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的私事侯爷也有兴趣关心么?”

虽是问句,慕阳却压根没等季昀承回答,甩袖便走。

私事……

季昀承咀嚼着这两个字,神色瞬间极冷。

萧腾的事情,算作你的私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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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昀承在封地上如何玩乐都与她无关,现下却是在她的府里,慕阳本就讨厌这种笙歌艳舞的靡靡之音,季昀承又在这种时候惹她,无疑火上浇油。

一连几日,慕阳都以工作为由,留在礼部。

好在礼部除了办公之地,也有可供休憩的场所,也方便了她继续查典籍,除此之外,她也让杜昱帮她留意,只是魂魄重生这种事到底太过诡异,更何况还是回到过去,慕阳说的含糊,只说让杜昱打听有没有什么秘术巫术,或者荒诞诡异的事情发生……说到底她还是不信任杜昱,毕竟能走到这一步,与那多出来的十年记忆委实关系不小,除非事情已经严重到超过她的预料,否则她不打算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

在此期间,慕阳受长公主之命,去看了两次萧腾,说是去看萧腾,不如说是去劝他乖乖就范。

萧腾终于开始喝药,可对长公主还是那副不假辞色的模样。

慕阳知道自己的耐心与底线有多深,虽然没有林叶笙的事情刺激,可她也等不了多久,皇家公主的处事风格向来如此……想要就去夺取。

这其实是件挺可悲的事情,她爱上了萧腾,却不懂得如何去爱。

从没有人教过她,深深宫阙,向来只有对父皇百依百顺祈求怜爱的妃嫔,没有人去质疑为什么她们会喜欢上父皇,下位者对上位者的畏惧以及侍候,似乎是理所应当的。

可惜这不是萧腾所认同的观念。

慕阳不愿明说,只是点到为止的暗示,萧腾却在榻上轻咳笑道:“林师弟,你不用说了,你想说的我都知道,可是,向权势低头、奴颜婢膝、违心逢迎……我做不到。”

慕阳忽然想起阴冷牢狱中,李意的话。

——奸佞之臣,人尽诛之,我没觉得自己做错了!

所以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没有关系么……真是傻,明明只要稍稍变通就可以让一切安然过去,却非要选择更加艰难更加困苦的坚持,可……也有些叫人肃然起敬。

见此,慕阳不再劝萧腾,因为……显然那毫无意义。

自己从一开始就选择错了方式,于是,一错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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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流水而过。

再次发生剧痛时慕阳已不再如前两次慌乱。

在刚察觉有些不对,她就丢下手中书册,拔腿朝着祭司殿跑去,只可惜还未跑到,那阵痛楚就已经霎时袭来,瞬间单膝跪倒在地,心口剧痛,身体跟着震颤,只是有了前两次的经验,慕阳咬牙挣扎着,往前挪了几步,手轻轻敲在殿门上,便再也支撑不住的倒下。

悠然转醒时,当先嗅到了几分淡淡竹香,味道极清冽。

“醒了?”

清清冷冷的声音几乎不用分辨,慕阳稍微活动了手脚,从竹榻上下来,轻轻按着额:“多谢祭司大人相救。”

空旷的殿宇里,祭司大人仍然在削着竹节。

慕阳四下一看,几乎可以确定,这是她曾经来过的那个,竹殿。

“我没有救你。”放下一根已经削的已经浑然天成的竹节,祭司大人又补充道,“最多是缓解。”

“但还是多谢了。”

“以后……不要抵抗,会更严重。”

回想了一下,确实……这次她试图抵抗,却陷入了更加深的昏迷中,不像前两次,即便神志不清也多少有几分意识。

慕阳当即点头道:“我知道了。”

脑中还有些昏沉的余痛,慕阳坐回竹榻,闭了闭眼睛,等待疼痛缓解才又睁开眼睛。

祭司大人已经又削好了一根竹节。

眼前的人冰冷神秘,她根本对他一无所知,但无端让慕阳有种可以放下心来的安全感。

只是没人说话,殿宇内一时又陷入了沉默,再追问未免显得功利,视线扫过竹节,慕阳想了想赞道:“祭司大人,这竹节削得浑如玉石,真是漂亮。”

本就是没话找话,人总是喜欢听好话的,不过这么无聊的对白慕阳也没想过祭司大人会回话,正想再找些别的话题,忽然听见祭司大人带着淡漠寒意的声音:“你喜欢么?”

慕阳一怔,才接道:“这么漂亮,我自然是喜欢的。”

祭司大人动了动手指,刚刚削好的那一筐竹节便被他推到了慕阳的面前。

望着眼前淡淡玉润光泽的竹节,她又是一怔,疑道:“祭司大人,这是……”

“给你。”

看着那一筐分量不轻的竹节,慕阳难得抽了抽嘴角,有些语塞:“这些都……给我?”

祭司大人长睫一闪,云雾缭绕的眸子倏忽抬起,虽然并无多少波动,但是慕阳却不知为何从中读出了一种类似于“你不是喜欢那我送给你有什么问题么”这样的疑惑。

这个场景,这个对象,实在……

“扑哧……”

慕阳抿着唇,不自觉笑了出声。

祭司大人本还有些不解,但见她笑开,也像是受了感染,微微扬起唇角。

慕阳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这样笑过了,那一瞬间她忽然恍惚觉得祭司大人似曾相识,仔细却又想不清晰。

念头电转,到底她还是控制住了情绪,掩饰般的咳了两声,敛却笑容道:“祭司大人,我是真的没救了么?”

方才扬起的唇角缓缓降了下来,祭司大人沉吟了一刻,从另一侧堆放竹简的柜子上,取下一只竹简递给慕阳。

自从有了浆纸,竹简已经很少再使用,慕阳摊开入眼的便是繁复的古文字,读起来很是艰涩,但是意思倒不难理解:精魂为人之本源,一旦失却再难活命,有在母胎中精魂缺失,亦有出生后精魂被妖物摄取……

慕阳一目十行看到了精魂震荡的部分。

精魂震荡,是为精魂不稳,往往由于心神受重挫,或是被他人影响,久而久之,魂力削弱,会……

抬起头,慕阳神色端凝,淡淡问道:“祭司大人,如果这样一直下去我会变成一个白痴?”

顿了顿,祭司大人点头。

再往下看,提到了两种控制精魂震荡的方法,一种是摄取他人的魂力,另一种是稳住魂力。

前者每补充一分的魂力,需要一条人命,而且这种办法并不能遏制住魂力的削弱,反而极其容易在吞噬魂力时遭到反噬。

后者就更加困难,因为精魂震荡是由自身引起,强力稳固魂力就相当于逆天而行,需要的手段复杂夸张不说,更重要的同样需要人命,而且一次施法就是十六条人命……

也就是等于……没救。

每看一点,慕阳的面色便难看一些。

待她将竹简放回原处,祭司大人突然道:“你不是第一个。”

“什么?”

“精魂震荡。”

蓦然回头,慕阳惊道:“还有别人?”

“十八年前,安将军与其独子战死,安夫人精魂震荡,魂力削弱,直至痴傻,但最后……清醒过来。”

“她是用的哪一种方法?”

祭司大人摇了摇头:“她怀了身孕。”

“也就是说,精魂震荡,可能因为自身意志坚韧而复原?”

祭司大人点头。

慕阳强笑:“那如果做不到,以我现在魂力缺失的速度,我还能保持神志清醒多久?”

“……最多三年。”

谢过祭司大人,慕阳走出了祭司殿……她自己很清楚,那种靠自身意志而复原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在她的身上,因为……她的精魂震荡并不是由于受到打击造成,而是因为另外一个慕阳的存在。

三年,那就是说,最多到这具身体二十岁的时候,她的意志就会消失。

慕阳,也会再不存在。

祭司殿,竹殿。

祭司大人轻轻握住竹节,在他的手中,这些竹子宛如有了生命一般,无声的诉说,每一分多余的线条都再清晰不过的展现在眼前。

是因为已经削过太多太多的竹子了。

那漫长的时光成长里,除了他就只剩下这些竹子,一年两年,寂静中竹子被削的越发光洁细腻。

将竹孔凑到唇边,幽幽然的笛声如泣如诉,却又空灵华美,所有的竹节都在空中舞动起来,相击发出泠泠清响。

片刻,又颓然的放下。

十八年前,在族叔的记载中,安夫人的精魂震荡并不会痛,只是人渐憔悴、病弱,深绿色的精魂霎时间褪去成了淡不可见的浅绿,可是,再淡也能看得出颜色。

而刚才那个人的精魂却是一点点的褪色,那样的褪去方式,很快,就会连浅绿都消失不见。

那种方式,是无法转圜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看见那个人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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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不守舍的走回礼部,刚坐下没多久,就有官员见她问:“林大人,方才怎么都没瞧见你……你这脸色未免难看了些,是不是病了?”

慕阳摆摆手,挤出一个淡笑:“我没事。”

只是她的脸色实在不好看,又过一会,接连有人问讯,就连礼部另外一位侍郎周乾都摇摇晃晃走到她面前道:“林大人,年轻人身板好也不能硬熬嘛,既然身体不适你还是先回府歇息吧,这几日你都留在礼部工作,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慕阳刚想拒绝,就听见眼前这位四十来岁的老侍郎微微凑近,压低声音,露出了几分狐狸似的神色,笑眯眯的小声道:

“林大人,你还是回去罢……侯爷让我转告你‘他很生气’。

36三五章

日暮时分,人影散乱,商贩叫卖。

挤挤嚷嚷中一个七八岁的女童撞倒在地,手中篮里的大半果蔬散了一地,女童慌忙扶起果篮,散落在外果蔬却已经被人潮踩烂,明明眼眶红通女童仍是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夕阳隐约的余晖下,有人丢下一两银子给她,声音淡漠道:“起来罢。”

女童抬起头,却只见一道碧青背影渐行渐远。

慌忙爬起身,女童急急递上果篮,脆生生叫道:“公子,先别走,这个、这个给你!”

那人在人潮中缓缓回头,随意散下的额发遮掩不住深邃眸子中的几分漫不经心,就连神色也是淡然而无波澜的,随即那人启唇:“不用了。”

女童稍稍愣上一刻,那人的身影就已经被人潮淹没,再寻不见。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心绪,慕阳缓慢行走在平日里连多看一眼都懒得的市井中,甚至还随手丢却一两银子给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小女孩,可有可无的买了些街面上随处可见的东西,在集市的尽头看见一个卜卦的小摊,摊主是个一把山羊胡的老头。

“你算的准么?”

“那是自然!我刘老的卦向来是不准不收钱的!”

半垂的眸抬起,慕阳面沉如水道:“那劳烦老人家给我算上一挂。”

看了一眼慕阳的衣着以及腰间的挂饰,刘老咽了口口水:“不知这位公子要测什么?”

“测命。”

“这命可范围太广了,姻缘仕途……”

放下一两银子,慕阳道:“那就能测出什么测什么。”

就见刘老装模作样的摆弄了一会龟甲、筮草。

“这个……公子一看就是非富即贵的命盘,就算一时失意,也不会影响这贵命……”刘老捋着自己的山羊胡絮絮叨叨,“至于姻缘,只怕有些坎坷,公子若想求得好姻缘只怕维持现状可不成……

刘老眼尖,眼前这人不论气质举止都透着一股尊贵,唯独神色恹恹,向来是不大顺心,但又不致绝境,不然也不会有心情来花这一两卜卦,而这人身上并无女子所赠香囊挂饰也没有脂粉气,要么是没有心上人,要么就是那心上人瞧不上他。

歪打正着给刘老碰了个准,慕阳再放下一两,打断道:“这些都不算了,你能算我的未来如何么?我不要久,只要这几年罢了。”

顿了顿,刘老才迟疑道:“公子这命委实难算,只怕不是一帆风顺……”擦了擦额上的汗,“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抉择往往一念间……望公子三思再果决断念,已做决定就切莫后悔……”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抉择往往一念间……

慕阳缓缓叨念着走回了林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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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推开宅门,书童满脸凄怆的迎了上来。

“怎么了?”

“那个人……”书童指着身后,哽咽着不知道说什么。

身后的屋门被霍然打开,一袭深紫近黑华贵长袍的男子斜立在门框边,双手抱臂,眉宇间几抹慵懒的邪气:“没什么,逗逗他玩而已。”有人递上茶盏,季昀承轻轻酌了两口润喉,这才将视线放在慕阳身上,目光不自觉变得锐利:“舍得回来了?”

慕阳把手里拿着的东西丢给书童,迎上季昀承的目光:“有事么?”

“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