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檀娘拿出罗盘,事情便到了很关键的时候,连白鸾歌都不再出声打断檀娘。一时间,只听到几人踩在丛林间的步伐声,啾啾鸟鸣声,一切是那样的静。

公主依然漫不经心,不停回头。

慢慢的,她们走出了林子,看到了前面烟雾笼罩中的茅舍。檀娘手中的罗盘,开始剧烈动跳。

“是表哥!”白鸾歌惊喜道。

端着罗盘的小姑娘重瞳跳跃,若有人站在她对面,便能看到她的眼睛黑白两色,变得模糊,像八卦图一样让人昏昏沉沉。

罗盘从她手中掉落在地,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来。

公主走一步,忽感觉到不对劲。

“檀娘?”

“白鸾歌?”

那两个人,全都消失了。

公主看向四周,分明还是方才的环境,身后是刚走出的丛林,远处是孤独的茅舍。她想了想,决定先过去再说。

再走一步。

公主发现了不同。

她步子挪动的时候,感觉眼前有一片片景象在飞快的闪,她刚刚出生,哇哇大哭

再向前走一步。

女童长大,一日比一日明艳,得圣上指婚

每一步,她都看到她过去的影子。

她看到她长大,看到她披上红嫁衣,看到她嫁给陈昭,看到夫妻琴瑟祥鸣,看到白鸾歌出现,看到

公主的情绪,好像又被牵引入其中。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觉得自己像是又过了一生一样。

曾经的浓爱、痛苦、失望、恨意,又重新让她感受到。

虽然感受到了,公主却知道那都已经过去了,是假的。

她活在现在,她不要再被前世所束缚。

“秦景。”

公主心里默念着他,他给她勇气,让她即使看到那些过去,仍然能迈着步子走下去。

一直走,不停地向前。她不断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都过去了,她没有嫁给陈昭,那都过去了

即使这样,当她最后睁开眼时,摸摸面颊,仍然摸到了满脸泪痕。

她站到了小屋前的院子里,院中石桌前独自品茗的白衣公子侧头,看向她。

他们两人面对面,谁也没说过,过往纠缠,刚刚冲击过他们。

半晌,陈昭微笑,“要不要喝茶?”

他手端小泥壶,泠泠倒茶,碧绿的叶尖,雪白的茶雾,片刻功夫,茶花在他手下绽开。这手好手艺,也就他这样的雅人,才能做得好看。

公主被他闲适的情绪感染,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把你欠我的命还给我?

还是我不想跟你说废话?

她正要开口,突听到远方的兵器声,还看到林子中生了大火。公主惊诧,以为自己看错,快步走了几步。

陈昭也站起,和她一同看向远方。

他们看到两方人马从林中打了出来,向这边而来。为首的一位老将军大声喊道,“陈昭,你这个卖国贼!纳命来!”

“陈昭!”公主怒瞪旁边人。

他竟然让公主的人,去和那些公主不认识的人打在一起,而自己坐在这边悠然喝茶!

陈昭似几分烦恼,“真是麻烦啊。”

公主可不希望秦景帮陈昭,她连忙要做手势让自己的人回来,听陈昭淡声,“我若是死在他们手里,你的命,谁帮你续呢?”

“”公主与他对望,这个厚颜无耻的人!

公主只能担心地看着,可她渐又觉得意识模糊。前世那些事又在她眼前浮现,清晰无比。她好像又被拉回过去,迷迷糊糊地下了花轿,被一双温凉有力的男人手握住。

“公主,请下轿。”男声润凉。

公主猛地回神,再次看到林中的大火,还有拼力杀向自己这边的老将军她觉得不对劲,转头看陈昭。

白衣公子飒然而立,目光平静望前方,不知在想什么。他这幅模样,公主猜不透他是否和自己一样。

只是转个眼的功夫,公主又觉得自己回到了过去。她看到陈昭扶着白鸾歌进门,在陈昭看不到的地方,白鸾歌对她挑衅笑

不对劲从出了林子,就不对劲就算她从来没忘记前世,也不可能时时晃神,总想到前世啊?

“陈昭,今日就是你的死期!”陈昭看到那位老将军,隔着老远,拉弓射箭,三支长箭飞向他

迷雾重重,那箭头的方向分明是笔直的,可在越来越近中,位置却发生了错乱。

那箭射的是站在陈昭旁边的宜安公主!

陈昭侧目,静静看着旁边的姑娘。不知道她眼里看到的,和他是不是一样?他看到那支箭射的是她,她是不是也能看到?

陈昭想:这箭射的是她,又不是他,何必管呢?让她死在这里,陪他一起死,多好。

埋骨青山,结束一切,这不也是他设想的美好结局吗?

他不能和她同生,和她共死,也是差不多的。

陈昭就安静地看着箭飞来,离他渐近,离宜安公主更近。在还有二十步距离的时候,陈昭能拉公主躲开,但他没有动;在还有十步的时候,他还是能护她,他依然没有动;还有五步

“公主!”秦景的声音从浓雾中传来。

公主从回忆中醒来,见到箭头就在她眨眼间。她大脑空白,竟然觉得好笑:难道她最近跟弓箭犯冲吗?怎么一次两次,都被人射杀?

她知道自己是躲不开的,她只能慌慌张张往后退。

肩膀忽被人从后面按住扯,眼前有人影掠动,白色一片。她恍恍惚惚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再次能看清的时候,陈昭已经从她身侧,站到了她身前。

她看到了他胸口的三支箭头,支支厉穿胸背,大汩鲜血溢出。

公主愣愣地看着陈昭,她没有回过神,没有意识到怎么回事,因为陈昭表现得好平静,面容还是那么秀雅,迎着她的目光,还对她笑了一笑。

他声音温和又平淡,“我还是后悔了啊。”

他眉头微蹙,看着她,眼中神情一时空落,一时又认真。反复了几次,他盯着她,露出一个笑,展开了眉头。好像到这一刻,他才真正认出了她是谁。

原本凉澈的眸子仿若春回大地,有了生机,寒水破冰,林草初放。

他含笑看着她,眸子里,有特别的感情,深深地将她看着。

淡雾让公主的视线模糊,可陈昭嘴角那笑,公主看得很清楚。

过往那些岁月,又在公主眼前晃过。公主盯着他唇边的笑容,又低头,看向他刺穿胸口的长箭。

她整个人如被冰霜封裹。

她再次听到陈昭的声音,“落子无悔,我却总是在后悔啊。”

他一点点倒下,公主本能地伸手去扶他。她撑不住他的体重,坐倒在地,抱住他。公主用复杂的目光看着他,陈昭用诧异的目光回望她,然后盯了一会儿,陈昭微笑。

这一刻,浓雾突然散去。

檀娘和一脸茫然的白鸾歌,全都出现在了院子里。秦景等人也不再如之前一样,明明就在向着茅屋走,却怎么也走不到。

他们都看到了院中跪坐的公主,还有公主怀中的青年。

陈昭轻声,“我把欠你的,都还给你了,郁离。”

远离她的人,都称她“公主”;和她相熟的亲人,会叫她“宜安”;特别亲昵的,或者生气时,就喊她“阿离”;只有陈昭,一直固执地叫她“郁离”。

除了他,再没有人这样叫她。

公主低头盯着他,又抬头看到檀娘。她茫然问檀娘,“咒术解除了?”

檀娘点头,“在出林子的那一刻,我就开始解了。”

小姑娘看向陈昭,“刚才见陈公子不理会那箭,我还以为,他要再次杀了你呢。”

如果那样的话,檀娘解不解咒,又有什么作用?

幸好,在最后一刻,陈昭后悔了。

公主也知道陈昭是后悔了,他如果早一点的话,就能拉她一起躲开那箭;可他就是冷眼看着,等到最后一刻,他想拉,却来不及,只能自己替了她。

而他又刷个心眼,干脆就死在她面前好了。

“表、表哥”白鸾歌反应过来,哭着奔过来。

陈昭的目光一直看着公主。

公主看着他的血染湿她的宽大袍袖,染红地皮,看着他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陈昭喃声,“你到现在,连对我说什么不知道这大约便是我的报应吧。”

他嘴角含笑,想着她以前那么爱他,如今,他为她挡箭而死,她一滴眼泪也不流,只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她不再为他动心,任他的心布满冰霜。

“你到现在,还在怪我吗?”他柔声问,声音空茫茫的。

“你”他眸子星辉跳跃,有千言万语,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公主心中也像被挖空了一块一样,她以前总是咒恨他,气恼他,讨厌他。到现在,看他这样,又觉得一切很无趣。

陈昭是个可怜的人。

他自己把自己封闭在前世,无论如何都走不出来。他的心那么扭曲,一时想成全她,一时又想杀了她。他总在布陷阱给她,让她去死;可到最后一步,他又总是不忍心,又总想再拉她一把。

在他偏执到为她重生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失去了他的本心,迷了心智。

他的新生,一直在为前世所困扰。他的心病,他的执拗,让他看不到现在和未来,只能看到过去。

她已经“重生”,而陈昭,从未真正的重生过。

公主低声问他,“陈昭,你爱我吗?你爱过我吗?你真的爱我吗?”

陈昭眸子微弯。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想说他从来不爱她,他只爱自己;她想劝他走出来,不要总纠缠过去,想让他在死的前一刻,了结自己的心病。

他都知道。

他当然是爱她的。

他只是做错了一件事,之后再弥补不了而已。她觉得他可怜,他自己也这么觉得。如果他不记得她,那就好了。但是他记得她,那他就无论如何也不想忘记。

他是活在过去中,他看起来温柔,内力却偏执,怎么也走不出来。他也不想走出来——虽然可悲,但他执着于一样东西,便怎样也放不开。

心里知道得那么清楚,他口上却缓缓道——

“当然,我也不是很爱你。几天收不到你的消息,我不会特别去想。你不在我身边,我也没那么强求。给你买的小玩意,送不出去也没关系。一封封书信,你看不看回不回,我都不怎么在意。大概,我确实不爱你吧。”

公主怔怔地看着他。

他垂下眼,轻声问她,“那你原谅我了吗?”

“一个过错,我用一生偿还。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彻底走出你的生命,再也不打扰你。你原谅我了吗?”

公主不言语。

陈昭便笑,眸中光芒黯下,不再奢求她的答案了。

公主忽地抬手,覆上他的眼睛。她轻声,“我原谅你了。”

他猛地抓住她的手,指间隐隐颤抖。

公主也不挣扎,任由他握着。

她见他嘴角带了笑,慢慢松开了她的手腕,无力垂落。

他死于她的怀中,这也许正是他的希望——

让他安详地死在他的过去中。

公主无泪无笑,缓缓站起。

“表哥,表哥你不要死你不要这样”白鸾歌抱着他哭泣。

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她不忍心打扰他与公主,不想让他的最后一点希望落空;他死了,她才能抱着他哭。

白鸾歌现在已经明白:在一开始,表哥让她走,便是有了赴死的心。

他不是不要她,他是不要拖累她。他不是不肯救她爹,他是想把这个机会给公主,让白鸾歌去求公主,让在他死后,白鸾歌不至于孤身一人,有人可依靠。他不说不在乎她,他是为她考虑过的。

“表哥我错了,你从来没有变你一直是我表哥。”

哭声不止,公主走向秦景。她伸出手,握住秦景垂在身侧的手,“我们走吧。”

关于陈昭的过往,已经结束了。

他们一同下山,回头时,仍见白衣姑娘,抱着自己的表哥在哭泣。

秦景伸手搂住她的肩,低声,“别难过。”

公主并不难过,她以前不在乎陈昭,现在也不在乎。她对陈昭的爱,在前世消磨殆尽;对陈昭的厌恶,在此生也消磨掉。

那人曾是她的爱人,只是她早就不爱他了。

不过侍卫大人难得的温柔,公主一定要珍惜啊。她露出抑郁之情,秦景以为她伤心,心中纠结,绞尽脑汁地安慰她。

公主叹气,“白鸾歌也挺可怜的。”

“嗯,我也这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