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慕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收到消息的第一反应不是即刻启程,事实上她已经去过一次昆仑,再去一次,料想也不会太困难,一直以来她骨子里都是个薄凉自私的人……可是,在一瞬间,竟然会有些放不下。

她竟然一时间无法下决心离开。

可要说是什么让她想留下,她又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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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礼部工作,慕阳难免有些走神。

审阅过一批各地送来的祭祀庆典记录,慕阳刚伸了懒腰,就听见礼部一个郎中三两步迈进大堂,道:“刚才你们可知我听到什么消息,这会我们礼部又该忙了。”

“是什么?又要办寿宴还是……”

“别卖关子了,有话快说吧。”

那郎中见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倒也不再隐瞒:“方才我从内监那听到长公主殿下请圣上替她赐婚,只怕没多久这圣旨就要下来了,到时长公主殿下的婚礼还不是让我们礼部大肆操办?”

礼部一时有哀有喜。

赐婚……

“林大人,你怎么了?”

慕阳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强笑道:“我没事,只是突然想起家中有些事,此事甚急,我只怕现在就得走,还劳烦替我向尚书大人告个假。”

“等等,林大人……”

话音未落,那一袭红色孔雀官服已经从座位上下来,飞快消失在视野里。

“……可是,您的顶戴忘了。”

越跑越快,一直出了礼部,慕阳才恍然回神,停下脚步,用手按住额。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一遇到萧腾的事情,还是没法冷静下来,冲动不理智,明明已经不如前世那般痴迷……

不对……她担心的并不只有萧腾。

她放不下心的,还有属于慕阳公主注定悲剧的结局,那并不是她想看见的结果。

萧腾脆弱孤寂的模样和自己苍白凄惶的面容交错,慕阳的心突然一震。

活再久又能怎样,再是袖手旁观,事到临头她还是做不到……看着自己的悲剧眼睁睁发生在面前。

如果要死……反正也不一定会死。

打定主意,慕阳干脆连官服也不换,叫了轿子径直去向萧府。

天色慢慢阴沉下来,似乎大雨将落。

“扑朔朔”两声一只白鸽钻进轿子中,落在了慕阳的肩头,她挥手退散白鸽,根本懒得理会。

不多久,就快到萧府所在的街道。

轿子却突然停了下来,慕阳不耐烦掀帘,空旷的街道上一辆陌生的马车拦在路中。

“什么人?为何拦住本官的轿子,本官有……”

马车中传出耳熟的低沉声音,并不大声,却让人莫名一凛。

“是我。”

是季昀承。

慕阳松开一口气,指挥轿子上前,低声道:“你可以先回我府中,有什么我晚上回来再说,我还有事。还有下次注意点,别被巡城司抓个正着。”

马车里再没传出其他声音,慕阳正为季昀承难得的明事理庆幸,在轿子错过马车的瞬间,一个身影鬼魅般蹿进慕阳的轿子中。

来人一进轿子,就整个扑跌进来,张开双臂将慕阳完全圈住,下颌搭在慕阳的头顶。

侵占意味十足,慕阳想也没想就准备动手,却被季昀承的四个字叫停:“我是病人。”

毕竟算是为了救她才受得伤,慕阳顿了顿,才冷冷道:“如果没事还劳烦侯爷放开下官,说了我还有事。”

季昀承轻笑一声,声音从慕阳头顶传来:“去找萧腾?”

“这是我的事……”

“因为听到小皇上说要下旨赐婚,所以就忙不迭找萧腾……你是蠢货么?这种事情也去掺和。”

慕阳抬起眸,浓黑如墨的眼睛里所有光芒都被沉稳的敛起,她一字一顿道:“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那眼神直直看进季昀承的眼睛里。

几乎在她说完以后,季昀承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

他凑在慕阳耳边,森冷道:“你忘了我们的赌注么?”

“我没忘,四年之期还未到,我愿意做什么都是我自己的事。”

说着,轿夫放下明显重了一倍多的轿子,高声道:“已经到了。”

毫不犹豫的推开季昀承,慕阳一撩轿帘,官靴踏在地上,敲门进了萧府。

萧腾显然还不知道长公主殿下请旨赐婚的事情,看见前日才来过的慕阳,微微一愣,慕阳却已经没工夫跟他解释,拉着萧腾的手就朝外走。

桐儿跟在一旁叫:“林公子,林公子,你这是要带我家公子去哪……”

慕阳简短道:“进宫。”既是对桐儿说,也是对萧腾说。

萧腾被她拽得踉跄,也忍不住问:“为何现在要进宫?”

“求情,退婚。”

“退婚?”

霎时萧腾反应过来,反而用力拉住慕阳:“你要带我去找圣上?”

“不,去找长公主殿下。”

她很清楚如何去说才会让自己暂时打消念头,只是……多少要付出些代价。

“没用的。”萧腾试图拨开慕阳握住自己手腕的手,却发现对方攥得意外紧,“林师弟,既然已经下旨怎么会这么容易收回,反而还会把你搭进去,你回去罢。”

“那你就打算这样任自己痛苦,娶一个你根本不想娶的女人,然后互相折磨,谁也无法解脱?”

“够了,你懂什么?”

萧腾突然低吼道。

温润如玉性格谦和温顺的萧腾也会发火,慕阳并不讶异。

缓缓松开抓住萧腾的手,微垂下头。

她不懂?

若是以前不懂也罢,可是他们成亲以后几年来的点点滴滴都看在眼里,她还怎么会不懂,无论是过程还是结局都清楚的不能再清楚。

沉寂了几个呼吸,萧腾用手捂着眼睛,低声道:“对不起,我刚才……”

“没关系。”

“我只是……”

慕阳的声音也淡了下来:“萧兄,我不想强迫你,你自己决定,跟我进宫,我有八成的把握成功,不进宫,不出明日圣上的旨意就会下来,就再无更改机会。”

“再给我点时间。”

萧腾的性子还是这么……优柔寡断,无法接受却也无法彻底拒绝。

久久不见萧腾有反应,慕阳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萧腾不去那就只有她一个人去,既然决定改变,那么无论萧腾答不答应她都要去做……只是没有萧腾,难度只怕会更高,慕阳很清楚萧腾在过去自己心里的地位,自己唯一的一根软肋就是——萧腾。

说了句“打扰了”慕阳就转身准备走。

“林师弟……你现在要去哪?”

“进宫。”

“进宫做什么?”

慕阳微微侧头:“萧兄何必明知故问?”

“你难道……一个人?”

慕阳可有可无的应了一声,此时已然快出了萧府。

身后沉默了一会,才有急促脚步声传来,接着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定定道:“等等,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扬了扬嘴角,慕阳覆住自己肩膀上那只手,道:“萧师兄,你这种性格……”

总是把别人看得比自己重。

为了自己不肯去,为了不让别人独自却反而肯了。

真是个……大傻瓜。

萧腾听见那个素来性子沉稳的少年抑制不住轻声笑了,也有一瞬微微被戏弄的感觉。

可是,心头却莫名有种放下什么的感觉,之前一直挣扎于不知如何是好的阴霾情绪也像刹那消散。

不知不觉唇角也逸出温和笑容。

40三九章

皇宫,慕阳公主寝殿。

“公主殿下是想和萧兄在一起,还是想逼死他?”

“放肆。”

上好的青瓷茶盏被狠狠掷下摔在光滑可鉴的大理石地面上,砰然巨响,碎裂溅开的瓷片擦着面颊而过。

等在外间的萧腾听到响动,心中一急就想闯进,却被慕阳遥遥挥起的手抑住。

慕阳甚至没有去管溅湿衣角的茶水,仍旧平静道:“公主殿下生气,是因为知道下官说的是实话么?”

长公主殿下冷冷盯着她:“区区一个三品官也敢如此同本宫说话,难道你以为你是萧腾的好友我就不敢动你了么?”

从袖中掏出礼部侍郎的印鉴,慕阳轻轻放在地上道:“待下官说完,公主再行处罚也不迟。”

这个动作让长公主殿下也是一愣。

浅浅勾起唇角,她很了解自己,遇到这样敢以仕途进言的官员,嘴上再怎么不承认,至少心里会听进去。

“公主现在让圣上赐婚,萧兄不敢抗旨或许会娶公主,可是……公主可曾试想过成亲后,公主与萧兄该是如何?”

不等长公主殿下分辩,慕阳已继续道:“争吵、冷漠、空寂,互相折磨伤害,整日冷颜以对,为了莫须有的事情争吵,即便偶有交谈,也会在下一刻再复冷淡,逼迫退逃,直至无路可退……公主殿下,这是你想要的婚事么?下官以为这些您都知道。萧兄的性情,过刚易折,强迫不得,非要如此……公主殿下您真的要折了他毁了他么?”

“林阳,你是来让本宫放过萧腾的么?本宫告诉你,这不可能,就算是互相折磨,本宫也不会放手。”

刻意压低的声音,是真正发怒的前兆。

慕阳却只淡淡一笑:“下官并没有让公主放手,只是让萧兄动心,绝不是靠公主之权威逼。”

“你又知道什么!”

那时的自己的确以为她已经为了萧腾做了很多事情。

知道萧腾病了亲自去昆仑求药,替萧腾父亲升官,赐给萧家贵重赏赐,萧腾不喜欢她张扬,就尽量收敛,萧腾不喜欢她责罚下人,她就尽量忍耐……可是,从来她也只看见她自己。

“下官的确不知道公主所为,下官只知道萧兄过得不好……不知公主从始至终,可有半分为萧兄考虑过?折了毁了风骨尽丧的萧腾还是您想要的么?”

“这样的情分……未免过于自私了,还是说您爱的从来就不是萧兄,只不过是一份因为得不到而不肯放手的执念罢了。”

“公主殿下,您想逼死萧兄么?”

曾经诛心的话,由自己的口中说出,意外平静。

然而听到这话的人却并不如慕阳这般平静,勃然大怒的长公主殿下几乎用让人背脊发寒的声音道:“看来本宫真是看起来太和善了,来人,把他压下去。”

玄王朝,狱中。

慕阳在狱中待得很安心,她既是三品官,又是文臣,狱卒尚不敢动她。而且,萧腾定然会为她求情。

只是始终觉得有些冷。

斜靠在坚硬的石砖墙边,湿冷的草垛传来黏湿的寒气。

其实,她不该把话说这么狠的,稍稍留有余地,转圜起来也容易的多,她只要点到为止,让长公主殿下明白这种事情是不可操之过急的,可是在那一刻,面对曾经的自己,莫名的恶意涌了上来,骂她却也像是在骂自己。

过去的她爱不爱萧腾,这个问题根本不用问,爱没错,只是爱得方式不对罢了。

出神间,慕阳心口忽然一痛,痛感遍布全身。

又,来了么……

慌忙俯身,不小心撞翻了一侧的简陋木桌。

狱卒闻声,见被关押的礼部侍郎痛苦皱眉,整个人摔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可不得了!

狱卒忙大声道:“侍郎大人,您怎么了?可要小人去请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