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心来,来人应当不是那些人派来的。他忙出声呼救。可声音涩哑,怎么也没法大声叫出来。

他生怕女孩儿听不到他的声音,心急之下,突然身上冒出了一股子力气。他用那个完好的手臂到处乱摸,情急下拽下腰间佩玉,朝那身影丢过去。

他以为自己丢得很准,谁知道手臂却是根本没听使唤,玉佩直接朝着另外一个方向飞去,“叮”地声撞到墙壁,发出一声脆响。

少年正兀自懊恼着,谁知女孩儿似是听到了那个撞击声,转身朝了这边行来。

他极其高兴。

可等女孩儿靠近了,他才发觉对方有些不对劲。

月光下的女孩儿很漂亮,只是异常瘦弱。但最为不寻常的是,她似是没听到他微弱请她帮忙的话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口中不断低低地极慢地重复着一个字。他仔细听了听,好像是“血”字。

难道是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又看到了身上的血迹,被自己的状况吓傻了?

他顾不得其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急切地说着:“救我。”

他的手因为长时间的爬行,早已布满伤痕和污血,在女孩儿浅色的衣裳上,留下了明显的指印。

女孩儿却毫无所觉,只愣愣地看着他的手,继续重复着说道:“血…血…”

少年有些绝望。

这个女孩子,压根就没有在听他说什么,难道本就是傻的?可看她灵秀的样子,不像啊!

难道是受了什么刺激?

可他没时间细想。

看看天色,他知晓,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太多了。父亲还未发现他遭遇了不测,若天亮后那些人发现他的尸身不见了一路寻来,定然麻烦。

她,是他唯一的生机。

少年对女孩儿细细说着,让她帮忙,请她去叫人来。

他拿过腰间配着的金刀小挂饰,苦涩地笑笑。

当初自己不肯学武,却偏偏佩戴了个这样的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他将东西放到女孩儿手里,试了试嗓子。也不知是不是心情蓦地放松没那么紧张了,虽然依然嘶哑,却也能稍大点声音说话了,便道:“你将这东西…送到钱家酒庄,交给…他们的掌柜的,就说,让他拿了这东西,去寻钱管事,你能记住吗?”

他费力地喘息着说完,见女孩儿呆愣愣的一句话不说,心中大悲。

她是没听懂,还是没记住?

“若我求你,你能记住吗?”他期盼地看向女孩儿,“我不想死,你若是帮了我,我就不会死了。这样,你能记住吗?”

他向来心高气傲,一个“求”字是这辈子头一次说出口。他只期盼,这个字,能换得自己的一线生机。

“死…”女孩儿讷讷说道。

少年大喜。

女孩儿说的是他告诉她的话,她没再重复那个“血”字了!

她果然将自己的话听进耳中了!

“那钱家酒庄…你往前走几个街口,能看到路旁,有个极大极大的酒坛子,那东西旁边挨着的店,就是钱家酒庄了。你能记住吗?”

他看女孩儿没说话,又重复了几次。

可女孩儿还是一个字儿都没回答,片刻后,木木地转过了身子,朝外走去。

少年看着她手中的小金刀,也不知女孩儿能不能将东西顺利送到。可此时…他决定赌上一赌。

他不信自己运气如此差!

女孩儿的身影渐渐走远,他的心也跟着慢慢往下沉,身上的温度不断升高,心里的凉意却渐渐泛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很久,他听到拖沓的脚步声在朝自己靠近。他脑袋发沉,反应了会儿方才愕然望去,发现女孩儿居然回来了。她手中已经没了那金刀,换做抱了个板子来。

那板子不知道她是如何寻到的,上面有一个粗大的孔,显然是人拿来栓东西用的。

女孩儿扯下自己发带,手上的带子,甚至是佩戴东西的带子…除了系着衣服的腰带,凡是带状的,她都扯了下来,穿过孔,系好。她用空濛的双眼看看少年,解下了他头上的发带,也穿过孔,系好。

那板子不算太大,但是,让少年的大半个身子躺在上面,却是足够了。

她用瘦小的身躯硬生生将少年挪到了板子上躺下,将那些带子握在手里往前拽了拽,板子便往前动了动。

少年这才知道了她的意图。看着女孩儿吃力的样子,他心中五味杂陈,说道:“你可是已经将东西送去了?他们自会来寻我的,你且放心。”

女孩儿却还是那样眼神直直的,好似完全没听见他的话,转过身慢慢走着,一下下拖着那板子往前行。只是,这次她口中的话却是变了,好像是“梅芳院”、“眉坊院”之类。

少年又同她说了几次,见她毫无所觉,暗暗在心中叹息着。

若是平时,他定要告诉她,这样往前走着,目标太大,被坏人发现的几率更大,倒不如让他在那边等着,左右钱家的人必然会去救他。

可是仰头望着她那瘦小的坚定的身影,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也罢,既然她爱犯傻…那就由着她去吧。

他见过的聪明人甚多,这样傻的,倒是头一次遇到。

身上热度越来越高,他觉得自己的意识马上要离自己而去了,忽然听到了“砰砰”的敲门声。

他猛地睁眼,才发现自己居然就在那“巨大的酒坛子”旁边。

钱家酒庄的一个伙计来开了门,在黑夜里看到两人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忙问两人是谁、来做什么的。

少年知道女孩儿不开口,忙嘶哑着说道:“让你们掌柜的来。”

掌柜的很快就来了。

他拿着蜡烛靠近女孩儿和少年,待看清少年的样子后,他大惊失色,正要扶起少年,女孩儿却是从怀里掏出一物搁到了他的眼前。

赫然就是那小金刀。

少年心里顿时说不出什么滋味来。

原来她方才并未走远,而是去寻板子去了。

他让她去送信,她却不放心将他一人丢在那儿,非要想办法带着他一起去。

虽然这样做太过于傻了些,可就是这股子傻气,让他心中涌起了感动和酸楚。

掌柜的刚刚接过那小金刀,女孩儿唇角突然绽开了个笑容,“砰”地下,倒到了地上,晕过去了。

少年此时也已经支撑不住。

他拼着晕去前的最后一丝清明,叮嘱掌柜的道:“路上的血迹,你想办法处理掉。再通知钱管事,让他帮忙找个可靠的大夫,帮忙照顾下这丫头。只是有一点,她今日遇到我的事情,无论是谁,都不准说出去。”

他生怕这不谙世事的女孩儿因为帮了自己的缘故,被那些个人记恨上。

眼看着掌柜的郑重应下了,少年才安心地合上了眼帘,陷入了昏迷之中。

99汤药

穆景安同罗纱说起那晚的事情时,心中犹自泛起阵阵波澜,神色间又柔和了许多。

罗纱却是有些不敢置信。

“你说…我那晚迷迷糊糊跑出府后,救了你?”

她怎么也没想到,前世时,在梦纺院见到孙氏杀死那小妾后,她浑浑噩噩间跑出家中,竟然救了穆景安…

当年她高热几日后醒来听人说起后,也只知自己跑了出去被人救了,而后发烧大病一场,从而得了那哑症。

少时她在梦纺院中想起来了孙氏杀死小妾之事,才知自己是因为什么而受了过度的惊吓导致心神混乱。如今听了穆景安的叙述,她却是刚刚知道,那晚竟然还有和穆景安相遇这一遭。

穆景安望着她惊愕的样子,淡笑着给她捋起鬓边发,说道:“那时我便觉得你神色不对,后来去了梦纺院那一趟,方才将前后之事串联起来。”

他说着便是一叹,“有时想起来,我也不知是该感谢孙氏将你吓成那样,还是要痛恨她了。”

若是没有罗纱被吓,就没有他与罗纱的相遇。但若是罗纱没被吓,前世或许也不会得了哑症而处处受到难为。

罗纱听了他这话,倒是当真认真细想了会儿,最后得出结论,“我倒是觉得,有了那一遭更好。”

虽然前世之时过得不好,但如若果真没有那晚发生的事情,她今日还会不会站在这个地方,都还难说。

对于能够经历当前这一世,她还是极其庆幸的。

穆景安听她这样回答,开心地拥紧了她。

这是不是说明,她其实很高兴能遇到他?

这样想着,他心中欢喜万分。

这时,屋外响起了阿三他们的说话声。

穆景安安顿好罗纱,看着她躺下休息后,方才出了车子去见他们。

刚刚对着他时,罗纱倒还没来得及细想。此时听着他在车外的说话声,她慢慢回想着他说过的话,这才意识到一件事情。

他说“以身相许”当真是认真的。

说起来,自重生后认识他以来,他出手帮助母亲、帮助她,每一桩每一件,都是他主动去做的。而她,也是在这一件件的事情里,感受到了他的好、与他慢慢亲近起来。

难道自打他重生起,就在刻意接近她?

可她…却连见过他都不曾记得了…

一想到这一点,罗纱就不由得懊恼万分。

晚上她很是纠结地同穆景安说起这事儿,穆景安就笑她:“多大点事儿,都过去那么久了,亏得你还放在心里。”

他钻进被中,摸着她凉凉的手,皱了皱眉,语气不变地说道:“无论我当初做过些什么,如今我们两人能在一起,这就够了,其他的,你无需多想。”

罗纱笑着颔首,钻进他的怀中取暖。

自从开始服了解药后,她的身子就偏凉,穆景安温暖的怀抱就显得尤其诱人,让她不由自主就想靠过去。

如今解药有了,一行人却依然继续往国公府赶去。

罗纱上次在皇宫里服药是在巳时,往后的每日里,到了这个时辰穆景安便单独在车中守着她,也不许其他人靠近,默默陪着她度过那最难熬的一段时光。

车子行了二十天左右方才到了国公府附近。

那日傍晚时到了临近的一个城镇,穆景安都准备寻间客栈住下了,谁知却有长公主派来的人行上前来,同他低语了几句。

穆景安当即带人连夜赶了回去,半夜临近丑时方才到了国公府。

其他人各自散去,穆景安带了罗纱从后门而入抄着近路一直行到了长公主的院子。

罗纱闻着院中的馥郁花香,心中略定。

两人进到屋中时,长公主早已等在那儿。见到罗纱后,她探了探罗纱的手和额的温度,神色不变地将穆景安赶走后,携了罗纱往里行去。

“药汤早已备好,你每晚泡一泡,第二日便没那么难过了。”

罗纱在路上已经听穆景安提起,长公主一回到国公府就开始让人准备药材,前天刚刚全部凑齐,知道了她们的行程后,昨晚就开始熬药了。

长公主带了罗纱去往后院。

那里有几间小屋子,其中一间是为罗纱收拾出来当做卧房的,布置得雅致精巧。长公主带她熟悉了下卧房后,便领了她去隔壁那间。

其实罗纱一进到后院,就发现药味已经取代了花香弥漫在这周围。如今行到那间屋子外还没进去,药味已经极其浓烈了。

罗纱这些时日因了“药”之一字吃了极大苦头,且不论是“毒药”还是“解药”又或是“药汤”,凡是与药有关系,她都有些犯怵了。

只是,虽然身体在抗拒着这种味道,她依然咬了牙跟着长公主慢慢行到屋中。

屋子不大,窗子全关得牢牢的。当中一个大浴桶,里面盛满了浓浓药汁。药汁呈褐色,表面还冒着淡淡雾气,显然是有一定热度的。

罗纱是闭着眼狠下心迈进去的。

全身泡在热热的药汁中,闻着那强烈到无以复加的味道,她痛苦得脸都要发青了。

长公主见状,倒是笑了。

她坐在椅子上,单手支颐,望着罗纱纠结的神色,将她大大赞扬了一通后说道:“我最怕药味儿。当年我遇到这事儿时青涯让我泡药汤,我不肯,将屋里的东西砸了一遍,连门都卸了。最后还是他铁青着脸将我砸晕了丢进去的。”

思及往事,长公主面上带着淡淡笑容。

罗纱先是忍不住噗嗤笑了。她倒是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长公主居然怕药味儿。

可琢磨了会儿后,她才回过味来。

难怪,难怪长公主认得这毒药。原来,她也中过此毒?

“母亲当年…是怎么回事?”她试探着问道,也不知长公主肯不肯说。

长公主见她将心思放到了此事上,全身放松下来没再抗拒着药了,暗暗松了口气,很是思索了会儿,最终摇摇头说道:“具体是怎么中的,说到底,我也是不太清楚。不过给我下毒的和给你下毒的,肯定是同一个人。”

罗纱第一个反应是孙氏,紧接着意识到,长公主说的,分明是皇帝。

“那孙家…”

“孙氏祖母的姐姐乃是我母后的贴身侍女,终身未嫁,生前一直伺候着母后,只是她三十多岁时就因意外死了,记得她的人,应是不多了。”

罗纱没想到长公主竟然这样轻描淡写地就将孙家和皇帝之间的联系说了出来。

长公主见她这样讶异,就也笑了,“你问我,我自然会告诉你。景安他向来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方式,从不会问我们什么,都要自己去查。既然他不问我,我当然不说。”

罗纱想想,依着穆景安的性子,还真是那样的。

穆景安先前只是查了孙家和盛家还有六皇子的关系,并没怀疑到皇帝身上。

在路上时,他说起开始怀疑皇帝和孙家有关系,还是因为那红珊瑚盆景。那物的最终的去处,是皇宫。至于罗纱和他提起的龙纹四方尊,虽然尚未寻到,却也是应该在宫里。除了那儿,没什么地方是穆景安的人找不到的。

其实他不派人去搜皇宫,不是因为不敢去,而是怕打草惊蛇。

罗纱正出神着,就听长公主说道:“你或许不知道吧…其实你中毒,和我还有一些关系。”

长公主说着,站起身来,试了试水温。

她纤细白皙的手指划过褐色水面,泛起一阵涟漪。

“那人睚眦必报,什么事不合了他的心意,他都要怀恨在心。当初因着我和叶之扬的事情,他恨了叶之扬,后来虽然叶之扬寻了个借口脱离了叶家,可他却不肯放过叶家。当初叶之南要纳妾,就让孙家想办法将孙氏送了进去。”

罗纱大致明白了长公主的意思。

皇帝将孙氏送进去,是想利用孙家人的狠戾,搅乱叶家。

思及亡母,罗纱心中大恸。若不是皇帝让孙氏进叶家,母亲必然不会遭遇这等事情!

长公主是说,孙氏能害到罗纱,是因了她的关系,皇帝将孙氏送进叶家吧!

可罗纱却不这样以为。

“景安和我走得近,他早就注意到了。没有孙氏,他也会想到其他法子来害我。”

“或许吧。”长公主叹息着,“嫁到穆家不容易,往后你遇到的事情必然不少,虽则有我同景安护着你,但是难免有疏漏之处,你且小心些。”长公主说着,侧过眼去看罗纱,却见罗纱神色间一片坦荡,毫无惧怕之心,暗暗颔首。

长公主见罗纱神色间隐隐显露着哀痛,生怕罗纱这样心绪波动着泡药汤会影响到身体,暗暗后悔不该在这时说这些,转而聊了些别的。

罗纱渐渐放松下来,只是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长公主悠悠然地又说了会儿,过了片刻后,她才发现没有听到预期中罗纱的答话,偏过头去看,就见罗纱将头歪靠在桶沿,已经睡着了。

长公主先是失笑着摇摇头,而后记起罗纱这是自吃解药起第一次泡药汤,就愣了愣。

当年她是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穆青涯一早就让人备齐了药材准备好药汤,她泡过药汤后方才开始服的解药,尚且痛苦到生不如死。

如今罗纱却是硬生生单凭意志力熬了二十天…

她望着罗纱的睡颜,轻轻叩着扶手。

罗纱这一觉睡得极好,前些日子日益发冷的身体头一次不需要穆景安的怀抱就能温暖过来,故而等她睁开眼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床上的。

由红倚服侍着起身时,罗纱神清气爽,问起长公主在哪儿,这才知道,云姨娘来了,在长公主那儿。

罗纱想了片刻才记起来,这云姨娘是谁。

贺云宜,永乐侯的妹妹,穆青涯的妾侍。

100虚实

罗纱既已醒了,略用了些早饭后便去给长公主请安。

那解药性子太烈,罗纱服用之后时有呕出血来的情形,到底是伤了肠胃的。故而这些日子里,她只用煮得稀烂的米粥为食,菜蔬都未敢沾半分。原本就瘦的身子,越发显得娇弱了。

她一出现在厅里,长公主望着她单薄的样子,就暗暗叹了口气,面上却是不显。

罗纱到的时候,云姨娘还未离去。罗纱转进屋时刚好见到了她,粗略看了眼,面容看上去好似是温顺和蔼的样子。

敛神行到长公主面前,罗纱恭敬地行礼问安。

长公主刚和她说了两句话,就有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响起:“都这个时辰了…嫂嫂怎的现在才来?”

罗纱极快地睃了长公主一眼,见长公主不悲不喜没有任何表情,她抿了抿唇,并未立即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