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是他。”男子冷笑一声,抬手扔掉手中的面具。自己早就觉得有古怪,当初在谷中时,明明那小子身手就是最好的,怎么会这么容易被人给捉住!而且那小子的冷僻的性子,自己可不认为他会喜欢凑这种热闹。

“不是?”那少主蹙了下眉头,神情明显有些疑惑,“不是他,明明当初让他留下来替我守护…”

垂下眼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竟然,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吗?难道这几年,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吗?

瞥了眼躺在地上的方修林和谢蘅,疲惫的神情外更有着深深的厌恶:

“带他们下去。”

又特别指了下谢蘅:

“问问他,为何要假扮别人。”

“交给我就行。”中年男子明明是笑着,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这段时间,正手痒痒呢。”

又俯身拎起仍是趴在地上的霁云:“对了,听他们的意思,这位好像是萱草商号的大当家——”

嘴里喃喃道:“萱草商号那么多钱,不如让我也用些——”

“杀了!”哪知话未说完,便被那少主给截住。

自己现在身在大楚,必须要时时小心,这少年的身份明显不止一个商号大掌柜那么简单,为绝后患,自然是杀了干净。

男子似是有些不舍,这到手的肥肉,就这么扔了吗?却也知道少主的意思自来从无更改,自己虽是长辈,却也拿他没办法。叹了口气,俯身提起霁云就往外面走,刚走了几步,一包物事,忽然从霁云的身上掉了下来。

中年男子看了一眼,忽然愣住了——

竟然是包蜜饯。

那少主也看到了地上的物事,同样一惊,弯腰拾起了地上的蜜饯。

中年男子甩手丢开方修林,原样在少年脸上一揪,顿时露出了少年的本来面目:

紧闭的双眼,微翘的睫毛,挺直的鼻梁,嘟着的嘴巴——

竟然是他?!

霁云再睁开眼时,正对上姬二兴致勃勃的眼睛,不由吓了一跳:

“姬先生——”

恍惚间记起,好像那匪人劫持着自己上了山,然后在大哥他们面前抱着自己跳了下去…

怎么睁开眼来,却看到了除夕夜邂逅的那位姬先生?

“不行,我得离开——”霁云顾不得问为什么姬二会出现在这里,爬起来就要下床。

亲眼看着自己掉下山崖,大哥他们怎么受得了?要是爹爹知道这个消息…

霁云脸色越来越苍白,手哆嗦的几乎连鞋子都无法穿上。

“哎哎哎,”被推到一边的姬二愣了一下,“小家伙,你这么急着是要去哪里啊?”

“我要去,找我爹——”霁云嘴里喃喃着,索性赤着脚就想往外跑,哪知刚站直身子,便觉头一阵眩晕。

一旁的姬二忙扶住:

“别动,别动——这冰天雪地的,亏得你命大,正好我们经过救了你,这都晕了三四天了,身上哪里有力气?”

“是你们,救了我?”霁云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里。许是以为自己死了,那些匪人就离开了。

“对呀。”姬二点头,“你当时趴在地上,整个人都冻成了一坨,我们还以为是个冻僵的死人呢,没想到,你这小家伙还真是命大…”

“姬先生——”霁云握住姬二的手臂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云,云开求姬先生一件事——”

“送我离开好不好?”

“送你离开?”姬二眼睛一下睁得溜圆,“喂,小家伙,你是不是说错话了?”

“啊?”霁云一愣,不明白姬二什么意思,诚恳道,“姬先生,云开知道有些唐突,可真的是有要事在身,希望姬先生您把我送到亲人身边,只要见到爹爹,您要什么,我爹爹都会答应您——”

却被姬二打断,翻了个白眼道:“阿开,我救了你,你不是应该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愿以身相许’吗?”

看霁云一副被雷劈了的样子,顿时想起什么,挠挠头道:“啊,对了,你是男人,以身相许的话,我是不会要的,那就换个,‘如蒙不弃,愿为奴为仆,以报大恩’!”

“你——”霁云真是哭笑不得,这之后,竟是无论霁云说什么,姬二都是一番胡搅蛮缠,霁云无法,头又晕的很,便也不再理姬二,任他喋喋不休,就只做没听见。

好在霁云身上倒是没受什么伤,又饱饱的吃了顿饭,霁云终于缓过劲来了。

完全清醒过来,才发现竟然已经离开朔州有几百里了——不由奇怪,自己竟然昏了那么久吗?

姬二待自己委实不错,不但没有一句重话,还侍奉着好吃的好喝的,只是一说起想要离开,就开始胡说八道。霁云头疼不已,忽然想起一件事,自己怎么忘了,姬二这群人,做主的好像是他那个冷冰冰的外甥吧?

一抬头,正好瞧见窗外庭院里一个肃杀的影子正站在庭院中,那人手里还拿了管洞箫。冰冷的月华铺了那人一身,衬着檐角几点未化的积雪,更显得孤绝而凄凉。

霁云摸索着披衣下床——

衣物也是姬二给准备的,完全是按照他自己的喜好,里面是宝蓝色的锦袍,外面是一袭雪白的貂裘大衣,霁云穿了,愈发衬得面红齿白。

出了房间,霁云径直往少年身边而去,走动时,故意加重脚步。

少年也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却是头都没回。

霁云没办法,只得绕到少年前面,却在对上少年没有丝毫情绪的冰冷眸子时,呆了一下——这人,看着比自己现在这个年龄也大不了多少,怎么浑身上下却是没有一点儿少年人的朝气?

“我叫容云开,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少年却是连眼珠都没动一下。

霁云就有些尴尬,而且,这叫什么事儿?明明自己也是成年人了,可瞧着这么个半大孩子,怎么心里会有些发毛呢?

好吧,孩子都是要哄的。

眼睛落在少年腰间的洞箫上,故作喜悦道:

“这是洞箫吗?我也会吹呢,而且,吹得还算可以,要不要我吹给你听?”

少年仍是不做声。

霁云头一下大了——上辈子没养过孩子,这会儿才知道,孩子怎么这么不好哄啊!

竟是无论自己说什么,对方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死人样!

“嗯,你不说话是不是就是默许了?”霁云只做不知,只管硬着头皮取了那管洞箫来,放在唇边吹了起来。

当初孔玉茹就是凭高卓曼妙的洞箫之声吸引了容文翰的注意,离开容府时,孔玉茹带走的仅有的几件物事中便有一管洞箫。这洞箫,也是霁云上辈子最拿手的一件乐器。

如果说一开始还是想着要讨好少年,渐渐的,霁云却也沉入了洞箫的意境中——

清流画舫,才子佳人,花好月圆,父女情深,却奈何好景不长,月缺人离散,从此骨肉不团圆…

本是欢快的箫声渐渐低沉,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好了——”手里忽然一轻,洞箫被人拿走,紧接着又被塞了包物事在手里。

霁云也一下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而手里,却是多了一包蜜饯。

“只有无能懦弱的人才会流泪。”少年冷冷的瞧了一眼慌里慌张抹泪的霁云,转身就要走。

“别走——”霁云忙揪住少年的衣袖,“我还有件事,想请公子帮忙。”

“公子能不能告诉姬先生,让我离开——”

少年挥手推开霁云:

“穆羽。离开,死。”

说着大踏步往自己房间而去。

——他叫穆羽,自己想要离开的话,除非死…好半天,霁云终于明白了少年的意思,却气的咬牙切齿——自己怎么这么衰,若说姬二是个缠人的疯子的话,那这个穆羽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啊!

73到底是谁

现在这个时候,大哥他们定然急疯了吧?幸好爹爹尚在战场,不然,实在无法想象,得知这个消息,会给爹爹多大的打击!

自己必须要想法子联络到楚昭!

姬二回来时,已是深夜,隐隐约约瞧见院子里幽暗处孤孤单单站着的清冷身影,不由一呆,忙快步跑了过来,伸手挟住霁云就走:

“这么冷的天,你这孩子就不能消停——”

霁云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那条胳膊:

“姬先生,放手——”

“啊?”姬二愣了一下,忙提着衣领把人举高,嘴巴一下张大,“阿开?”

转而瞪眼:

“臭小子,什么不好学,偏要学羽儿那般死人样子!”

“咳咳——”霁云抱着门柱,呛咳不已,合着姬先生这是把自己当成他那冷冰冰的外甥了?只是这做舅舅的,是不是对外甥也太狠了些?一个不注意,说不好就出人命了啊!

看霁云被自己勒的脸色都发紫了,姬二也有些不好意思:

“我就说嘛,羽儿今次怎么这般听话,竟是吭都没吭就让我抱着送回房间…”

“您说这是,抱?”姬二这是开玩笑吧?竟然把这种简直会把人给勒死的方式称为抱。

“那是自然。”姬二翻了下白眼,“真是大惊小怪,羽儿小的时候,我可是一直都是这样抱他的!而且每次我这样抱着,羽儿都乖得不得了,很快就会睡着…”

姬二声音别提多得意了。

“你们,都是这样抱小孩?”霁云不敢置信,小孩那么娇嫩的物事,也可以这么养?

“对呀。”姬二很是肯定的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当然,我大哥和我抱的方法不一样,他更喜欢背孩子。”说着做了个抓住人脚脖子往背上甩的动作,“这招也蛮好使的。

霁云却是听得几乎泪流满面——那个穆羽能活这么大,真是奇迹呀!蓦然想起上次农家小院时,姬二拖着伤了腿的穆羽大步如飞的模样,还以为姬二是故意折腾他的,原来那都是习惯啊!

“啊呀,对了——”姬二忽然一拍脑袋,有些懊恼道,“我怎么忘了,这几天天气冷,羽儿的腿疾又犯了。”

嘴里说着,拉着霁云就走,“你上次施针后,羽儿果然好得多了,那之后我也帮羽儿施过针,不知怎么,都没什么效果。正好你在,快去帮羽儿再施针吧。”

霁云被拖得几乎跌倒,好不容易站稳脚,已是到了穆羽住的客房。

穆羽正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已经抽条的瘦弱身躯伸的笔直,两手交叠放在胸前。衬着那身月白色的袍子,霁云不由打了个冷战——怪不得姬二总说穆羽一副死人脸,这个模样的穆羽,不知道的话准以为床上躺的是一具尸体。

姬二把霁云按倒在床前的座椅上,又找出上次霁云赠的金针递过来:

“阿开你待会儿就歇在这里吧,我回去休息了。”

说着,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早已经领教姬二就是一个决不能用常理推测的疯子,霁云默默接过针。

只是施针时却发现,不知保持这种姿势多久了,穆羽的腿部肌肉已是僵硬的很。

这样施针的话,不只效果不好,被施针者的痛苦也会增加数倍。

忽然想起方才姬二说一直以来他施针的效果都不好,不会是每天就这样直接开扎吧?

霁云犹豫了下,还是开口唤道:“公子,公子——”哪知穆羽却是闭着眼,丝毫不回应。

霁云无法,只得先把金针放下,屈身扶起穆羽的腿,帮他把腿部肌肉舒展开来,好不容易,两条腿都不再是死尸般僵硬的了,霁云才长舒一口气,极快的把金针刺入。

霁云只想着,赶紧施完针就走,完全没注意到,本是闭着眼睛的穆羽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定定的瞧着晕黄的灯光下那紧抿着嘴唇的俊俏小脸,脸上神情渐渐柔和起来,便是嘴角也不觉慢慢上挑…

第二日,霁云还在睡梦中,就被姬二震天价响一样的拍门声给惊醒,慌忙从床上爬起来,就往门外跑,到了外面才发觉,除了仍坐在桌子前慢条斯理的用着早餐的穆羽,所有人都已经整装待发,顿时就有些惴惴。

“阿开,你怎么这么慢。”姬二边往搭袋里放干粮边道,“快去用饭,马上就要上路。”

霁云知道,这么冷的天,马上疾行的话不吃饱肚子自己肯定扛不住,忙坐到几案前,开始埋头苦吃。等到终于吃饱了,才抬起头来,旁边的穆羽也跟着慢悠悠放下筷子,起身往自己的马儿走去,霁云不由一愣:

这人吃东西也忒慢了吧?好像自己方才用餐时,穆羽碗里也不过就剩了口粥罢了。这人果然是怪物,这么寒冷的天气,一口粥也能吃这般久,那粥怕是早凉的冰冰一样了吧。

霁云的马儿也很快被人送过来,一看就是匹神骏异常的马儿,更难得的是还温顺的很,便是马背上还有准备好的装了干粮和水的搭袋。

霁云感激的看了眼匆匆从房间里出来的姬二,扬声道:

“姬先生,多谢。”

“啊?”姬二眼神一暗,阿开的房间自己方才用心搜了,除了胡乱扔在地上的几张明显是练字的宣纸,倒也没有故意留下什么线索来。

这小子,倒是有练字的兴趣,自己记得那日偶遇时,也见他无事就练字来着。

霁云冲姬二眨了眨眼睛,微微一笑,没想到这个疯子,还有这么细心的时候。自己起来这么晚,若不是姬先生,怕是中午就要饿肚子了。

一行人离开后,便有客栈的小二进房间打扫,发现其中一间房间内,地上散乱的扔着几张宣纸,随手团了,用簸箕扫了出去。

一名书生正好经过,看到被随意扔在地上的纸张,不觉皱眉,俯身拾起抻平,只看了一眼便即呆住——

怎么竟是被誉为大楚文坛领袖、书法千金难求的太傅亲笔?!

忙又展开其余几张,笔迹竟是如出一辙!书生顿时大喜过望,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客栈!

“好了,下马歇息吧。”日已过午,穆羽终于勒住马头。

众人“迂”了一声勒住马头,纷纷翻身下马。霁云却是浑身早冻僵了,竟是直直的坐在马上,一动也动不了。

“阿开,”姬二一眼瞧见,忙嚷嚷道,“别磨蹭了,快下来,吃了饭还要赶路,你若是慢了,我们可是不等的。”

磨蹭?霁云心里憋闷不已,自己哪里是磨蹭,明明是手脚早就冻僵了用不上劲好不好!

可也明白,姬二这么个连抱个小孩都差点把人给勒死的家伙,是绝不会想到这一点的。

霁云咬了咬牙,努力的想要爬下来,却因为下半身冻得完全没了知觉,爬直接变成了滚,竟是朝着结满了冰凌的土地就砸了下去。

闭了下眼睛,却没有预料中的剧痛传来,反而跌入了一个冷硬的怀抱。

霁云愣了一下,仓皇间抬头去看,却正正和一双冰冷的眸子对个正着。竟然是,穆羽?!

顿时吓了一跳,忙要后退,哪知双脚刚一踏到地上,一阵钻心的痛楚顿时传来,霁云哎哟一声,身子再次向前扑倒。手下意识的就搂住了穆羽的腰。

穆羽本要伸手去扶,却在腰被霁云搂住的瞬间僵在那里,神情震惊而又迷茫——只有在梦里,才能重温的当年被霁云搂着的感觉,这会儿却无比真切的重现!

霁云用力巴住自己的马,惊恐无比的瞧着慢慢垂下眼帘的穆羽,自己刚才那么唐突他,这么个喜怒无常的怪物,不会一掌把自己劈飞吧?

穆羽果然伸出手来,却是越过霁云,拿下了搭袋,从里面摸出干粮递给霁云,这才转身回到自己马旁边,低头吃东西。

姬二一直饶有兴趣的瞧着两人,这会儿看穆羽走了,就颠颠跑过来,举起手里馒头道:

“好阿开,你的干粮闻着味儿道不错嘛,不然,咱俩换换?”

“换什么换?”霁云有些莫名其妙,“都是姬先生准备的还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准备的?”姬二愣了一下,“开什么玩笑,我自己的都是胡乱对付的,哪有时间管你?”

忽然觉得不对:

“阿开的干粮是别人准备的吗?”

四处看了下,眼睛忽然落在穆羽的手上,忙跑过去看了下,脸顿时黑了:

一样的大饼,一样的牛肉香,说不是同一个人准备的,谁信?!

神情顿时哀怨无比:“羽儿你,好狠的心——”

霁云则是完全风中凌乱了——自己的干粮,是穆羽那个动不动就说杀了自己的怪物准备的?

倒是穆羽,却是正眼都没有瞧两人,仍是淡定的一口口啃着自己的大饼…

中午时还能勉强爬下来,晚间到客栈时,霁云脸色已是白的和纸相仿,两条腿更是早就没了知觉——

竟是腿疾又犯了。

被小二架着送到房间里时,霁云一下瘫在了哪里——以往有阿逊时时小心调养,这两年来,霁云的腿已经再没有痛过,此时却是痛的和针扎一般。过于痛楚,竟让霁云连穆羽什么时候进来的都没有发现。

“怎么了?”穆羽声音仍是没有什么起伏,冷冷的,却是让霁云一下清醒过来。

“无,无妨——”霁云强撑着坐起身子,勉强笑道,“只是腿疾,又犯了,等稍好些,阿开再去为公子施针。”

哪知穆羽却并没有离开,反而拉了张椅子在床前坐下:

“腿疾?怎么得的?很严重吗?”

“小时候冻伤过,”霁云摇了摇头,“等施针后,应该就会好些。对了,公子能不能帮我寻些笔墨纸张来?”

“笔墨纸张?”穆羽有些不解。

“嗯。”霁云点头,手用力顶攥紧被角,显然是疼痛已极,“幼时,爹,告诉我,想忘记一件事,就专心做另一件事,先时,我,也不信,可那次伤到腿时,我就不停的写字,然后发现,写着写着,好像,腿痛,真的减轻了呢…哎哟——”

霁云猛地睁开眼来,却是双腿忽然被穆羽抬起,那修长的双手正极为灵活的在自己双腿上按摩着,分明是自己昨天帮他施针时的推拿手法。

“你,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