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刚下过雨,有泥土湿润的气息,墓碑上的字迹被冲刷后仍显得清晰。

南安侯王妃季久氏之墓(天祭十二年十一月五日)

上过香,慕阳站在墓地前,垂眸静静看了一会,摇晃的身形渐渐稳住。

季昀承也在看着她。

成年后第二次看见慕阳穿女装,质地上乘的缎料上花团锦簇,金银丝线绣边,满头的朱钗玉环折射着淡淡的光晕,依旧是浑然天成的矜贵气质。

过去不知道,现在才明白,她本来就是金枝玉叶,比他更骄傲的金枝玉叶。

“要杀了我为她报仇么?”

慕阳缓缓抬起头。

因为太久没开口,女子的声音有些涩然,但语气很平静。

“就算我不杀你,这样下去,你也活不了多久。”一针见血的回答。

慕阳竟然还笑了笑:“也是。”

季昀承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要走,慕阳忽然想起,口气略急促的问:“玄帝如何了?”顿了顿,“还有祭司大人。”

“不用担心,他们都活得好好的。”季昀承冷冷挑眉,口中却像有什么抑制不住,“你就没有想过为你自己说点什么?”

“对你射箭导致久离的死我很抱歉,你想要怎么报复我都无从指摘。”她轻声道:“不过,立场不同,如果你想要听我忏悔向你认错求饶也许不大可能。”

这番话下来,让季昀承连发火也找不到地方。

他转过身,声音冰冷至极:“有人想见你。”

那个人,是重夜。

慕阳不知道,这几个月,重夜就被关在离她仅仅几条街道的地方,不过那里的环境显然没有她住的好,而且比起她还有些许的自由,重夜则是完全被软禁的。

起初连慕阳也不相信,重夜怎么会被季昀承抓住。

重夜却摇了摇头,轻声对她说:“我是自愿的。”

破城之前,他去刺杀季昀承,几乎就要成功了,南安的侍卫再多,也没有人能拦得住他哪怕一步,可是……

“对不起。”重夜的声音很沮丧,“他的命格我动不了。”

等到重夜再回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于是重夜又去找了季昀承,为了让季昀承答应让他见她,他自愿留在这里被囚禁。

抓住慕阳的手臂,重夜清冷的声音掺杂了一份恳求:“跟我去南阳罢,你答应过的。”

慕阳轻轻微笑,笑容有些虚弱:“只怕没到南阳,我就死在半路上了。”

“不会的。”

慕阳仍是笑着不说话,慢慢拂开重夜的手。

重夜被雾气遮掩的眸子显得有些紧张:“为什么?”犹豫了一下,“是因为放不下他么,如果你愿意,治好了还可以再回来的。”

退了一步,慕阳浅笑着摇头:“不用了,我累了。”

71七十章

触手冰凉。

季昀承将手放在父王的墓碑上,任由刺骨的寒冷侵入骨髓。

他低声道,父亲,我变得和你一样了,怎么办。

春雨连绵,天色阴霾,好似一场漫长的黑夜,却等不到黎明的曙光。

听着窗外淅沥不断的雨声,季昀承烦躁起来。

玄帝并没有死,也没有被他抓到,远远渡江与他隔岸相望,虽然他此次带兵来势汹汹,但毕竟连日奔波辎重紧张,又无法就地掠夺,再加上南安的兵士多不通水性,只得暂时放弃渡江的计划。

谁知这一拖就是三个月。

起初是被他打了措手不及,如今反应过来,再想一举覆灭玄王朝就没那么容易了。

双方达成了暂时的约定,隔岸各自为政。

可谁都知道这样的平静只怕连一年都难以维持。

推开书案上繁琐的事物,季昀承微微后仰,闭上眼按住鼻梁。

屋中死寂。

然而一合上眼睛,女子的容颜便缓缓浮现在眼前。

他给了久离一直想要的名分,在她为了他死以后。其实对季昀承而言,这样一个名分根本什么都不算,因为她已经死了,他不否认其中或许有几分是想要做给慕阳看,可是她好像完全没有发现。

是愧疚还是压根不在乎?

他其实给她留好了位置,比王妃更……

忽然心口有块地方莫名痛了起来。

在听见慕阳下令“放箭”的时候,这里也曾经这样疼痛过。他一直没有放在心上的久离却在那一刻挡在了他的身前,用身体挡住了所有射来的箭。

牵动嘴角,他很想笑,那辆马车虽然没有特别加固,地板上却铺了一块铁片,只要用力一拉拉环使铁片竖起,一样可以挡住所有的箭,久离死的很不值得,甚至可以说是愚蠢的,可将一切颠倒过来,如果是他和慕阳在马车里,也许纵身去挡的人就变成了他……

真是愚蠢……

即使在这个时候,依然无法放下那个女人。

甚至还反复说服自己,血浓于水,就算杀他也是为了她的亲生弟弟,这么有什么错。

有人进来。

季昀承的眸光一厉,随即淡下来:“祭司大人有何指教?”

他的亲卫其实根本拦不住祭司大人的脚步,银色祭司长袍的男人悄无声息的走到他面前,面具覆盖住脸颊,气质清冷而神秘。季昀承其实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他来告诉自己慕阳的秘密,更没有想到他会为了慕阳甘心被自己囚禁几个月。

“她不愿意跟我走。”

季昀承神色微动,勾唇冷道:“那是你的事情。”

毫不客气的语气并没有让祭司大人生气,他的眼眸一如过往静谧:“我之前说的是真的,她很在乎你。”

在这种时候听见这样的话,不谙于一种嘲讽。

“在乎怎么杀了我么?”

祭司大人动了动唇,似乎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怎么解释,终化作一声叹喟:“我试探过,她也许只能再活几个月了,如果不去南阳就来不及了。”

“你看她的样子,像是要活么?”

根本像是就这样死掉也没什么关系。

她不在乎自己的命,更不在乎他,对任何事任何人毫无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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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有凌乱脚步声。

“主上,慕姑娘,不见了!”

没有人知道慕阳是怎么出去的,毕竟谁也不会防备一个虚弱到连站立都有些困难的人,于是竟就让她这么混了出去。

发现她不见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

……她竟然跑了。

在那一瞬间,季昀承有种被愚弄的愤怒。

他以为她也像他一样矛盾挣扎。

可是……

“找!把整个南安城翻过来也要给我找到她!”字句从唇缝中一点点蹦出。

南安城是季昀承的地盘,要找一个人其实没那么困难,可慕阳就像是人间蒸发,任由他找遍每一个地方也没有找到,他甚至派人去了叶良城找慕晴。

一无所获。

她就这么走了么?

丢下这样的烂摊子独自逍遥了?

只剩下一个地方,季昀承去找了杜昱,敢在南安城为了慕阳和他对着干的人只有杜昱。

杜昱仍是一副儒生打扮,笑容恭谦有礼,看见他来,甚至还让人沏了一壶上好的龙井,不紧不慢的态度。

季昀承却没有心思慢条斯理的喝茶,扫过茶杯径直道:“慕阳有没有来过。”

杜昱品了口茶,道:“侯爷何必这么紧张。”

冷冷扬眉,季昀承的话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威胁与焦躁:“杜昱,本侯能容忍你在南安做大,一样可以让你在南安呆不下去。”

“侯爷息怒。她的确是来过,不过毕竟是我的主子,她又去了哪里我怎敢过问。”杜昱微笑不变,“侯爷若有心,不妨听小人一句话:莫太高看他人,也莫太小看自己。”

若换一个人说这话,季昀承只当玩笑,可是杜昱的意有所指……不是他想高看慕阳,而是这个女人的冷酷不得不让他高看……

不总是说女子是柔肠如水的么,为什么他遇上的这个可以狠心若此。

明明他们已经经历过最亲密的事情,却还是无法控制的渐行渐远。

也许她走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下不了手杀她,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偌大的侯府凄清没有丝毫生气。

季昀承回房经过慕阳曾住的院落,女子的音容笑貌依稀回溯,眉目清冷,唇薄而利,五官中透着漫不经心。

他看了一眼吩咐道:“铲平这个院子,以后我不想再看到。”

到了书房,翻遍花樽也没找到曾经放在那里的信笺,大约是什么时候被她拿走了,连点可以怀念的东西都不给他留下。

叫家丁从酒窖了搬了十数坛陈年佳酿来,在院中自斟自饮喝的烂醉一直是季昀承的习惯。

没人再敢阻拦,他喝的很畅快。

喝一坛,摔一坛,很快地上已经满是碎裂的瓷块,他的眼中也是重影僮僮。

有一只白皙的手按上季昀承的酒坛。

“你想把自己喝死么?”

他挑起醉眸,笑意很是玩世不恭:“怎么,你还怕我死了?”

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女子夺过他的酒坛仰头灌了一口,他的酒一向是极烈的,半壶喝下,女子双颊泛红,身子也摇摇欲坠,撑着院中的石桌,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已经被拦腰抱住。

低沉而喑哑的声音在耳畔魅惑浮现。

“别走,别死,陪我,好不好?”

每一个音都带着颤,像弹在心尖的音符,让人瞬间无力。

女子平平淡淡一笑,放下酒壶:“好。我不走,不过死不死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我不许你死,你就不许死。”

“我尽量……”

忍了忍,近乎无赖的话还是让她轻笑出声。

听见女子的笑声他皱了眉,接着用力箍住她,在她的唇印上酒气浓重的一吻。

无法呼吸。

末日般的悲伤透过唇齿间蔓延而来,浓烈的令人窒息。

他们的吻总是激烈的像搏斗,很快有咸腥味弥漫。

刺激的气味让他略略清醒,浅灰色的眸被醉开一片氤氲,季昀承轻叹:“是真的就好了……”

略显冰冷的手搭在他的额上,顿时一个激灵。

他听见慕阳的声音清晰的透过耳膜传进心里:“是真的。”

霎时清醒。

季昀承晃了晃头,推开她,一手撑着额,声音刹那冰冷下来,心却乱如麻:“你怎么没走?”

“我没要走过。”慕阳顿了顿,“我只是去处理些后事。”

比如让杜昱送些银两给慕晴,问问她过去府上的人可好,又比如打听如今的战况,得知玄帝和长公主殿下都活得好好的,她的心彻底定了下来。

“为什么要留下来?”

慕阳反问:“你不想我留下来么?”

季昀承语塞。

慕阳用手遮住季昀承的眼睛,慢声道:“季昀承,我欠你很多,甚至包括久离的一条命,我还不起,只好拿剩余的命跟你换。我很累,所以不想再跟你玩什么猜忌与伤害的游戏,最后的几个月我陪你过,然后等到时间一到,我的灵魂彻底消散,也当是给久离报仇了。这样,可以么?”

被遮掩住视线,听得反而更清晰。

她一字一句冷静的说,就好像在同他讨论“今天晚膳吃什么”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