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去时,刘越的心情越发沉重,北凉国使臣的退兵要求很简单,四个字:割地赔款。

北凉国觊觎玄王朝物产丰富,土地丰茂已久,只是此时是万万答应不得的,不论赔偿与否,这等颜面却是丢不得的。

慕阳却仍是那般模样,安然道:“刘大人不用担心,我们只要据实回报便可,其余的也不是我们能担心的。”

她的音色沉稳中带了奇异的笃定,莫名让人觉得安抚,刘越虽仍有顾虑,却竟也放下了几分心。

果不其然,第二日慕阳与刘越将消息带到,朝堂上顿时吵成一片。

应或不应似乎都是个难题。

战,必输,和,又丢不起这个人。

沉吟了一刻,玄帝问李中连首辅该如何,李中连于打仗一途一窍不通,自然给不出意见,只得道:“陛下不必忧心,这北蛮一入冬必然是要回国的。”

此话一出,朝堂上一阵沉默。

刘越听得这话两眼一红,想发作却又迫于权势不敢,反复权衡,刚想开口。

有人却先他一步,迈步拱手道:“陛下,北凉国军已经攻入城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断不可就此放人回去,否则后患无穷。”

这一声并不大,却如石破天惊。

看着他钦点的年轻侍郎,玄帝掩在十二毓珠帘下的阴沉眸子中闪过一丝赞许,但瞬息又冷了下来:“可勤王军还未到……”他年纪虽小,却不是傻子,兵部三番四次闪烁其词已经很明显的体现出一件事——没兵,打不过。

慕阳直起身,定定吐出了一个字:“拖!”

“怎么拖?”

微笑着,慕阳把早就想好的主意娓娓道来。

玄帝面色稍霁,道:“那此事就交给你了。”转而看向李中连的目光却是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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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正殿出来,官员们三三两两擦着额汗退朝,江言江大学士满面春风迎上慕阳:“果然不愧是状元出身,比某些贪生怕死的当真是强上许多。”

李中连自一侧路过,官袍带风。

慕阳恭敬应过江言,道:“阳还要去拜见祭司大人,先稍离了。”

江言丝毫不觉慕阳冒犯,随手放行。

去祭司殿时,慕阳还略有些迟疑,到了却又安下心。

她的主意很简单,应承自然先应承下,可是这交接文书却不那么好做,只要说割地之事事关重大,必须祭司大人祈天后方可决定便可,巧不巧,北凉国也有个世袭萨满巫师,在国内地位尊崇不亚于国主,如此一来,拖延个十天半个月绝不成问题,到时勤王军也定然已经到了。

耐心等待通传,得到准许慕阳方在祭徒的引路下入了内殿。

慕阳绝少在祭祀大典以外的时间进祭司殿,因而也并不清楚平日祭司大人都在哪里,做些什么。

不过多时,祭徒引她到了座名为竹殿的宫殿。

推开殿门,便看见祭司大人正在削一截竹子,小小一截短刃在他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飞速的一片片削下。沿着某种节奏,像是在进行表演一般。竹节也越削越光滑,直到最后表面若玉脂般浑然天成。

那双手简直像拥有法术。

削完竹节,祭司大人随手将竹节扔向一旁一个装满了如玉竹节的筐子里,竹节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整整一筐的竹节都如玉般散发出淡淡的光晕。

而后,慕阳听见那道清冷的声线:“为什么而来?”

定了定神,慕阳说明了来意。

之所以敢把注意打到祭司大人的身上,正是因为上次他曾经帮过她,更何况这样的事情为国为民祭司大人没理由不答应。

果然,只顿了一刻,祭司大人点头答应。

慕阳松了口气,准备告辞,忽然见祭司大人走到她身前,银白面具下的唇抿了抿道:“你没有觉得不适?”

反应过来,是上次祭司大人问她的什么灵魂缺失,慕阳摇头,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慕阳猜祭司大人似乎是有些失望。

不过,有了祭司大人的合作,北凉国很快上当,毕竟他们对于北凉的萨满巫师相当崇敬,因而对地位相当的祭司大人也便多了几分的畏惧,一场祈天仪式还未做完,勤王军就赶来了。

其实来不来都一样。

前一世是吏部尚书提出可以以文书上没有北凉文为由拖延时间,同样等到勤王军来,可惜,兵部尚书听从了李中连的意见,暂时不发兵。

原因很可笑,若是打了败仗,在边境还可冒领胜功,在帝都却是瞒不下来,到时追究起来,责任归谁?

于是,任由北凉国肆意抢掠,烧杀,百姓家破人亡,惨剧频生。

慕阳冷眼旁观,她不是不想救,只是……她还远没有这个权利。

三品的官职,放在地方几乎是一方诸侯,留在帝都,却什么也不是。

帝都内不乏有文人志士非议纷纷,言辞沉痛,大骂兵部的不作为,帝都守兵巡逻时,特地放大声响,待守兵真的走来了,又鸟兽般散去。

慕阳听到只是一笑而过,这类的文人太多太多。

北蛮来时,躲在家中瑟瑟发抖,北蛮走了,却又洋洋得意出来责骂他人。

就在这时,有个人站了出来。

只不过是翰林院编修的李意向玄帝上了一道疏,条条框框历数了李中连及兵部尚书的十大罪状。

结果毫无意外,入狱。

谕令第二日下来,处以杖刑,发配长门关外。

李中连再如何,也是堂堂首辅大人,一个区区七品的编修就妄想弹劾他,怎么可能。

齐郁急急求人,想要为李意求情,奈何一听说是李意,都闭门不应。

李意平素性子活泛,但也并不过分,前世此时她还在昆仑求药,帝都内的事情全然不知,相识一场慕阳倒是有心帮李意,可惜她虽是三品的官衔,但一无实权,二无背景,想求也是痴人说梦,想来想去,能找的竟然还是去求祭司大人,只是祭司大人凭什么帮她?

慕阳从一开始就没打过这个主意。

眼见救不下人,齐郁只得和慕阳一道去牢中看李意最后一眼。

托认识的大理寺官员打点一翻,两人进得牢中,李意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伏趴在铺着干草的地上,松松垮垮套着囚服,身上血迹斑斑,见齐郁慕阳还裂开干涩的唇笑了:“你们是来给我送行的?”

齐郁当即眼眶一热:“云起,你这又是何必?”

李意咧嘴笑:“我本来就是穷苦人出身,孑然一身来孑然一身去,更何况……”他的脸上突然浮出了一抹厉色,“奸佞之臣,人尽诛之,我没觉得自己做错了!”

慕阳一直无声站在铁牢外的阴影后,眼前的李意忽然有些陌生。

在她的记忆里,李意不过是个有些小聪明,爱闹性子大大咧咧的普通进士罢了,却未想……

忽然之间,慕阳忽然有种颓力感。

如果她还是慕阳公主,那么,她现在一定可以救下眼前这个人,这个一腔赤血的笨蛋。

可恨,她那时候都干什么去了!

李意似乎被刚才自己激昂的动作牵动了臀上的伤口,一时痛的龇牙咧嘴,却又为了不让齐郁慕阳担心,吐舌强笑道:“好了,你们回去罢,别在这看我丢人了,不就是去长门关,也未必会死,搞不好几年后我就凭军功又杀回来了……嘶,真疼……”

“别说了。”齐郁不忍的别开脸。

慕阳动了动唇,刚想说句保重,忽然听到李意瞪大眼睛看着自己身后,叫了声什么。

只是骤然来袭的疼痛让她瞬间意识不清。

该死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身后却有人猛地抱起她,鼻端飘过一缕清幽的气息。

33三二章

这股疼痛很熟悉,和上次在自己府里发作时一模一样,让人毫无抵抗招架之力,唯有咬牙忍耐。

只是这次却并没有疼那么长的时间,在绵长的疼痛来袭之前,有一股平和柔软的气息从眉心涌入,奇异般的抚平了苦楚。

意识也很快回到了慕阳的掌控中。

朦胧的视线里有一只冰冷的手,泛着淡淡玉石般冷冽的光泽,冰凉的触感透过额前传来。

清幽的气息也变得更加清晰,几乎将她包裹住。

似竹非竹,似香非香,如果非要形容,大约只能说这味道很像冰雪。

接着,慕阳就反应过来自己的现状。

微微垂下眸,她轻道:“祭司大人,可以把我放下来了。”

祭司大人闻声,收回触在慕阳眉心的手指,顿住脚步。

慕阳乘机双臂一撑,轻巧从祭司大人的怀中跳下。

脚尖落地的一刻,脑中微微有些眩晕,迟滞了几个呼吸,转身衣袂微飘,慕阳拱手道:“多谢祭司大人。”

此时他们还没出狱中,冗长的狱道里光线昏暗,她其实看不太清,但是不知为何直觉眼前的人是祭司大人。

可是,祭司大人又怎么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没什么。”冷清的声音让慕阳放下心来,的确是祭司大人,语调平淡,看不出任何情绪。

脚步声传来,齐郁气喘吁吁道:“林兄,你没事罢。”

“我没事,这位是祭司大人。”

齐郁的脸上瞬间浮现出掩盖不住的惊讶之色,刚想抬头又转瞬低下,行礼道:“下官齐郁见过祭司大人。”

祭司大人没有回应,云雾弥散的眸子淡淡瞟了一眼,转身欲走。

谁想齐郁突然跪下道:“祭司大人,下官斗胆求您救救李意,他只是翰林院一个编修,绝无任何对圣上不敬之意,也从没污蔑过任何人。”

齐郁的动作太快,慕阳都来不及去拦。

若李意没有污蔑他人,那不就是说错的是李首辅和兵部尚书?

听到齐郁的话,在心里骂了句笨蛋,慕阳就跨前一步挡在齐郁身前对祭司大人道:“齐兄一时情急随口说的胡话,祭司大人不用在意。”

齐郁惊怒道:“林兄!”

慕阳仍是低垂着头安然的模样。

祭司大人定定站着,连呼吸声都像在一瞬间轻缓下来,而后慕阳听见他说:“我帮不了。”

祭司大人走远后,齐郁只剩下满脸的沮丧之色:“看来是真的没有办法了,连祭司大人都不愿意……”

慕阳下意识道:“祭司大人不是不愿意,而是他真的帮不了。”

齐郁略带疑惑的看向慕阳,慕阳这才发现……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祭司大人那句话,她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从没想过是祭司大人不愿意而推脱。

直到回到府中,慕阳才想起一件事。

方才被齐郁打岔,她竟然忘了问祭司大人,到底她为什么会这样猝然身体剧痛,还有他帮她抑制痛苦又是用了什么办法。

“公子,沐浴用的水准备好了。”

慕阳合上随手摊开的书册,道:“我知道了。”

过了一会,又听书童探出头,有些犹豫道:“那个……公子出去的时候,有个很奇怪的人来问公子去哪了,我说公子在大狱中,他不等我说完就走了……这个,没发生什么罢。”

慕阳略一怔,才扬手让书童退下。

祭司大人去大狱竟是为了找她?眉头微皱,可是祭司大人并没有说是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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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帝都边发生的事情,玄帝到底还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震怒之下兵部尚书被撤职查办,包括派去增援边境的将领一概受到牵连,就连李首辅也多少受到了影响,玄帝越发瞧他不顺眼。

相比之下,次辅大人江言却是春风得意,不止他的学生在此次事件中大出风头,更因为随着李中连与玄帝的矛盾越深,他在内阁的权利便也越大。

慕阳身边的变化也很明显,礼部原本不理不睬的官员都或多或少的对她示好,就连礼部尚书也一改平日的冷脸,主动将手中的事务分了些给慕阳。

慕阳却并没有想象中春风得意,毕竟这些都是她能预料的,而且,那莫名而来的痛苦总让她如鲠在喉,无法预料,不知道因为什么造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度来临,一次可以以为是意外,两次她实在无法说服自己。

陪着齐郁送走李意,转头慕阳终于决定再去找祭司大人一次。

再去祭司殿慕阳已了没上一次的忐忑,祭徒告诉慕阳祭司大人正在忙,让她稍等。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祭徒引她去了正殿。

空旷的正殿外,不断有纯白祭服的祭徒从中一脸虔诚的走出,待人走空,慕阳才漫步而入。

她进去时,祭司大人正站着窗边,灿金阳光照耀下,修长光洁的手指挑开流转着辉光的幕帘,随着帘子的上升,金色的洋溢着生命气息的光顺着祭司大人的银白面具镀满全身。

即便如此,他身上清冷的气质却没有丁点消失,如同包裹在一团柔软雾气中的寒冰,益显尖锐。

慕阳忽然有些好奇,这个人到底长得应该是什么样子才配得上这样古怪的气质,当然,这种念头一闪而逝,她开门见山:“祭司大人,我很想知道您所说的精魂不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我那天骤然的痛楚又是怎么回事?”

放下帘子,转过身,祭司大人缓缓开口。

走出去的时候,慕阳紧抿着唇,一言不发,面色阴沉的可怕。

甚至连自己走到了哪里都未曾注意,停下脚步时,才发现自己不自觉的走到了过去住着的宫殿外,过去不觉得,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座宫殿实在奢侈华丽有些过分,比之她弟弟的寝宫也并不差多少。

有得有失,没什么好怀念的。

只驻足了一刻,慕阳就抬腿准备走。

迎面却撞见了一张熟悉的脸,粉色宫装的女子打扮干练,面容秀丽肃穆,那是她过去的侍女,云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