就来了。”

候在一旁的薛氏适时凑了过来,笑眯眯:“我方才打前院过来,回厨房时正巧撞见七娘子拎着个茶壶磕磕碰碰的出门,一问,这才知道原来是担心夫人您渴了,正要给您送茶来吃了。”

边说着边朝着卫臻怀里的那只小茶壶方向努了努嘴,一脸欣慰道:“瞧瞧,这才多点大,就晓得心疼姨娘了,怪道世人总说女儿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我原先还不信,这会儿却是不信不行了,瞧瞧夫人可真是个有福的,得了七娘子这么个贴心的,哪里像老奴,咱们家杏丫头就跟个男娃娃似的,镇日风风火火的,若是有七娘子一半贴心,我便要烧高香了。”

好话都爱听,阮氏听了薛氏的话,整个人欢喜得不成样子。

往日里女儿不黏她不亲她,且阮氏也感觉到了,还一直隐隐有些瞧不上她,阮氏虽是大人,却总在女儿跟前矮了一截,只觉得都是因为自己没用这才拖累了女儿跟她受苦,她不知自己究竟该如何弥补女儿,只会加倍的讨好跟奉迎,可是自己越卑微,却发现女儿越发不喜,有时她隐隐约约能够从五岁的女儿眼中瞧到嫌弃及蔑视的意味。

这还是女儿打头一回主动亲近及关心她,阮氏喜得不知所措,只觉得天上下了红雨,又觉得天上落了个馅饼砸她脑袋上了。

也是经过薛氏的提醒,到了这会儿这才注意到卫臻怀里抱着的个小茶壶,阮氏只一脸木木道:“这是···这是给姨娘送来的?”

薛氏掩嘴笑道:“可不正是?”

卫臻却盯着茶壶淡淡的皱了皱眉,低声道:“忘拿杯子了。”

语气似乎有些懊恼。

阮氏却一阵猛地摇头,边摇边喜不自胜道:“不打紧,不打紧,不用杯子也可以,不用杯子也没关系的,姨娘正好渴了,姨娘···姨娘渴坏了,且先喝一口。”

说着,十分激动又十分小心翼翼的从卫臻手中将小茶壶接了过去,捧着茶壶的手微微颤抖。

卫臻盯着她那双冻烂了的双手瞧了片刻,微微抿起了嘴,不多时,又将茶壶夺了回来,冲着一脸呆愣的阮氏道:“我来罢。”

说完,卫臻费力的拎起茶壶,作势要自己来喂阮氏吃茶。

阮氏见了,不知怎么地双眼忽而间就红透了,忙将脸转过去偷偷抹了眼泪,二话不说,立马将脸凑了过来,对着壶嘴接了卫臻倒的水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这个世界上,有人如此贪心,即便是金山银山堆在眼前,权力地位握在手中,都永不知足,例如前世的卫臻。

却又有人如此知足,送一壶茶,喂一口水,就好像得到了全世界,例如眼前的阮氏。

卫臻一下子不知究竟该如何跟阮氏亲近,她从来不是件贴心的小棉袄,也不大习惯与人交好,不过,她想,这一辈子还很长很长。

薛氏见她们娘俩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下还能如此苦中作乐,倒也颇为欣慰,不多时,忙四下瞧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偷摸冲阮氏透露了今儿府里来了人这一事儿,说罢,只隐隐叹了一口气道:“这事儿今儿个前头那位瞒得死死的,还特意派了刘老跟家的守在二门,不许任何人进出,显然是怕走漏了风声回头叫夫人您得了消息,来的这位据说好像姓孙,是来对账的,好像是太太跟前得力的,不知夫人识不识得?听闻太太心善向佛,是个好相与的,若是晓得姨娘在庄子里受的这些···想来也定是不忍的,哎,老奴如今在这庄子里已经管不上什么事儿了,也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老咯老咯!”

薛氏说完,便摇头走了。

薛氏说的这番话语明显带着特意的透过及提点,可是又不好明说,只得隐晦提及一二。

想着阮氏若是机灵些,寻些法子偷摸过去打探一番,又或者钻研些旁的门道,譬如让内院不懂事的娃娃们跑个腿递个信物什么的也好,好歹叫人想起庄子里还有这么一号人,倘若对方是个不偏不倚正值心善的,回去在主子跟前提上那么一嘴,也说不定是个机缘。

怎奈阮氏却是个呆笨的,一听说府里来人,顿时蹭地一下起了,只激动得脸红脖子粗了,道:“当真?府中当真来了人?是来接咱们回府的么?安安,府里派人来接咱们回府了?”

说罢,只一把紧紧搂住卫臻便要往前院闯,阮氏往日里瞧着软绵绵的,如今大为亢奋,甚至搂着卫臻直接飞快赶上了薛氏并将她甩到了后头。

薛氏见了便是想拦都拦不住,只急得在身后连跺脚。

自然,阮氏这一去,便被守在二门的刘老根家的堵了个正着,压根连二门都出不了,刘老根家的那身板快要赶上二百斤了,往二门的门口一堵,整张门都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只叉着腰,冲阮氏讥笑道:“什么府里来人不来人?便是来了人也不是来寻你们的,老实在庄子里头待着,没有庄主夫人的吩咐,你今儿个是半步也甭想从这里踏过去,倘若故意找茬的话,嗯?”

刘老根家的卷了卷衣袖,露出两截粗壮的手臂。

阮氏被吓得身子一软,当即便又搂着卫臻蹲在地上崩溃大哭了起来。

正哭得绝望无助时,忽而听得一道诧异的声音在二门外响起,只提高了尖尖的嗓门,一脸夸张道:“哟,这是怎么了,怎么蹲这哭起来了?”

这道声音就是卫臻母女俩心目中的魔音,但凡听到这个声音一响起,二人便觉得当头棒喝,面目惊恐,果然一抬眼,只见那吕氏手中抱着个汤婆子,大摇大摆的往这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丫头,这两个小丫头还是卫臻母女被发落到庄子前吕氏买来伺候自己的,两个小丫头手中分别捧着个大托盘,托盘上用红色的红绸盖着了,瞧不出里头是个什么章程。

阮氏一见着吕氏,便犹如老鼠见着了猫,只将卫臻拼命的护在怀里,卫臻被她勒得喘不过气来了,阮氏自己也跟着瑟瑟发抖了起来,只结结巴巴,一脸慌张道:“没···没哭···没人哭。”

说完,立马搂着卫臻起身,匆忙抹了眼泪,急急道:“猪圈里头活还没干完,我···我且先去了。”

说着,生怕吕氏要来寻她们麻烦,踉踉跄跄的抱着卫臻便要往回走。

只是约莫是一路抱着卫臻跑过来,耗费了所有的力气,又约莫是蹲在地上蹲得太久了,猛地起身,只觉得脑袋一晕,脚下一阵踉跄,险些摔倒,却未料正在此时被吕氏一把堪堪扶住了,吕氏忽而一改往日的阴毒与狠绝,竟然破天荒的上前亲亲热热的拉着阮氏的手,笑吟吟道:“您可是主子,哪能叫您干活啊,您可真是爱说笑话,庄子里的那些活计本就该是院里那些吃闲饭的婆子老妇们干的,哪能劳驾您亲自动手呢?是不是哪个不长眼的刁奴背着我欺负您,倘若哪个不长眼的敢怠慢了您,您只管跟我说,我定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吕氏双眼一眯,眼神里带着一丝狠绝毒辣。

明面说的是庄子里们的那些老妇,实际上说谁,不得而知。

果然,吕氏听了身子猛地一抖,顿时惊呆了,她不知今儿个这吕氏又抽了什么风,不知她是不是又寻了什么恶毒的花样来折磨她们母子,只被吕氏这副陌生又诡异的脸面吓出了一身冷汗,当即抖着唇,白着脸,连连摇头道:“无···无人欺负咱们,无人欺负咱们···”

吕氏听了这才一乐,顿时笑得格外灿烂道:“这便好,这便好,回头府里的主子们问起来,奴才也好交个差了。”

说罢,大手一挥,身后两个小丫头纷纷捧着托盘上前,将上头的红绸一揭,只见里头整整齐齐摆放着红枣、桂圆、银耳、阿胶等一系列上好的补品,而吕氏笑着冲阮氏福了福身子道:“恭喜姨娘,恭喜七娘子,老夫人听闻七娘子摔了腿,特意派人送了补品来,老夫人吩咐待七娘子养好了伤后,便立马派人接二位主子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