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看起来并不像是要杀了她的。

“很疼么?”他问,声音柔和而清冷,犹如山涧清泉,悦耳动听。

林叶笙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他的手放在林叶笙的脖子上,一层淡淡的银光透过手掌浅浅覆盖,被紧勒的痛楚瞬间被消弭,林叶笙只觉得浑身一轻,耳畔是男人低低的声音:“忘记罢。”

眼皮无意识的合上,似乎记忆也变得不那么清晰。

慕阳看着重夜做的一切,抿了抿唇,一言不发。

直到重夜将林叶笙放倒,站直了身,才转眸看向她:“她记不得了。”

“你……一直跟着我么?”

重夜迟疑了一下,点头。

“我刚才差点杀人了。”

重夜还是点头,雾色迷茫的眼睛中看不清半分情绪。

扯了扯唇,慕阳道:“是不是对我很失望?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那个陪你在山谷里说说闲话与世无争的安静少女……我很凶也很残忍,你上次应该看到了罢——就是对青琳那次。”

“我知道。”

他知道这个女孩子从来就没简单过,很久很久以前那次,看着她遇到匪徒伤害,他本来可以早一步出来的,可却在看见她把钗子划到自己脸上时愣住,那么长的伤口,又流了那么多血,应该是很疼的罢,可是她为什么一副毫无所觉的样子。

书上说女孩子总是很柔弱的,需要保护的,为什么她却不一样。

但越是看见她这样,就越是想要接近,想要保护……

见重夜还是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根本找不到刚才把林叶笙哄骗晕倒的冷静,慕阳在心底叹了口气,她并不想在重夜面前伪装什么,可是他太过简单,也太过单纯,根本让人不忍心伤害,自己的世界则太过复杂,并不适合他。事实上,如果不是曾经幼时遇到,他们本来就不过是陌路人,如同前世那样。

犹豫了一下,慕阳走到重夜面前:“以后别再跟着我了。”说完,便准备走。

“你说过……以后不会让我一个人了。”

慕阳愕然回头:“什么时候?”

眨了眨眼睛,重夜静静笑,神色落寞:“在皇觉寺,我帮你戴上玉佩的时候。”

回想了一下,似乎真的有这么一回事。

那时候……因为同情,所以在听到重夜说他一个人已经习惯了寂寞的时候,忍不住对他说,以后不会了。

他竟然一直记得么。

心一下子便软了几分。

慕阳笑叹道:“你不会厌恶我么?”

重夜想了想,缓缓摇了摇头:“是因为她们做错了事情,你才……你是好人……”

“好人?”慕阳忍不住笑,“你还是第一个说我是好人的人。我被人说过恶毒,说过狠辣,说过工于心计,说过不择手段,但从来也没人说过我是好人。”

就连她自己也不这么觉得。

她也……并不在乎。

但看着重夜坚定的目光,她笑了笑,不再说下去。

萧腾与长公主殿下的婚礼如期举行,盛大的婚宴几乎动员了整个帝都。

因着萧腾的关系,慕阳有幸观礼,其实看与不看也没什么差别,前一世她已经亲身经历过一次了,如今也不过大同小异。

繁琐的仪式做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长公主殿下的洞房自然是没人敢闹的,慕阳坐在外头的宴席上,听着桌上各式各样的小声议论,低头抿酒,有些心不在焉。

前世的她可算是圆满了。

那……这一世呢?

她还有机会穿上嫁衣,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么?

唯一想娶她的人,反正也都已经被她拒绝了……

不时有人朝她敬酒,杯中佳酿香醇馥郁,慕阳喝得半醉半醒,忽然察觉有人坐在了她身边。

转眸举杯,是周琛周大人。

在觥筹交错的瞬间,周琛凑近,低声问:“不知林大人决定好了没有。”

“什么决定?”

“林大人何必装傻?”

慕阳晃了晃头,眸中醉意浅浅。

周琛扶起慕阳走到大殿外,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听说南安侯不多时就会有动作,林大人还是尽早决定的好。”

“决定?什么决定?”

见慕阳还是醉笑看他,周琛也不恼,唇畔笑容依旧:“自然是站在哪一边。”

“这种大事,怎么轮得到我们……”

“林大人看来是还不知道,不过三日升迁的圣旨只怕就会下来。”周琛扶住歪倒的慕阳道,“先恭喜林大人了。”

“把她给我。”

周琛抬头,就看见那个眼熟的白衣男子。

还没来得及诧异这个重公子怎么会出现在皇宫禁地,怀中扶着的人就已经被他带走了。对方动作实在太快,让他连抢一抢的机会都没有。

周琛不禁有些怔愣。

白衣男子却只对他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周琛张口:“这个,重……”

人影已经几个拐弯消失不见,周琛暗想,反正以后总有机会……只是,这重公子把喝得醉醺醺的林阳带走,应当不会有什么事罢……

67六六章

 重夜低垂头逆着人流扶慕阳朝外走,不多时,人潮欢庆的喧嚣声逐渐远去,恍如隔了另一个世界,慕阳忽然肩膀一颤,低着头干呕了两声,吐出来的酒水掺杂着血沫,十分刺目。

抿了抿唇,重夜的眼中黯淡了几分。

他翻遍了典籍,也没有再找到相关的讯息,能保持灵魂稳定的方法不是没有,只是大多已经失传,所需要的物品更多是传说中的。

怀中的人推开他,摇晃着站直,吐过后神色好似清醒了些,醉眸半抬,眉头微皱:“你怎么在这?”′

不客气的语气。

重夜动唇,刚想解释,就听见慕阳紧接着道:“季昀承,你难道就没有要做的事情么?”′

这个名字让重夜一怔,原来她还醉着,并且认错人了。

“你醉……”′

他想去扶慕阳,她按住额头,又一次推开他。

“听我说话!”

这样骄纵的口气并不像平时的慕阳,却莫名让重夜的心动了动,这是他所不知道的慕阳……

然而慕阳却没再接下去,只是沉默的站着,漆黑的眼睛直直望向他,仿佛能看透人心,又仿佛带着一种让人心中微酸而无法直视的脆弱,就在重夜以为慕阳会一直这样下去时。

深深闭了眸,慕阳声音一沉,近乎呢喃道:“我说把你当恩人……你居然还真信了……我的性子能有多薄凉,你不是清楚的很,为什么又会相信我会为了那点恩情不惜生命……”

“为什么要喜欢我,我有什么好的……脾气坏性子冷不说,女子会的事情我一项也不会,相夫教子更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不知道……”

醉醺醺的眸中,点点光晕散开,渐入沉寂。

她从来也没有像这样脆弱过。

重夜心霎时软成一片汪洋,缓缓伸手,环住眼前的女子,慕阳的眸翕合了两下,没有推拒,反而垂头让额抵在重夜的肩上,声音累极般:“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可我不开心……为什么同样是我,我却没有这个机会……”

“季昀承,为什么要让我觉得感动呢,为什么要让我觉得……其实嫁给你也没什么呢……”轻笑一声,“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么?”

环住她的手臂一紧,像是要紧搂,却又不敢太过用力。

这种小心翼翼的对待让慕阳忍不住笑了一声,她也抬起手,抱住身前的人,浅浅呼吸拂在耳畔:“死就死罢,反正也不是没有死过……倘若前世……其实我原本该嫁的……”

漆黑的天幕不见月辉,星子淡淡散发着昏暗的光晕。

重夜也不明白是怎么了,心口处忽然像是空了一块,即使怀里满满抱着他喜欢的人,也无法填满。

大婚后,慕阳已经无心再去关心长公主殿下和萧腾,因为她的升迁旨意已经送到了。

慕阳不在的时候,内阁又发生了几次变动,她过去对内阁的关注并不多,所以也就并未在意,她的座师江言如今已经顺利的挤掉了过去的首辅李中连,坐到了首辅的位置,春风得意,自然不会忘了提拔亲信。

兵部尚书的父亲去世,理应服孝三年。

慕阳如今办案回来,哪怕谁都知道此案存在猫腻,但至少面子上是说得过去的,在首辅大人和圣上的默许下,暂代兵部尚书一职,并以此推荐入阁。

此举一出,又是一片掺杂着欣羡的哗然。

虽然兵部不如吏部,但到底是六部之一,权势滔天。

不过很快,这欣羡之情迅速褪去,因为……北凉国再次进犯。

玄王朝一向是边将稀缺,当年一个岑边将亡故,就导致边关出现漏洞,溃败如潮,如今再次进犯,不论结果如何,都让人忍不住提心吊胆。

结果,鹿门关,第一场,败。

狭取关,第二场,败。

接连两场败仗让玄王朝的士气降到了最低,事实上,慕阳翻阅了近几年的兵部记载,与北凉国打仗他们一直都是输多胜少,多次能坚守住也不过是靠着青澜江边的防御工事,坚守不出,时日一长北凉国掠夺粮草足够,便又退兵回了故地。

而最让人头疼的是,并不是北凉国的人数比他们多,也不是他们的装备更精良,是玄王朝的兵实在太弱了。

不接触根本不知道,慕阳看着谍报上三万人对九千人的战役,简直不敢相信……但事实摆在眼前,不容她不信。

慕阳实在有些想苦笑,她担心了季昀承这么久,却没料到在季昀承到来之前,她就已经遇到了更加棘手的麻烦。

毕竟是生她养她的王朝,她没法看着它这么懦弱下去。

利用杜昱提供的讯息,她很快找到了症结,常年溃败,只得连年征兵,兵中老弱残兵根本毫无战力,新兵又缺乏实战经验,打起仗来只知一味冲锋,毫无策略,比拼勇武更是半点不及北凉,而且军中物资,慕阳皱了皱眉……又是贪污。

问题简直多到数不清。

她甚至怀疑,这样下去,就算季昀承不造反,北凉也迟早会越过青澜江,攻占过来,到时候……玄王朝又能持续多久。

就这点而言,其实季昀承造反也不算什么坏事,慕阳见过季昀承的护卫军,就算不及北凉国,至少比起如今的玄王朝要强上许多倍。

连续半个月的败仗让整个玄王朝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中,十分似曾相识。

几乎每年玄王朝都要同北凉国打上一场,慕阳也记不得这一场仗究竟打了有多久,更记不得布防之类,她甚至觉得有些痛恨,倘若她能记得一星半点的布防行兵,至少也不会如此被动看着一场场送来的败仗文碟。

终于,又过了几日,玄帝下令让各地藩王派兵援助。

这其实不过是权宜之计,早些年这些藩王可能还听命于玄帝,但是久而久之,藩镇割据,不过碍于玄帝威慑才偏安一隅,如今派兵也不过走走过场,但至少……这败仗的名头不用玄帝一个人担。

越是这个时候,送到兵部的文书便越如飞絮,几乎覆盖了整个案头。

夜色浓重,慕阳伏在案上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间,听见有人高声道:“大人,大人,快醒醒!”

睁开眼睛,一个兵甲染血的兵士满脸欣喜道:“退兵了,北凉终于退兵了!”

“真的?”

慕阳颓力的靠在椅子上,揉着眉心,松了口气。

她这几日当真是殚精竭虑,对于打仗之事调兵军情之事她本就不擅长,即便借了不少军师谋臣也累得够呛,挥挥手道:“我知道了,你退下罢。其他人也去休息罢。”

靠在榻上浅眠了不到半刻,又有一名兵士连滚带爬冲了进来,惨叫道:“不好了,南安侯,南安侯造反了!”

“什么!?”

怎么会这么快!?

慕阳的身形晃了晃,眼皮一沉,倒了下去。

重夜预计最多她能再活两三年,可现在看来,她也许都不能再撑过一年。

到底是越来越差了,可局势也容不得她再等下去了。

不知季昀承是怎么说服了其他的藩王,这一次去支援攻打北凉国的兵士出乎意料的多,而北凉这一退兵,这只壮大的军队就转瞬开往了帝都。

待后面攻打北凉的军队发现,已然有些迟了,更何况与北凉一战元气大伤战力根本无法同各地藩王刚刚赶来的队伍相提并论。

季昀承做的准备比她想象的更多,他打的口号并不是造反,而是清君侧,玄王朝的玄朝法典中当真有这么一条“朝无内臣,内有奸恶,则藩王训兵以待,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伐之”,与此同时,民间开始流行起了一些不良的传闻,什么玄帝遇到北凉只能败退,南安侯却能败退北凉,什么南安侯才是真龙天子……

朝廷之上的争论也到了极致,几乎是惶惶不可终日。

玄帝高坐在皇位上,沉声问到底该如何办,堂上却只听见互相推卸责任的话语,又迟迟没有应对的举措,季昀承的军队却是一日一日的近了。

就是在这时,慕阳又见到了季昀承那只送信的白鸽。

他传来的话只有短短一句:里应外合,谋取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