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有,这都是事……”

最后一个“实”字还未出口,就已噤声,只因为那柄坚硬锋锐的骨扇正抵在他的颈脖,虽然知道此人定然不敢当众伤人,可还是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到这个份上,李意齐郁自然也没法安坐,一左一右上前劝阻慕阳。

那人从慕阳的骨扇下脱出,又看了一眼慕阳的阴冷目光,终是连滚带爬的冲出了醉仙楼。

坐回位置,见两人斟酌着不知如何说,慕阳淡淡笑道:“刚才是我冲动了。”

李意忙摆手道:“我们都知道你同萧解元交好,这般也是应该的,应该的!”

齐郁也道:“林兄不必觉得不妥。”

慕阳自兀自垂下睫,说到底还是本能而已,刚才坐在那里,忍耐了半天,终究还是坐不住。不论萧腾是好是坏,毕竟是她曾经深爱过的人,而且萧腾会被非议,也盖是她的过错,当即笑笑:“多谢谅解。”

一顿酒宴且饮且食,很快结束。

三人同路而归,不知是谁又聊到了萧腾,说这几日宫中往萧家送了不少礼,萧腾却只是闭门不出,对于放在大门口的礼箱视而不见。

慕阳记得,那时自己初次受挫,丝毫不以为然,竟寻了府上最得意的珍藏一样样往萧府上运,想博得美人欢心,结果对方一件也没收,还自持状元身份让她自重……

抚着额头,慕阳真不知她当时是怎么想的。

又走了一段,李意突然道:“唉,此地隔了一条街便是萧府了罢,林兄你若是还有担忧,可要顺路上门拜访一二?”

慕阳沉吟了一刻,道:“好。”

此时不过将将用过晚膳时间,萧府的门房见是慕阳很快便开了门。

慕阳瞥了一眼门前那些沉贵的红木镂花箱子,抿了抿唇,当日或萧腾收下一两件,她也许就不会逼迫如此之甚……只不过以萧腾品性,是不可能收的罢。

见到萧腾时他的神色消沉,身形也仿佛清减了许多,会试缺考无非是等三年后再考一次,可是被长公主殿下看中尚为驸马那就基本与入朝绝缘了,更何况长公主殿下还是这般的刁蛮任性霸道专横,又这么折辱于他……

如今慕阳是状元身份,翰林院新贵,她忽然发现所有安慰之词好似都不大合适。

只略略说了两句,就打算告辞。

才刚准备出门,萧府的正门倏然大开,紧接着是一道匆忙的通告声。

“长公主殿下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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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殿下驾到,三人身份是不宜再多留下的。

在听见那霸道女声与萧腾清傲嗓音之前,他们已从侧门出去。

这次争吵无非是给萧腾与她的关系雪上加霜,这点慕阳清楚的很,在翰林院呆了半月,这群文臣虽然手无缚鸡,但最自傲的就是风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若不是最后以萧家为筹码只怕萧腾也不会答应娶她。

再见到萧腾已是半月后。

长公主殿下欲强尚萧腾为驸马之事已经人尽皆知,这还是说的好听的,各种各样传闻层出不穷,什么萧父被气晕倒,萧家小妹差点悬梁自尽……

慕阳并非不想阻拦,但是以她现在的身份,只怕根本没资格。

而且,她入京是为了权而不是为了扭转所谓的命运,她不想为了后者而把她自己搭进去,说到底,她骨子里还是个薄凉的人。

此后,慕阳没再去萧府。

因而再次遇到萧腾却是件意外之事。

翰林院要协理筹办两年一次的祭祀大典,侍讲学士以上官员都去准备祭文经筵,翻查典籍,其余一应事务都交给了他们,连预备官员庶吉士都忙碌了起来,忙完一天,慕阳偷夜溜了出去,找了家酒楼点了几个小菜看着窗外夜景算是休憩。

酒刚喝完半壶,就看见有人喝的醉醺醺手撑着桌面想爬起来,却怎么也站不稳。

慕阳本没在意,但再看去,发现那一袭紫衣很是眼熟。

走近细看,竟然还真的是应该躲在府上闭门不出的萧腾。

当即大为诧异,慕阳认识萧腾前世今生加起来五六年,却很少看见他喝醉,或者说他不愿意在她面前喝醉,她当初还一直以为是萧腾身体不好的缘故。

现在想来……没什么好想的。

既然看到了,总归不能放任萧腾这么折腾下去,萧腾还不算太重,慕阳半扶起已经神志不清的萧腾,准备叫个轿子送他回萧府。

未料还没出酒楼,萧腾忽然张口吐了起来,直吐了慕阳一身。

所幸萧腾没吃多少东西,只是那酸涩的酒味到底让慕阳觉得难受。

吐了出来,萧腾像是清醒了一些,墨色的眼眸中雾气迷蒙,含糊道:“这是哪里?你是?”

慕阳忍了忍道:“萧兄,我送你回萧府。”

“我不回去。”萧腾按着额头,神色痛苦呢喃道,“府里被她弄得乌烟瘴气,我不想回去。”

接着身形晃了晃,又倒在了慕阳的身上。

慕阳无奈,只得先扶着萧腾到她买的小宅子里,她的宅子离这里不远,慕阳实在不想顶着一身的腌臜再多呆片刻。

敲门进去,书童一开门就愣住了。

慕阳将萧腾推给书童,淡淡吩咐道:“把他扶进客房,再熬碗醒酒药。对了,我沐浴的水可准备好了?”

书童接过人,愣愣点头。

慕阳直奔自己的卧房,脱下脏污的衣衫,沐浴更衣后,才去客房看看。

刚走进去,慕阳就直觉觉得哪里不对。

可是平躺着的萧腾看起来没有异状,一旁放着的药碗也并没有异状。

压下狐疑,慕阳走到床边,刚端起醒酒汤,耳边掠过一丝风声,慕阳蓦然回头,目光如炬冷冷道:“阁下是谁?”

幽幽传来的声音带着低哑的磁性:“我一到帝都就来看你,你就是这么迎接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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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从阴影中走出的那个慵懒华贵身影,慕阳转回头,像丝毫未觉一般,一手扶起萧腾,就手将醒酒汤灌进萧腾嘴里。

慕阳没有喂药经验,不一会就洒了出来,只能一点点慢慢倒,谁知突然从斜角插过一只手,顶住碗底,用力一倾,醒酒汤猛地灌下。

萧腾被突如其来的粗暴灌药弄得忍不住大声咳了起来。

当机立断,那只手接着劈在萧腾颈侧,萧腾只来得及闷哼一声就又倒了下去。

慕阳将季昀承带出房间,反手关上门,冷道:“你这是干什么?”

季昀承半真半假的笑:“你是我的下属,连我都未曾侍候过,凭什么来侍候这个家伙?”

“侯爷,我又不是你的侍女,你未免管的太宽了罢。”

“那我要是杀了他呢?”

慕阳微微一笑,不辨喜怒:“侯爷,经年不见,你越发幼稚了。你知道他是谁么,别给我惹麻烦。”

迈前一步,停在慕阳身前,季昀承笑:“我当然知道他是谁,我前任未婚妻的心上人嘛,我当真看不出他有什么好的……不过,幼稚么……”飞快出手扣住慕阳的下颌,低垂头,作势要吻。

一侧的发丝堪堪垂下,就见一柄寒光熠熠的匕首挡在季昀承的面前,锋锐闪耀夺目,刀锋极稳,带着浓烈威逼之意。

季昀承轻笑一声,松开了钳制住慕阳的手。

慕阳反手收刀回鞘,带下了季昀承几根乌黑发丝,语气寻常道:“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看我文采非凡样貌俊秀倾倒帝都的状元郎。”

“别开玩笑了。”

“好吧,我是来参加祭祀大典,很快你会看到所有的藩王都齐聚帝都。”

兀自寻了个位置坐下,季昀承单手撑下颌,面容依旧俊美逼人,细长的浅灰色眼瞳里倒映着窗外的斑驳星光,眉梢上挑是不怀好意的邪气,却又带了几分深不可测的味道。

年底就是季昀承的冠礼,但从一年前,慕阳就已经改口叫他侯爷了。

季昀承的母妃一年前重病不治身亡,他的父侯精神不振两月后也跟着去世,在繁琐的仪式后,父母皆亡的季昀承正式继承了他父亲的侯位,成了名正言顺的南安侯爷。

也是从那时起,慕阳再看不清季昀承这个人。

见慕阳不答,季昀承又道:“那个杜昱你是从哪找的?”

慕阳简单道:“捡来的。”

一怔,季昀承大笑:“那你倒当真捡了个宝,李管家一听见杜昱的名字就皱眉,他的经商能力百年难寻……不过,我原本以为你指的权力就是这个,没想到……”

“士农工商,商人做得再好也只是下乘。”顿了顿,“反正我也已经做到了这一步,侯爷,你且在祭祀大典上拭目以待罢。”

季昀承刚想说话,忽然房间里传来了剧烈的咳嗽声,起初仿佛还压抑着,但愈咳愈烈,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一般。

慕阳脸色一变,重生后她一次也没见过萧腾发病,几乎都忘了萧腾的身体并不好。

当下,丢下季昀承,迈步进了屋。

皎月当空,散发着冷寂的银辉。

季昀承站在屋外,如练的银白月光一条条交错在他的身上,光晕斑驳流转。

他看着慕阳很快消失的背影,扬了扬唇角。

26二五章

祭祀大典是玄王朝两年一度最大的盛世之一。

由玄王朝的祭司大人主持,共持续将近半月时间,在此期间玄王朝所有的臣民须得斋戒沐浴,真正的典礼仪式在位于皇宫正中的祭台举行,只有少数品佚极高或者深受宠幸的朝臣可以随皇室共瞻礼。

皇宫,御书房。

巨大的龙案上摆满了由翰林院呈上来的文章,玄帝一张张翻过,眉头蹙的越发厉害。

终于,他猛地挥袖将案台上的宣纸尽数扫落,尤觉不够,又上前踩了两脚。

内监见玄帝发怒,连忙诚惶诚恐跪了一地,为首的内侍太监头子大着胆子问:“陛下,可是有何不满?”

玄帝那张板着的清秀脸庞浮现出并不协调的冷笑:“祭祀大典迫在眉睫,翰林院就是用这个来敷衍朕的?去,是谁负责的,让他给朕滚过来。”

祭祀大典的一切事宜盖交由礼部及工部完成,这原本不需要玄帝操任何心,但有一点却必须他仔细筛选,那就是——祭文。

很快负责祭文撰写的大学士许谨就提着官袍一溜小跑而来。

“不知陛下唤臣来何事?”

玄帝指着地上的废纸,问:“这就是你呈给朕的祭文?”

许谨见废纸上清晰的靴印,咽了口唾沫,祭祀大典的祭文撰写这项工作曾经一度是众人哄抢的好差事,原因便在于若是写的好了被选中在祭祀大典上吟颂,那便是一步登天的好事,如当今的内阁首辅赵文瀚赵大人便是如此。

只可惜,赵大人位高权重,早已不写了,落到他手上就是个十成十的苦差事。

祭祀的文体不同于他们平日的诗词歌赋,不仅是骈俪体更要求形式工整辞藻繁丽,这种用朱笔写在青藤纸上的符箓又称为青词,没有任何的实意,通篇只讲究一点:华丽!

其难度之高,以至于倾整个翰林院之力竟然没有写出一篇合乎玄帝要求的。

许谨低垂着头,额上直冒汗,却不敢答话。

“许学士,堂堂大学士,连这点小事都做不来,那还要你……”

“等等。”

玄帝不耐烦道,还有何事?“

“陛下,臣这里还有一些。”咬咬牙,许谨也算豁出去了,呈上去都是已在翰林院呆了两三年的老资历,原本新科三甲是无缘递交的,但是事已至此……

玄帝并不在意的接过许谨从衣袖中抽出的纸张,一张张随意翻着,却停在了其中一张上。

久久凝视,又反复念了念,当真是华丽无匹,字字珠玑。

玄帝陛下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视线扫到落款处两个相当洒脱的字迹:林阳。

略是一怔,新科状元郎?

翰林院,南园书房。

慕阳掩着唇打了一个喷嚏。

齐郁放下书册,神色关切的问:“林兄可是昨夜没睡好,染了风寒?”

摆摆手,慕阳毫不在意的笑:“我没事。”

“我瞧林兄的眼眶通红,想来是睡眠不佳,这睡眠之事与身体极为重要,林兄可千万不要苦读而罔顾了身体……”

李意路过,对慕阳挤挤眼睛:“林兄是不是觉得这家伙很罗嗦?婆婆妈妈很像个娘们?”

齐郁随即怒目而视。

慕阳笑着转过脸,不着痕迹的又打了一个呵欠。

她这几天的确是没睡好,萧腾发病那日她陪着折腾了一晚,还是慕阳公主的时候什么样的灵药她弄不来,那晚她的宅子里却是什么药也没有,药铺又都关了门,她只得陪着萧腾苦熬了一夜,直到天亮萧腾才堪堪睡去。

清晨一早她赶着去翰林院,回来时萧腾已经不见了。

这几日她为了赶那篇青词又熬了几晚,实在有些精神不济,青词这东西其实完全是祭司大人的爱好,华丽空乏,除去祈福颂德之外,笔法玄乎,不知所云……但她还是玄慕阳的时候却偏偏爱这种文体,还特意研究过,如今写来虽然略有生涩,但也逐渐贯通,后半截几乎是一挥而就。

由于青词在祭祀大典的特殊地位,会写青词的翰林几乎无一例外升迁飞速。

不过文臣一般不屑于如此做,因为这类的文臣即使位置再高,也往往会有“不过一词臣而”的蔑称。

抄完最后一卷文字,慕阳收拾了一下自己桌案上的书册,这便同齐郁李意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