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静姝此话并非托辞,乃确有其事。

果然, 卫绾听了后,只忙道:“原来如此, 生母为大,我能够理解, 只是…”卫绾隐隐有些可惜道:“端阳郡主在端午节当日包下了护城河边的广陵台,那里是观赏龙舟赛事的最佳地点,原是邀请了我跟方娘子, 原本还想要邀请方娘子一同去的,如今,方娘子怕是也去不成了, 可惜了。”

京城的龙舟赛事一年盛大过一年,每年引得无数人争相观赛,这也是每年为数不多的娘子们可以公然露面的日子, 自然引人激动, 如今, 龙赛赛事还有好几日了,护城河里的龙舟队伍早早便已经在紧锣密鼓的训练起来了。

能够被端阳邀请的,确实是一桩幸事儿,而端阳郡主跟前的一个个顶顶金贵,无一例外,全部皆是侯门贵爵之女,即便是身份不高的楼瑾欢,其父还是大伯卫霆渊的顶头上司,而她们五房,无官无职不说,她们这房连个嫡子嫡女也没有,虽说她们才刚入京两年,许多人对五房的情况不算特别清楚,虽说卫绾早已经过继到了太太名下,可身份到底矮了旁人不知多少截,如果方静姝同去的话,自然是好的,至少她们二人身份相当,卫绾心里这般不漏痕迹的琢磨道。

而卫岚听了卫绾的话,不由笑了笑道:“相传那广陵台的席位早在两个月前便已经被预定光了,原来是被郡主给定下了,我就说了,谁如此大的手笔,母亲原本还想着包个厢房,届时若是赶上天气好了,预备将祖母也一并请上,好好赏一番京城的龙舟盛况,倒时候别说厢房,怕是连楼下的席位都做无缺席。”

说着,看了看卫绾,笑着道:“还是六妹妹出息,不是谁都能够被郡主邀请的,就连我在郡主跟前都不一定能够讨到这么大的脸面。”

说着,又看了看卫臻跟卫娴道:“你们两个也是,别镇日只知吃吃玩玩,无事多读读书,念念字,多跟你们六姐姐一样,为咱们卫家争争脸。”

卫岚笑着数落道。

卫臻听了,眨了眨眼,道:“可不是得多练练字么,这些日子我的两只手都练瘸了。”

卫娴一脸好奇道:“七姐姐你练的什么啊?”

卫臻看了卫岚一样,笑眯眯道:“经书,自然是为某些人祈福的经书啊。”

卫娴不是太懂,卫绾却早已经了然,卫岚微微红着脸,瞪了卫臻一眼又一眼,满是警告。

卫臻只得笑眯眯的闭上了嘴。

从京城去往郊外的灵隐寺有些脚程,步行的话最少得赶上一日一夜,还不一定到得了,赶坐马车的话至少得两个时辰,再加上上山下山,一日的功夫压根来不及,卫家每每多留出了一日的时辰,预备在那里住上一宿。

出了京城后,道路顺畅,不再拥堵,一路平稳的往前走,众人赶着早起,都没怎么睡好,不多时,只纷纷倚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了起来。

一直到外头马车渐渐拥堵了起来,眼瞧着快要到了,卫岚这才将她们一一唤醒了,卫臻迷迷糊糊的睁眼,抬头一瞧,只见不知什么时候她跟卫姮两个歪倒在了一块儿,卫姮的脸枕着她的胳膊巴巴不放,难怪她睡得迷迷糊糊间做了她走着走着胳膊被人一把拽掉的梦。

她见卫姮歪着睡得正香,压根没有任何要醒的意思,不由抬手往卫姮脸上狠狠掐了一把,结果,才刚松手,忽然间见卫姮缓缓睁开了眼,只直愣愣的盯着卫臻,不多时,一把直呼呼坐了起来,伸手揉了揉脸,咬牙切齿道:“该死的耗子,竟敢跑到梦里咬姑奶奶我的脸。”

卫臻闻言,顿时悄然松了一口气儿。

大抵是马上快要临近端午的缘故,不少清明节没来的,纷纷赶到这一批端午前夕过来焚香祈福,又加之这日天气大好,只见还在山下半里路外就被堵得水泄不通了,有不少大户人家的马车堵在了前头,有骑马而行的公子郎君,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有摆在两侧卖货的商贩,也有几个临时落脚的茶棚,远远地,便听到了一片熙熙攘攘的喧嚣声,好不热闹。

马车里,大家纷纷抑制不住下马车的激动,就连卫绾也忍不住挑开帘子瞧瞧往外瞧了一眼,这个世道对男子宽容,可以随时随地出门,可对于女人,就显得不那么仁道了,在下马车之前,卫岚特意将面纱取了来,挨个挨个检查着,将几位妹妹们的脸全部遮得严严实实的了,并一一叮嘱道:“一会儿山路难走,路上来来往往人多口杂,切记不可掉队,不可将面纱扯了,听闻前几年,某个府里的娘子就是面纱被风吹开了一条缝,不慎在外男跟前露了一眼,夜里便直接被人从禅房里给迷晕掳走了,你们还小,不知这时间险恶,在外头,一定要懂得保护好自个。”

卫岚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一脸淡定的吓唬着她们。

卫绾听了,脸上笑了笑,不语。

卫臻心道,别不是大姐姐自个编的罢。

卫娴跟卫姮对视了一眼,两人纷纷颤了颤,不多时,只见卫娴忙道:“大姐姐,今晚我跟你睡一屋。”

卫姮冷哼一声道:“哼,咱们卫家光是护卫都来了十余人,更别说一众丫鬟婆子了,想从卫家眼皮子底下掳人,当咱们卫家的人是吃干饭长大的么?”

卫姮一脸大言不惭。

正说着,忽而见马车直接一停,马车里的人不由晃了一晃,卫岚戴着帷帽,掀开帘子往外瞧了一眼,问道:“怎么又停下来了?”

丫头念霜忙禀告道:“禀娘子,是国公府宁家在山下施粥行善,附近的村民及乞丐听了全都围了过来,这才导致路被越堵越长。”又道:“宁国公府的大娘子也在了,大家都在说宁家人菩萨心肠,尤其是宁家大娘子,亲自在施粥,还亲手喂小乞丐喝水,丝毫未曾嫌弃。”

念霜的话音一落,只见整个马车里静了静。

不多时,只听卫岚缓缓道:“宁家为了这太子妃之位,还真是豁出去了。”

卫姮挑了挑眉道:“大姐姐,上回在郡主府皇后娘娘对这位宁娘子很是青睐有加,你当日不在,你是没瞅见宁家当时有多得脸,尤其是那位魏夫人,乐得嘴角都咧到耳后根了,好似太子妃之位就是她们宁家的囊中之物了似的,连带着那日在大伯娘跟舅母跟前,都爱答不理的,丝毫没将咱们卫家瞧在眼里,如今又整了这般大的阵仗,我倒想要瞧瞧,万一这太子妃跟他们宁家失之交臂了,她们宁家的脸该往哪儿隔?”

卫姮似乎有些愤愤不平道,说着,下意识的抬眼飞快的看了卫绾一眼,又道:“我至今还是无法接受,令羽哥哥便是太子殿下这个事实。”

说着,卫姮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之间叹了口气。

卫臻闻言,也缓缓朝着卫绾瞧了一眼,只见卫绾神色淡然,倒是瞧不出任何异色,不过袖笼里的手却是紧紧攥了攥帕子。

却说在山下又堵了一刻钟左右,忽而身后又有马车来了,这辆马车的主人来头太大,直接将前面拥堵的路硬生生给疏通了,卫家便也趁机借着对方的势一路无比畅通的跟了上去,一直到下了马车后,只见从那辆马车里下来一位二十出头的贵公子。

对方一身大红华服加身,相貌英俊、一表人才,就是微微有那么点儿虚胖,却胖得恰如其分,并不是臃肿的那种胖,倒像是过得太好了,被养得太娇的那种贵气的结实福相,卫臻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有人胖得如此俊俏的,若是瘦下来,保管是京城美男子队伍中的一枚。

一路上山,对方正好走在卫家的前头,独身领着名小厮上的山,是一路走走停停歇歇,一会儿被卫家甩到了身后,不多时,又颠颠跟了上来,还扭头得意的瞥了她们几眼,就好像跟她们几位姑娘家家的较上了劲儿似的。

卫家几姐妹一路都在猜测对方的身份,猜来猜去猜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见卫绾淡淡道:“应该是九王爷。”

话音一落,只见那位正在被她们议论的对象忽然间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只摇着扇子,一脸兴冲冲的看着卫绾,笑眯眯道:“这位小娘子,此话何出此言啊?”

152

卫家几姐妹一路说说笑笑,毫无防备, 眼看着那个贵公子猛地出现在眼前, 几乎是跳出来的, 像只大青蛙似的, 一下子就从天而降了,一只手摇着扇子,一只手还微微叉着腰,笑眯眯看着众人, 大家伙儿齐齐被他吓了一大跳,尤其, 之前在马车上有卫岚的恐吓在先,顿时一个个尖叫着抱作一团, 身后的丫鬟婆子不明所以,齐齐扑了上来, 团团将几位娘子们拦在身后,冲着眼前这位公子叫嚣道:“你···你是何人, 咱们可是卫家的人,府里的护卫就在身后,胆敢伤害咱们家娘子们, 老···老奴跟你拼了。”

卫岚身边的王妈妈老母鸡似的将卫岚等人护在身后。

卫岚马上便要出嫁了,轻易不得出府,更是出不得任何岔子,尤其是定亲这半年以来,更是密不透风的护着, 今儿个出了府,郝氏一连着派了两个婆子看守着,是真真将人护在了心尖子上。

对方将几位娘子们吓了一跳,自己本人同时也被卫家这群人唬了一跳,不多时,只气乐了,边飞快摇着扇子,边气急败坏道:“爷瞧着像是歹人么,爷要是歹人的话,甭说你们几个小丫头片子,便是再来一沓,也给你们全削了。”

那位贵公子气咻咻的。

身后的随从双目一禀,双手不漏痕迹的探入了腰间的长剑。

卫臻见了,目光一顿。

所幸卫岚反应快,她将卫绾方才那番话听了进去,又见之前在山下,就连宁家的人都为这位的马车让道,心知不是等闲之辈,立马将下人斥训了一顿,赶了下去,随即只一脸歉意的看着眼前的贵公子道:“府里的下人过于大惊小怪,无甚眼力,却并无恶意,不小心叨扰了这位爷,还望这位爷勿要见怪。”

卫岚头戴着帷帽,将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的,仅仅露出一双眼来,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对方淡淡的瞥了她一眼,不多时,只一脸大人不记小人过道:“谁跟你们几个连毛都没长齐全的小丫头片子计较了,算你们运道好遇着了爷,算你们运道好,赶上爷今儿个兴致不错,懒得跟你们几个小毛孩一般见识。”

那人摇了摇扇子,似乎有些百无聊奈想跟她们继续唠唠嗑,方才跟在身后听她们叽叽喳喳说着,颇为有趣,可到底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对方一水儿的女娃娃,菩萨底下,不好放肆,只摇着扇子要打大摆的正要走,刚抬步猛地想起了什么步子一条,只将目光重新投放到了一旁的卫绾身上,道:“差点儿忘了,你方才说什么,说爷是何人,你个小小黄毛丫头,是如何瞧出来的,说的好,爷重重有赏!”

对方兴致勃勃道。

卫绾微微一愣,她猜测对方是当今九王爷,在她的印象中,王爷是高高在上的,是太后的亲儿子,皇帝的亲弟弟,是整个大俞朝最最尊贵的九千岁,理应是位气势凛然的人中龙凤才是,可反观眼前这位,只见嘻嘻哈哈的,颇不着调,瞧着就跟市井里长大的泼皮无奈似的,除了那身华服富丽,整个身上并无半点皇室尊荣。

卫绾一时间有些拿不准自己的猜测了,不过,见对方步步紧逼,琢磨了好一阵,只依然朝着对方福了福身子道:“民女瞧着您手里的那柄扇子不凡,上回在郡主府的诗宴上,民女听宴会上的娘子们论起,说在京城,辕文公子手中的剑,赫连公子手中的笔,奚二公子手里的棋子,以及九王爷手里的扇,被称为京城四绝,是四件无论多少银钱也买不到的宝物,相传九王爷手里的扇子上头描绘的九州神土仙境图,是先帝在世时,一日偶然梦境中出现的神州大地的仙境图,先帝在睡梦中将此图跃然纸上,望有一日将咱们大俞的故土打造成梦境般的太平盛世,故而此扇价值连城,方才民女无意瞧了一眼,只见这位爷手中的扇子烟雾缭绕,宛若仙境,便才有了这般猜想,若民女失言,还望这位爷勿怪,民女不过满嘴胡诌罢了。”

卫绾一字一句娓娓道来,嘴上说着胡诌,却差点儿没引经据典了,只将这柄扇子的来历、出处全部剖析了个明明白白。

对方闻言,微微一愣,不多时,只上上下下打量了卫绾一阵,不由高看了一眼,道:“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眼力及口才,嗯,不错,不错,不错。”一连着赞了好几声后,也没说她猜得对不对,只朝着身后的小厮点了点下巴,道:“赏。”

小厮立马上前,将一包金子赏给了卫绾。

卫绾:“······”

还不待卫绾缓过神来,却见对方忽而见目光直直落在了一旁的卫臻身上,微微挑眉道:“你似乎半点儿不觉得惊讶,莫非,你也猜到了?”

说着,话语忽而陡然一停,对方的目光忽然间落在了卫臻的眼睛上,似乎瞧到了什么稀罕之物似的,只一动不动的盯着卫臻的双眼好似打量了一番,不多时,由衷惊叹道:“好美的一双眼睛。”

只直勾勾的盯着卫臻瞧着,盯着盯着,竟然不由自主的朝着卫臻靠近了几步。

卫臻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两步。

眼看着对方还要凑过来瞧,卫岚见状立马上前,冲其福了福身子道:“这位爷,妹妹年纪小,胆子也小,免得冲撞了您,民女一行还得赶路,就此跟这位爷拜别了。”

说着也顾不上对方就是九王爷还是九皇子了,只忙不迭拉着卫臻,又冲众人使了个眼色,匆匆朝着对方辞行别过,留下那位也立在原地,还在拼命思索着什么,不多时,嘴里嘀咕了一声:好熟悉的一双眼,在哪里见过呢?

将人甩远后,卫臻悄然松了一口气。

九王爷恭亲王,最是个不着调之人,喜美色,爱玩乐,京城但凡最为逍遥快活之地,总是少不了这位千岁爷的身影,是京城有名的闲散王爷,身上无职务,无实权,缺了银子就找皇上、找太后讨要的那种,十分得陛下、太后的宠爱,是太后晚年差点儿丢了性命生下的最小的王爷,太后将其当孙子养,皇上将其当作儿子疼,是整个京城最为逍遥快活之人。

前世,见卫臻美貌惊人,竟然连她这个皇侄媳妇儿都不放过,没事儿喜欢巴巴凑过来过来调戏她,不过,人虽聒噪,却并不令人生厌,卫臻前世闲来无事还跟他一起斗过蛐蛐,以此来报复太子元翎。

今儿个她一眼就将对方认了出来。

不过,九王爷是个爱惹是非之人,卫臻觉得要想要明哲保身,不惹人瞩目,还是离这位惹事精远些好。

卫绾握紧了手里的那包金子,不多时,嘴角勾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世人都仰慕才女,高看才女,可说到底,心中再是敬佩再是倾慕,也比不过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前一刻还满心称赞她,转而却被一副皮囊给迷花了眼。

卫绾扯了扯嘴,不多时,将手里的金子交给了丫头欣荣,随口淡淡道:“一会儿将这些银钱全都捐了作香火钱罢。”

话音一落,除了卫姮一脸心疼,其余所有人全都赞她心善、视金钱如粪土之类的。

一行人走走停停,半个时辰的路,生生被她们耽搁了一个时辰,上山后,坐着轿子上山的老夫人及三位太太们早早便已在寺庙里捐了香火,在巴巴等着了。

她们一上来,一个个筋疲力尽的,老夫人跟前的大丫头雪芙亲自在入口处候着呢,冲卫岚等人道:“今儿个是寺庙里的一芯大师一年一度出关的日子,咱们老夫人跟一芯大师有些交情,故而特意赶了今儿个上山,想要给几位娘子们祈祈福了,娘子们,赶紧的,周妈妈派人催了好几遭了。”

一芯大师?

卫家几位娘子们一个个都止不住有些好奇,众人只闻得灵隐寺的住持大师观真大师,却并未曾听过一芯大师的法号?

唯有卫臻暗自赞叹道,这位一芯大师的来头却不小,他原是先皇在位时,可与镇北候齐名的骠骑大将军,只因对方一生杀戮无数,心有郁结之气,久久无法驱散,最终,在最威风凛凛之际,竟然抛下赫赫战功,卸下铠甲,直接遁入了空门,如今一芯大师在世,应该已有八十几许高龄了,卫臻对此事知悉,还是前世太子镇守西北临行之前,领着卫臻回卫家,求了老夫人的手帖三拜大师,才得以被大师召见,指点了迷津。

犹记得,当年一芯大师的兴趣仿佛不在太子身上,反倒是在她这个作为陪衬的太子妃身上,当年大师给她求了一道符,却意味深长的对太子说了一句话:阵毁人亡,反之,人亡仗败。

当年卫臻傻兮兮的,懵里懵懂,不知其意,如今,重新来到这灵隐寺前,忽而有所顿悟,许是,前世那位一芯大师早已经算出了她的命运吧。

往事如烟,没想到再次见到一芯大师,已隔了一世。

153

寺庙依山就势, 全楼高耸,尤以正中央的光明殿最为宏伟壮观, 只见大殿内古木森严, 佛像数百尊,全部密密麻麻的矗立在大堂各面墙壁,各个角落, 每尊佛像样貌各异, 并非每一尊都眉目慈善, 其中有不少竟然面目可憎, 就连大白日里瞧见了都觉得无比瘆人,要叫小孩见了,怕是有吓哭的可能, 若是夜里撞见了,七魂怕是要下吓走了三魄去。

好在,此时香火旺盛, 大殿内人来人往, 人潮涌动,大白日里倒不觉得吓人, 不过人虽多, 一踏入这殿堂内, 所有人全部都自觉地噤声,不再多言,故而整个大殿内静悄悄地,只听得佛像下那一排排打坐念经的僧人们发出一阵阵细微的念经声, 及时不时从大殿外传来一阵阵敲钟声。

大殿里燃烧着香烛,混合着虔诚的祈祷声,有种洗涤人心的气势跟意境。

一进来后,原本一脸好奇的几姐妹纷纷噤声,左边有个小弥僧见到她们,立马上前给每人递了一支香,卫岚领着四位妹妹到佛像下祈福跪拜,卫臻走在最后,上前时位置没有了,她也不急,只等到四位姐妹们全部跪拜完了,这才双手捏着香,缓缓跪在了蒲团上,朝着佛祖祈福,诸如祖母身子平安,姨娘一身无忧,卫家前程似锦之类的,倒是对于自己,并没有太多的奢求。

前世,卫臻不信佛,她只信自己,而这世却截然不同,她信奉神灵,信奉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她信佛,信鬼,信神,信仙,因为她自己本身便是超脱了这世间万物生灵的一种特例存在,故而她对这世间一切未知的事物皆肃然起敬。

正是因为信,所以,她不为自己祈福,因为能够重活这一世,已是上天已是佛祖对她卫臻最大的庇佑了,做人要知足,不能贪得无厌,否则,连佛祖都瞧不下去的。

祈福完后,卫臻缓缓起身,将香火插在了香炉里,转身时,忽而跟个乱跑的小孩童相撞了,三岁的小孩童噗通一下一把翻身倒地,摔得还挺重的,只听到砰地一声,磕了脑袋,卫臻吓了一大跳,生怕磕坏了小孩,又怕小孩子哭疼不止惊了大殿里的人,忙蹲下身子,将小孩童一把抱了起来,轻声哄道:“不疼不疼,来,小哥儿,让姐姐呼呼,呼呼就不疼了。”

小孩童是个男娃娃,头上剃光了,就头顶剩了那么一小撮,编了个羊角小辫,在头顶的位置还别了一枚铜钱,脖子上挂着银锁,两手各自戴着一对银镯子,看着穿戴应该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小哥儿,胖头胖脑的,贼呼呼的,像是调皮捣蛋偷偷溜出来的,这会儿估摸着被摔疼了,两只大大的眼珠子里水汪汪的,想哭,又似乎被卫臻哄着,只瘪着小嘴,强自忍着。

卫臻见对方可爱听话,顿时笑了,查探一番伤口见并无大碍,只伸手掐了掐小哥儿的脸,逗弄道:“来,姐姐给你吃糕糕,哥儿告诉姐姐,哥儿打哪儿来,是不是在玩躲猫猫的游戏,追哥儿的人呢,在哪里,姐姐陪哥儿一起玩,好不好?”

卫臻边哄着,边举目四望寻找小哥儿家人的身影。

大概是卫臻曾经也有个尚且未来得及出生的弟弟,她的弟弟若是顺利出生,差不多也有这么大了,卫臻对眼前这样大的小哥儿是打从心底里喜欢,也是真心逗弄着,故而温声细语的哄着。

小哥儿摸着脑袋,犹豫了片刻,接过卫臻递去的糕点咬了一小口,大概是见糕点好吃,见卫臻和善,不多时,只凑过来往卫臻脸上吧唧口水一口,奶声奶气道:“姐姐,好吃。”

卫臻微微一愣,万万没曾想,在佛祖眼皮子底下被个小屁孩给占了便宜,顿时哭笑不得,正要抱着小哥儿走出去寻找他的家人,却未料小哥儿不知瞧见了什么,只忽然间受了某种惊吓似的,顿时脸色一变,不多时,好不容易被安抚住的小脸一瘪,全部挤压成了一团,下一刻,开始张开小嘴嚎啕大哭了起来,边哭边一脸害怕的往卫臻怀里缩着。

卫臻不明所以,扭头一瞧,顿时愣了愣。

只见她身后盘腿坐着一排正在念经的小弥僧,其中紧挨着她的是一名年纪大些的僧人,明明瞧着是个年轻的僧人,可却长了满脸地络腮胡子,将整张脸全部都遮住了,只剩下一双犀利的双目,那两道目光森森,对方背靠着门口,在光影的反衬下,只觉得冒着幽幽的光,像是鹰的利眼,又像是饿狼的眼睛。

别的僧人都在闭目念经,唯有这个僧人正朝着他们这边直勾勾的看来。

那目光一动不动的,别说三岁的小哥儿,就连卫臻猛地瞧了过去,都被唬了一大跳,卫臻只忙收回了目光,嘴上却忙好言哄劝道:“不怕不怕,那是小僧哥哥,是保佑咱们的,别怕别怕——”

先前被摔着了好哄,不过这会儿委实被吓着了,却没那么好哄了,又加上卫臻虽然喜欢小孩,却并不曾跟小孩相处过,各种手段用尽,也压根一片枉然,正一脸无措间,好在,瞅见一群人急急忙忙的从大殿外赶来,约莫是小哥儿的家人被哭声吸引来了。

只见打头的是位十四五岁左右的年轻小娘子,却身着一袭男装,女作男扮,见到小哥儿立马冲了过来,从卫臻怀里将小哥儿一把夺了去,还用力推了卫臻一把,冲她怒目而视道:“你对我弟弟做了什么?”

对方力大如牛,卫臻被推得一阵踉跄,直接往后倒去,却见身后那位僧人淡淡挑眉,只云淡风轻的往旁边侧了侧半寸,原本倒在他身上的卫臻直接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卫臻被摔得头冒金星,一脸懵然。

这里的动静太大,一下子将人都吸引了过来,卫臻身边的丫鬟们全部都去收拾行李去了,就剩下冬儿一人,冬儿方才被她指使着去捐香火钱了,眼下才刚回,瞧到卫臻摔在了地上,顿时一溜烟跑过去将卫臻扶了起来,只冲对面的女扮男装的女子咬牙切齿道:“你竟敢对咱们家娘子下手,我跟你拼了。”

说着,挽起了袖子,就要冲上去。

卫臻摔得屁股疼,却忍着疼痛忙将冬儿扯了回来,道:“冬儿,回来。”

冬儿一扭头见卫臻神色扭曲,顿时满脑子担心的全是主子伤着哪儿了,半点顾不上敌人了。

这时,卫岚等人捐了香火钱听到动静过来了,于此同时,听到一道欣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了,道:“圆哥儿寻到了?”

只见一个圆脸小娘子立马跑了过来,说着,却又忽然间变脸似的,只板着小圆脸一把将小哥儿从那个女扮男装的女子怀里夺了来,却是抬起巴掌狠狠往小哥儿屁股上扇了两个大巴掌,一脸严肃的教训道:“叫你乱跑,叫你不听话,叫你调皮捣蛋。”

小哥儿哇哇大哭,扭头间,瞧见了卫臻,顿时就跟遇到了救星似的,只忽然间蹬着两条有力的小短腿挣扎着一把从对方羸弱的怀里扭了下来,随即朝着卫臻一头扎了过来,一把眼泪汪汪的抱着卫臻的双腿求救道:“圆哥儿不要那个姐姐,圆哥儿要这个姐姐,呜呜。”

圆脸小娘子看到卫臻顿时愣了愣,少顷只顿时一脸惊喜道:“楼兰仙子。”顿了顿,笑了笑,又立马改口道:“臻姐姐。”

卫臻笑着抬眼瞧去,原来此人正是骠骑大将军府上的二娘子郑如玉。

而那个女扮男装的女子看了看圆哥儿,看了郑如玉,又看了看卫臻,一时愣在原地,道:“你们认识?”

而这名女扮男装的女子正是京城恶名远昭,大字不识的恶女郑襄阳。

好在,心平气和下,误会很快便解除了,郑襄阳是个敢作敢当之人,当场便朝着卫臻拜了三拜,道:“今日是我鲁莽了,你若是愿意原谅我,日后,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卫臻立马将人扶了起来,冲着对方大方一笑,道:“正我,我初来乍到,在京城还没有朋友,往后,咱们就是真正的朋友了。”

郑襄阳见卫臻为人爽快,顿时十分喜欢,只恨不得当场拉着她在佛祖的见证下义结金兰,也算是一桩不打不相识的缘分了,好在,住持见这边喧闹,不多时只撵着佛珠缓缓过来了,此处来佛门清净之地,容不得半点喧哗,二人相约后,便各自散了。

临走前,卫臻强自忍着屁股的疼意,忍不住扭头往后瞧了一眼,只见那位满脸络腮胡的僧人正装模做样的在念着经。

都怪此人。

明明是僧人,卫臻却觉得对方好似与整个寺庙有些格格不入。

卫臻转身后,却见那名僧人只缓缓抬眼,嘴角无声的念着佛经,眼中的戾气却丝毫未曾消散分毫,他只微微眯着眼,盯着那道娇俏的身影一直消失在了视线中,这才缓缓阖上了眼。

154

“你倒是厉害, 拜佛都能够拜出一个好友来。”

卫岚笑着调侃卫臻道。

卫臻笑了笑,道:“是佛祖灵验了,我方才还在祈祷着,保佑来京后让我多交几个知心好友, 结果话音才刚落, 就从天上掉了一个下来,果然,心诚则灵。”

卫臻笑眯眯道。

一旁的卫姮听了, 顿时嗤笑一声:“郑襄阳是整个京城臭名远昭的女人,她一个姑娘家家的, 不好好待在府里绣花念书, 竟然镇日穿着一件男装在市井招摇撞市,这样的女子,满京上下没有一人愿意与之结交, 你倒好,巴巴往上赶, 你想要跟着臭名远昭不打紧,可别连累了其他人。”

卫姮言之凿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