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兄弟,是你啊…”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内传来。

灵元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伴着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墙角慢慢挪过来一个人。

几个月未见,当初被他亲手押回来的杨太生,已经完全变了个人,身形瘦的只剩一把骨头,须发凌乱,双眼陷入眼窝,最终他还是没逃过朱春明的手,落到了他该来的刑部大牢,虽然经过五城兵马司抢去多加照料,但是那一只腿还是坏了。

“我还说今天送饭送得挺早…原来是小兄弟…”他笑道。

他伸手拨了拨额前的长发,看了眼矗立在牢外的灵元。

“小兄弟有什么事?”他含笑问道。

他的声音从容,牢狱之灾,严刑拷打,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记。

“大人…”灵元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忐忑,“这是你要的书…”

他的手从披风下伸出来,递进来一个包袱。

杨太生显然很意外,上一次,是这个年轻人将自已从五城兵马司押了过来,他当时随口说了句想要看几本书,但过了一个月,并没有人送过来,想必是自已的学生们无门可入吧。

似乎不太适应杨太生这样打量自已的眼神,灵元将包袱扔过去,转身就要走。

“小兄弟。谢谢你啊。”杨太生含笑说道。

灵元脚步微顿,“不敢,也不是白帮。”

“谢谢你手下留情”杨太生在后低声道。

灵元身形一僵,他明白这是说的当初破庙里刺歪的一枪。

“小兄弟,这些书你拿去吧,我用不着了。”杨太生接着说道。灵元转过身,目光扫过这老人的双目“你的眼…”

“老了,这眼都不中用了。”他依旧平和的一笑说道,伸手拂过那双浑浊无神的双眼。

刑部大牢有各种刑罚,其中一项就是烟熏,让人在窒息中感觉濒临死亡的那种感觉借以逼供,这种刑罚对嗓子以及眼睛的伤害很大。

灵元不自觉的觉得嗓子一涩。

“我…我也用不着…”他低声说道,“我也看不懂这些书…”

“哦…”杨太生点了点头,略一迟疑道,“那小兄弟你可愿意听老朽跟你讲讲?”

灵元一愣。

“老朽为官入仕前,做了十年的私塾先生…”杨太生捋着脏乱的胡须,面上浮现一丝追忆往事的情绪,“这么多年丢下了,不知道还能讲明白不…”

灵元矗立无声,既没应允也没拒绝。

杨太生便笑了,“瞧,我说疯话了不是…小兄弟,你去吧。”

“我救不了你的…”灵元打断他的话,淡淡说道。

杨太生笑声更大,位于最外边的狱卒只是投来一眼,旋即便转过身,似乎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老朽既然敢进来,就没打算活着出去。”他笑道,拍着残腿,“想要救老朽的人多的是,也不是救不了…”

灵元默然。

“二少爷走好。”狱卒听见身后脚步声传来,忙低头恭敬说道。与阴暗混为一体的黑披风从眼前卷过,牢房里又重新陷入一片死静。

信家,京城新购置的宅子里,四五个管事脚步匆匆而出,与一脸宿醉而过的信朝凌三人擦肩而过,只是简单的点头打个招呼。

“你瞧这些人,还把咱们当主子看不?”一人愤愤说道。

“得了,咱们是什么人咱们自已心里早清楚,人家心里也清楚!”信朝凌用折扇拍了拍兄弟肩头,打个哈欠说道,“走,走,快去告诉大少爷咱们打听到的消息好说咱们也不是半点用处也没”,书房里只有两个俏婢含笑而立整理着书卷文房四宝。

“做什么去了?”,信朝凌只当自己耳朵听错了又问一遍。

“踏春去了。”俏婢笑盈盈答道。

“我没听错吧?”信朝凌转头问身旁两个兄弟。

两兄弟摇摇头。

“大哥踏春?”,信朝凌摇头笑道“大哥不是最厌这热闹…”

此时郊外,灵宝伸手扯断风筝线,和顾十八娘一起看着那在天上摇曳的美人风筝飘飘摇摇而去。

“大少爷可要放一放霉运?”,顾十八娘转过头,对着一旁垂柳下席地而坐的信朝阳笑道。

“我有霉运吗?”,信朝阳微微笑道。

“那可不一定。”灵宝微带酸意说道,她的视线不由投向路旁,哥哥终是没有来…

顾十八娘笑了笑取过锦帕拭了拭额头的细汗,接过信朝阳递来的茶。

“大少爷竟然还有闲情来踏春?”,她笑道。

她已经给了保和堂足够的钱充做周转资金,这个时候的保和堂已经不似先前那种惶惶了,如果这次他们能撑下去,联合起来的挤兑保和堂的药棚们则要损失大了。

信朝阳一笑,“多谢顾娘子替我担忧。”,说着话微微冲一旁抬了抬下领“不过你的霉运来了”,顾十八娘闻言微楞,转头看去见一辆马车停在路旁,王家二老爷跳下马车,看到相对席地而坐的二人,顿时闪过一丝怒意。

顾十八娘带着灵宝走进王家大宅里时,屋子里的人显然已经到了很久了,看到她进来,嗡嗡的议论声顿消,所有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

“王老掌柜的怎么样?”,她看向王洪彬低声问道。

“多谢顾娘子关心,暂时还好。”,王三老爷接过话冷冷哼了一声。他语气里的不善,顾十八娘只当没听见,在一旁施然坐下。

王洪彬面色略有些尴尬。

“不知道今日叫我有什么事?”,顾十八娘问道。大厅里的人互相对视一眼目光都看向王洪彬。

“是这样”,王洪彬咳了一声,带着几分不自在,目光并没有直视顾十八娘。

“是这样,钱不够了,我们想再向顾娘子借一些。”,王三老爷直接说道。

王洪彬瞪了他一眼,带着几分责备,哪有这样借钱的?倒像是讨债的,顾十八娘神情依日淡喜“没有了。”

“哈”,王三老爷一声冷笑,环视众人,似笑非笑的说道“听见没,跟我说的没错吧?”,大厅里的人看向顾十八娘的眼神便有些怪异。

“什么没错?”,顾十八娘抬眼看向他,淡淡问道。

“顾娘子如有什么难处但请明说,能帮就帮,不能帮我们保和堂也不会怪你,只是当面一套背地一套那就不好了”,王一老爷冷面说道。

他的话音未落,顾十八娘将手里的茶杯猛的顿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的视线看过来,王三老爷不由心里寒了下,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冷漠阴寒,天下哪有女儿家能有这等眼神?

一旁的王洪彬却是见过,就在那年建康,当他们保和堂指着顾十八娘要她给说个明白时,那姑娘就是这种眼神,他不由站起身来。

对于这姑娘的翻脸无情,他是有亲身的体会的。就在他想要化解这尴尬的气氛时,顾十八娘却是双目一垂。

“我去看看王老掌柜的。”,她站起身来说道。

声音平淡无波,并没有什么情绪在内。

王洪彬松了口气,止住还要说话的王三老爷,忙派人引着顾十八娘往后堂去了。

“难道我说的有错?谁不知道大有生一心要笼住她,郎有情妾有意,信她会死心塌地的帮咱们?做梦吧?谁让咱们没个长的好的儿子”,屋门被掩了起来,挡住了王一老爷愤愤的声音。

“这人怎么…”,灵宝气的咬牙,转身就要回去。

顾十八娘伸手拉住她“这世上有些人从来是讲不清道理的,他们只会信他们所想的,你说什么他们都不会听,没必要跟他们白费口舌。”

“明明是他们自己惹的祸,自己没用,小姐借了他们这么多钱,他们倒好,不但不记恩反而生仇,太可恨了”,灵宝愤愤道。

“记仇又如何?我难道会怕他?”,顾十八娘笑道,将她一拉,跟着引路的下人,走入王一第*章 的屋子。

内眷侍女们纷纷施礼。

“老先生怎么样?”,顾十八娘低声问道。

王一第*章 的夫人轻轻拭泪“也就这几天了。”

老夫人“老太爷问是顾娘子来了吗?请顾娘子说话。”,一个侍女转出来低声说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转进内室,意外的看到王晋一也在,自从大药会上泼了一脸茶后,他们还没有再见过。见顾十八娘进来,王晋一站起身,往后退了退,垂下头。

“顾娘子”,王一第*章 用微弱的声音唤道。顾十八娘看着这个老人,心内百感交集。

“顾娘子,我们两清了”,王一第*章 露出虚弱的一笑,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王晋一不由抬头看过来。顾十八娘点点头伸手握住王一第*章 枯瘦的手“王老先生,我保下保和堂这个名字,”略一停顿,带着一絲苦笑,“还请王老先生体谅,我也是个以命博生的,只能做这么多了…”

“足够了…”王一第*章 弱声说道,握了握十八娘的手,“谢谢你…”

“我也谢谢你…”顾十八娘鼻头微微发酸。

三日后,保和堂第三代当家主人王一第*章 过世了,与此同时,保和堂并没有接纳顾十八娘的建议,奉行事缓则圆,而是再一次购进市场上大批的桂枝,两个月后,在京城所有药棚一起喊出今年誓不修桂枝的巨大压力下,六月,保和堂抛售桂枝,损失百万两白银,资不抵债,只得出售保和堂。

兵败如山倒,保和堂一夜之间退出了药行界,正如王一第*章 事先嘱咐的那样,任何一个前来收购保和堂的人,都要求保和堂的牌子一同收购,幸好在大规模的变卖抵债前,已有人高价买走了保和堂的牌子。

王洪彬站在院子里,家里的仆从基本上都已经卖了,另有几家已经离开京城,回老家去了。这间宅子原本也要卖的,可他硬咬着牙留下来,代价是变卖了自已所属的田产,没了商铺,没了田产,这未来的日子多么难可想而之,尤其是他们这一辈生下来就锦衣玉食中长大的,屋子里传来妇孺孩童的哭泣,这让气氛变得更加悲凉。

“老爷,老爷…”一个老家院气喘吁吁的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