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我在五年前,韩潜尚是六段棋手时和他交过手。那是他是七段,现在也才八段,想来也是暂时在高原期上。五年前我侥幸赢过他,五年之坐在棋盘棋时我尽量把背挺得笔直,仿佛背挺直了,才能直视我当年浪费掉的光阴。

张青白的棋风依旧俊逸,谦谦君子风度,小飞开拆跳,棋形大气舒展。他不耍阴招,一言蔽之,不会高喊“九阴白骨爪”然后一脚踢你的JJ。当然这一招我和恩师都经常使用。

直到张青白拿起两枚白子轻轻覆在棋盘上,我才知道自己赢了。

再休息一周,准备棋圣战第四轮,四进二。

走到第四轮的四个人是林染,我,陈意和韩潜。

我坐在云深棋室里纳闷,QS对阵的是一个九段棋手,为什么他也能走到这里。有人敲门,很礼貌的敲三下,我喊了声请进。

棋室的窗户敞开着,看得到外面漂浮着大片大片阴暗云块的天空。二十五楼上的大风自窗户罐进来,垂得我头发乱得跟草一样。

一转头,就看到韩潜靠在门口。他还是一身贴切的白西装,打着温莎结的领带有些歪斜。他一句话不说的看了我一会儿,忽然走过来伸出手。

我第一反应是张哲宇的事情暴露了,他要问罪,顺手操起棋盘上的棋罐,想着对打也要拿个武器。

他却只是啪的把窗户关上,然后伸手理我的头发:“没事把窗户开这么大,小心吹风感冒。”

我一时愣住:“下棋时吹点风,清醒点。”

他低头看棋盘,在我对面坐下来:“又是一个人下棋,左手跟右手下?不如我陪你下一盘。”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和好宣言?韩狐狸是商人,不做没有回报的事情。他拿了颗白子问我:“猜先,让先?”

见我半天没说话,叹了口气,伸手想摸我头发:“小东西,别这么看着我。我是真心想和你下盘棋。”

“韩老板有话可以直说,不敢耽误您时间。而且你知道我其实并不小。”

那瞬间韩潜有些尴尬,手伸到一半收回去:“不好意思,叫习惯了。”

他递给我一张单子:“第四轮的抽签出结果了,你和我,林染和陈意。看这个我才想起很久没陪你下过棋了。”

我突然明白了:“你是想以下棋为跟我借口说话。”

韩潜眯起眼睛:“咦,被猜到了?”

“棋圣战我会全力以赴,你不要以为像第三轮那样花钱,就可以买胜局。”

韩潜能进棋圣战第四轮,不一定是QS棋下得好,很可能是他通过某种渠道和对手进行了谈判,施加了恰到好处的压力,给出了难以拒绝的利益,于是对局时对方适当放了水。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表情有些悲哀,韩潜十指交叉支着下巴,看着我:“我没有想要跟你提这个要求,只是我们好久没说话了。”他自顾自的在星位放了一颗黑子:“那算你让先,该你走。”

我打了个哈欠站起来:“对不起韩总,我要出去一趟。”

还没走到门口,韩潜在背后沉声说:“沈昭,我在你心中的形象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了?”

我表扬他:“韩总竟然还知道堕落这个词。”

“我真想…破罐子破摔。”韩潜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回头,看见他仰头靠在椅子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闭着眼睛吸了一口,缓缓道:“既然如此,我可不可以请你第四轮输给我?”

“你有强迫我的筹码吗?”我冷笑。

“当然有。既然签了盛世,你三年内的所有对局都由盛世安排。我保证你的安排会很有‘特色’。”

耀然表白之后棋坛杂志上我们的八卦满天飞,褒贬不一,而且写的一半事情我自己的都不知道。于是我选择了通通无视。不是韩潜说,我真不知道,原来棋圣战作为国内最高水平的赛事,头衔获得者直接授予九段段位。耀然当年就是在棋圣战上直接由七段升为九段的。

围棋九品,有人说夺得棋圣头衔代表参悟围棋最高境界,“入神"——神游局内,妙而不知,所以要授予与之相匹配的九段段位。

难怪韩潜追去这个,这是他看到的顶点。

小时候我问过师傅,棋圣真的这么厉害吗?

师傅正拿破抹布细心擦拭他的唐代三耳搪瓷金鱼缸,颇为不服气:“那我要办场棋神战,冠军岂不是神了?棋圣战啊,说白了就是一场高手过招的比赛,能不能在比赛中开悟要看自己。有时候啊,真正悟到‘入神’的不是赢家,是输棋的那个…咦我的鱼怎么少了一条,大黑给我吐出来!”

师傅没说完就气喘吁吁追家猫去了。

韩潜只看到棋圣头衔,而师傅认为棋圣战最有价值的东西,是开悟,然后看到更远方的风景。

 53相思断

棋圣战第四轮四进二,周六林染九段和陈意八段对局,周日我和韩潜七段对局。

听说林染赢陈意赢得挺轻松,两人都是颂书馆的弟子,似乎陈意八段从学棋起就没有赢过林师兄,因此此番输棋极度郁闷,回上海关禁闭去了。

如果我赢了韩潜,意味着棋圣战挑战赛的最后一轮,会对阵林染。

对局时间定在十点开始,上午两小时下午三小时。听说人一紧张就容易失调,我的表现就是差点睡过头,醒来时已经九点,韩潜和QS都不在,盛世围棋25层一个人都没有,走廊上空空荡荡的。于是我抓起衣服往外冲,到棋院的时候差五分钟迟到。

我冲进中国棋院大门前还撞翻了两个韩潜的粉丝,举着条“韩七段加油”的横幅,一头撞到一个人胸口上,险些没站住。

林染伸手圈稳我,笑眯眯的:“主动投怀送抱,真难得哎!”

他扬了扬手里的手机拉着我往里走,明显松了口气:“怎么现在才来,打你手机也没开机——差点你不来了,正要开车去找你…我还以为韩潜有意为难了你。”

我抱歉道:“是我有点紧张,手机忘了开机。”

路过对局分析室时我看到里面来了挺多职业棋手和记者,我甚至看到了赵志远九段。赵老在棋圣战第三轮八进四的时候一步没算清楚,意外输给了陈意八段,我原以为他老人家今天不会来观战,后来一想,对于这种境界的棋手,胜负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东西。

然而我没看到耀然。

他不在对局分析室,也不在对局室。

林染透过金丝眼镜笑眯眯的看我:“别看了,陈耀然今天有事来不了。”

我到的时候韩潜已经在棋盘前等,记者们的三角架相机早已到位。我没看到耀然,但是意外的看到了QS。他安静的坐在轮椅上,挂着韩潜助理的身份牌,旁边站着张镜。

QS从来不出现在任何对局场合,我不明白今天他为什么突然来。

他大可留在盛世二十五层遥控对局,让张镜一人来就够了。

我突然看到他随意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腕,双腕干干净净,少了那块我们常用的通讯表。

我疑惑的看韩潜,他已经覆了棋子在棋盘上,说:“猜棋。”

我执黑先行,中国流开局。

韩潜应以三连星。

倒不是三连星对中国流多合适,只是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和韩潜搭档时,晚上两人下棋,常用的就是这个布局。

韩潜是个矛盾人,刚威胁我必须我输给他,今天竟然亲自上阵。

如果是QS,尚可一战,如果是韩潜,我想如果他能赢我——当然不用我做他的幽灵棋手。

我偷偷看QS,他的脸上少了平时的讥讽,只是局外人般淡漠的看着我和韩潜,仿佛这场对局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倒是韩潜用手指扣扣棋盘,提醒我回神。

中国流和三连星都是扩张型布局,因此很快进入中盘,对杀得十分激烈。下到最后,下出了“相思断”。围棋中‘断’有扭断、冲断、跨断、尖断、挖断…“相思断”是某个特殊的棋形下,通过这一断,干脆利落,使对方的重要棋子无论如何也接不回去。舍此,其他的‘断’法都不可。

中盘扭杀,如果韩潜接回黑棋包围下的白子,大龙尽活,接不回,白子死,大龙尽死。

那一瞬间,我看到了“相思断”。

我黑子断下,如果是耀然,会果断的放弃那枚白子。白子接不回,弃子大龙必死。但是弃龙重杀也不是完全没有生机,我定段赛上弃过一次,耀然在几年前的棋圣战上也弃过。韩潜开始长考。一个“相思断”他长考近三十分钟,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明知是“相思断”,他竟然选择了“接”。

韩潜落子时,征询的看了我一眼。

我忽然想起他在云深棋室里的话——“既然签了盛世,你三年内的所有对局都由盛世安排。我保证你的安排会很有‘有趣’。

我也记得自己的宣言——“棋圣战我会全力以赴。”

他接,我坚决的打吃,韩潜执拗的从下方再渡接。他渡的时候,我听到旁边录像的记者倒吸了口气。连非职业的记者都看明白,这是接不回的棋。

然而韩潜还是选择‘接’。

他落子时不看棋盘,一直看着我。

既然是“相思断”,自然断得优雅从容,抽刀断水,举杯销愁。我一次阻渡两次反打,提了那枚白子。

突然有个想法让我猛然一惊,“相思断”不算难,韩潜毕竟也是职业棋手,或许他早就看到的这个手筋,却故意往里跳。

我一口气叹进肚子里:韩老板这么精明的人,不可能。

白子被提,大龙不活,韩潜从棋罐里取出两枚棋子覆在棋盘上,投子认输。五个小时的对局时间只用了两个半小时,他却似乎精疲力竭,颓然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说:“小昭,QS安排了车送你回去。”

裁判来确认了对局结果,我一个人走出棋室,林染在门外等我,伸出手:“哎呀哎呀,我就猜到我们有分枰对峙的那天。”

我转身,看见QS突然笑了,他坐在轮椅上,缓缓对韩潜伸出右手。韩潜起身握住,低头说了句什么。张镜推着QS的轮椅,三人从我和林染身边走过,没有回头。

出门的一刹那,闪光灯闪得我眼睛痛。

林染笑道:“你走到这里,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欢迎陪我进入最后一轮。”

QS果然安排了送我回盛世的车。

上车前我手机响了,张哲宇发来短信:“沈先生,很抱歉我不得不终止调查。韩潜的行贿买棋行为涉及面过广,即使报道写出来,主编这边也审不过。你不如好好下棋,棋圣战之后再另做商量。”

我同时收到另外三家媒体的短信,都说盛世的事情黄了,有一条甚至要我小心盛世。

最后一条是QS发给我的:“好自为之。韩总不把你怎么样,不代表我不把你怎么样。”

我早该意料到,我们查盛世的时候,盛世也在查我们。

从韩潜最近的行为来看,QS不一定有确切证据我跟这件事有联系,但是他或多或少猜到了一点。

我们躲过记者,林染送我上车:“小昭你在发什么呆?”

我摇摇头:“没事。”

既然张哲宇说棋圣战之后在商量,说明事情也不是山穷水绝,可能还有一线生机。现在我需要做的是考虑下周该如何与林染对局。

网上用马甲一号ID下棋时我也不是没赢过他,但那多半是他嘻嘻哈哈,或者我过分认真。《棋艺》曾评价说,颂书馆的林染九段认真起来,可以和雅门陈耀然分先对局不吃亏。

五年前的聚渊赛,我错过了一次与他正式对局的机会。

这是第二次。

林染关车门时又笑嘻嘻的把头探进来:“哎呀,虽然我一向支持你赢棋,但是这次真的很想亲自给陈耀然点颜色看。所以下周,我会全力以赴。”

54俊雅明朗,知礼而胜

赢棋之后,我一直没再见到韩潜。第四天出了一趟门,回来钥匙怎么也捅不开房门。楼层保安很有礼貌的走过来解释:“不好意思沈先生,韩总给您换房间了。”

新房间跟原来一样大,还是在这层楼,只是换到走廊最尽头,到韩潜办公室要拐两个弯,离QS的房间也远。备用电梯就在我房间旁边,就是说只要我愿意,可能一辈子碰不到韩潜。

我的东西还是原样摆好,一件不少。常翻的书和棋谱整整齐齐摆在床边的书架上,连窗帘都跟是原来那副。

“窗帘是韩总亲自要求换过来的,说是隔光。窗帘透光沈先生睡不踏实…”

嗯,窗帘透光会睡不踏实?好像有点印象。五六年前的事情了,十岁小孩的身体精力旺盛,中午睡得着觉才怪。韩潜总问小东西怎么不乖乖睡午觉,问烦了我就怪窗帘透光。

保安说:“韩总说,您要是不满意这间,他在二十四层给您重新安排。”

韩潜输了棋,棋圣战出局,只是给我换了个房间,我有甚不满意的?这个房间离他办公室远,所谓眼不见心不烦,我也正好,彼此彼此。

我谢了保安换了钥匙,下楼吃饭。猛然见街角一辆小破电瓶车闪过。进常去的小店吃面时,果然见张哲宇边打电话边进来,春天阳光不咋的,怎么觉得人比上次更黑了:“…XX愿意和我们合作?不可能吧,这家媒体影响也太大了点。陈老板果然厉害…嗯嗯,我当然会保密…”

我也很吃惊:“你不是退出了,怎么还敢来这边晃?不怕又被大奔追?”

他取了鸭舌帽也叫了一碗面,在我对面坐下:“偶然路过,在查别的,相对没有这么危险。对于记者来说,命永远比名誉更重要。”

我看着他的眼睛:“可是我听说你查体坛兴奋剂黑幕的时候,收到很多恐吓信,差点真丢了命?张先生我真的很佩服你。”

他不知可否,低头呼呼吃面,按理说也是个媒体界精英,吃东西狼吞虎咽,面汤都喝得精光才打了个咯,解释道:“干我们这一行,出外勤就赶时间,所以能多吃点就多吃点。不像你们棋手,拿颗棋子的都要讲究那什么…风度。”

我笑笑:“那是手势。”

他问我盛世的事情是不是放弃了,我摇头说没有,就算他不帮我,我一个人也会想办法把这件事曝光出去。

师叔曾经问我,为什么四大门派的棋,唯独雅门流传得最久远?为什么同时期棋派并起,只有雅门的棋流传至今?

因为我们的棋最纯粹。

抛却胜负的执念,雅门更为注重棋道修养。即使看上去从来没正经过的师傅,拿扇子指着棋盘教我和耀然下棋的时间,一定是严肃的。

时间会淡薄对局时的功名利禄,因此漫长的时光中流传下来的棋谱,最为干净纯粹。

盛世一日不曝光,就一日有无辜棋手被韩潜打压。

我想作为雅门的棋手,我唯一能为围棋做的,就是维护它的这份单纯和干净。

“我做事可能不成熟,但我会坚持做下去。张先生什么时候有再合作的意愿了,我们可以再联系。”

“其实我很不理解,你没必要一个人把这件事情扛下来——很危险,也很辛苦。我最近对围棋也做了一些了解,很多杂志都在风风火火的报道你和陈耀然九段的关系——当然我不歧视同性恋。”他不解的摊手:“为什么沈先生不考虑请他帮忙呢?以陈耀然在棋坛的影响,这件事好办得多。”

为什么?这个问题问得我一楞。

我只是简单的觉得,这个错误是由我最先开始的,也应当由我结束。如果我一开始拒绝的韩潜,他至今可能还是五段棋手,势力仅限于A市的围棋协会,而不会发展在现在的棋坛黑幕。不愿面对过去,连承担责任的骨气都没有的棋手,谈何赢棋的底气,又哪来追求棋艺顶峰的傲气?

而且,唯独这件事,我不想耀然介入。

“我爱陈耀然,所以我不求他。”我笑笑:“虽然求他帮忙或许会简单一点,但我想要的是和他的关系是平起平坐的关系,不是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