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过些日子我将你配个良人嫁出去如何?

“若是郎情妾意,我便和子瑜说说,将你许给他。”

“总归提醒你一句,有些人爱不得,会伤了自己。”

“选择随你,只希望你明白,无论怎样,将来不要后悔才好。”

小姐啊,有时候我也想不通,为什么都是跟在你身边长大的人,甚至我比她陪你更久,可你偏要如此偏心呢…

究竟,为什么呢…

第85章 遗孤叶溪

十月二十三日的晌午,一辆宽敞低调的马车静静停在了雁国公府的门前。

早已是深秋时节,空气寒凉,雁国公府门口的两棵银杏黄了叶子,层层叠叠地铺展一地,过了好些日子,也不见人打理。

自从九月长宁宫变,二皇子慕子寒登上了皇位,长宁城里便经历了一番大换血,当初慕子宸启用的新臣几乎一应被寻了由头罢了官,那些没被罢的,也早就夹起了尾巴,称病交了实权。

唯唯几处没有遭到贬谪的府邸,便有雁国公府一个,不但没有受到波及,反而因为“护国有功”而增添了封邑。

就连雁国公府的二公子叶轩,虽然是庶出,因着东陲一战军功显赫,也一举封爵,早就另辟了府邸,做他的护国将军去了。

秋景浓和叶瑾下了车,叫守门的赶走马车,便悄无声息地进了府。

坦率讲,秋景浓有些不敢去见李氏。

她是东平李氏的女儿,想必自幼循规蹈矩,秋景浓此番离京,是背着李氏一声不吭偷偷走掉的,不但没有知会一声,还把这个烂摊子扔给了她。

那时她也刚刚痛失爱女,痛失丈夫…雁国公府新进位的夫人就一声不吭地走掉了,李氏怎样罚她,都是理所应当。

秋景浓自知自己本身就是地位尴尬,如此离经叛道,实在是无言面对李氏。

叶瑾已经袭爵,理应搬到正院去住,可这么长久以来,叶瑾和秋景浓都不在府里,李氏也没有搬,因此两个人进了门,便朝正院走去了。

还没走到二道门,就听见一阵婴儿的咿咿呀呀声,紧接着响起一串清脆的笑声,正是叶瑛的声音。

秋景浓挑了挑眉,颇为疑惑地朝叶瑾看去,后者也是微微有些疑惑,思考片刻了然道,“约莫是熙儿吧。”

熙儿…

他是说,屋中那婴儿是叶璇和太子殿下的骨肉?

之前得到宫变的消息,秋景浓一门心思全放在了慕子宸身上,丝毫没有想到叶璇的孩子要怎么办,如今想来,大约是何煦想办法将他送过来的。

只是不知道,这身份要如何掩盖过去了。

慕子寒若是知道慕倾熙在雁国公府,必定不择手段至他于死地吧。

这是最顺理成章的继承人,只要慕倾熙还活着,对他这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就是一个威胁。

进了门,果然见外间的榻旁放着一个造型精致独特的摇篮,叶轩没脱鞋,蜷着腿跪坐在榻边,正将手探进摇篮里逗玩。

李氏正斜坐在软榻的另一边,手里捏着个绣花样子,目光柔和看着叶轩。

听见门口的响动,李氏扭过头,秀智的眼睛里有一瞬间的放空,很快反应过来,再看一眼两人,道,“回来了?”

秋景浓和她只不过两月未见,李氏却瘦削了不少,乌黑的头发间已经有了花白,脸色也不好,身穿着一袭素服,整个人都显得死气沉沉。

从前热闹的雁国公府,如今却是寂静冷清。

秋景浓“噗通”一声跪下来。

“景浓擅自离府,未能知会母亲,是景浓不对,还请母亲责罚。”

李氏面无殊色,点点头,也不看秋景浓,冷淡道,“便去将那佛经每日抄上十遍,放在…祠堂去吧。”

“谢母亲。”秋景浓俯身下了一个大礼,便起身退到一边去了。

李氏虽然冷淡,但这罚却只是象征性的抄抄佛经罢了,看样子要么是给了叶瑾面子,要么是果真是不要在意她的。

秋景浓已经得了宽恕,自然不能再说什么,只乖乖地跟在叶瑾身边了。

“瑾儿回来,怎么不叫人禀告,兀自就风尘仆仆地进来了。”李氏这才转头看叶瑾,眼神里多了几分柔和。

叶瑾快走了几步,走上前去半跪在榻前,伸手握住李氏干瘦的手掌,沉声道,“瑾儿想早些见到娘亲,便衣服也未来得及换,就闯来了。娘亲嫌弃瑾儿么?”

李氏摇摇头,叹息道,“哪里的话,为娘怎么会嫌弃我的瑾儿…你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她自然是不知道秋景浓离京后的这么一番波折,也不知道宫变的消息传到北疆时,叶瑾没有赶回来而是擅自领兵去了东陲的原因。

她只当叶瑾心里对慕子宸始终还有心结,是故意的。

好在新皇登基,并未为难雁国公府,也算是免遭一劫。

想到这,目光自然而然地朝那婴儿摇篮看去。

“九华宫烧起来那夜,不知道是谁将他放在了府门口。”李氏说完,抬起下巴指了指那婴儿。

叶瑾瞳孔一缩。

不是何煦?那会是谁?

“为娘本想带他去明信庵里去,不过瑛儿喜欢他,放在你身边倒更放心,为娘也轻松些…”李氏话还没说完,便被叶瑾接去了。

“娘亲要去明信庵?”

李氏颌首,“为娘也累了,君越已经去了,为娘不想再管这些事了,便许为娘去庵中静静罢。”

见叶瑾紧紧地蹙着眉不说话,李氏只当他同意了,便继续说道,“这孩子命苦,既然回了咱们叶家,便随了叶家族谱取个新名字吧。”

叶瑾点点头,目光望向那雕花的摇篮。

这个孩子,本该是皇家的血脉,本该锦衣玉食,身份尊贵,他的爹爹曾经给他取过名字,希望他好好地活下去。

慕倾熙…良久,叶瑾开口道,“既然下一辈应当范水字,便叫叶溪吧,小溪的溪,愿他一生如溪水般清澈干净。”

叶溪啊…

李氏点了点头,因是晌午有些困乏,便叫叶瑾和秋景浓退下梳洗,又吩咐了乳娘将叶溪带走。

叶瑛从叶瑾一进来,黑漆漆的眸子就没离开过叶瑾,好不容易等到哥哥和娘亲“谈完了正经事”,一见叶瑾转身,立刻从榻上跳下来,一溜烟地跟去了。

“以后,便说溪儿是我东征带回来收养的养子罢。”叶瑾拉着秋景浓往锦苑的宁锦阁走,因着实在不能将叶溪充作自己的儿子,便想了这样一个身份。

秋景浓赞同地点点头,一想到叶璇,便是一阵伤感。

“阿璇…临走时说,她早就不怪你了…”秋景浓用力握住叶瑾带着薄茧的手,认真道,“她…走得很安详。”

叶瑾没说话,事实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身后传来万分喜悦的叫喊声了。

“兄长!兄长你可算回来了!”叶瑛从后边扑上来,抱住叶瑾的腰便不打算再松开。

大手宠溺地揉了揉他柔软黑亮的头发,带着点笑意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来,“阿瑛这几个月乖不乖?”

声音悦耳犹如天籁。

叶瑛使劲儿地点点头,继而扬起下巴看着叶瑾,道,“兄长在战场有没有想阿瑛?”

“当然。”叶瑾伸手将叶瑛拉到面前,几个月没见,这孩子又长高了不少,“阿瑛呢?”

“阿瑛也想兄长,每天都想。”叶瑛响亮地回答,余光瞥见一旁微笑着的秋景浓,小脸竟然一红,别别扭扭地叫了一声,“嫂嫂。”

叶瑾和秋景浓都一愣。

没想到这小小少年倒是懂事了许多?秋景浓唇边的微笑渐渐放大。

叶瑾倒是好奇,弯腰仔细看了看居然脸红了的叶瑛,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色来,道,“怎么叫嫂嫂了?”

叶瑛别扭地撇过头,小声道,“她把你找回来…就是嫂嫂。”

叶瑾朗声大笑。

叶瑛见两个人都止不住的笑,顿时有些困窘,背过身去嘟囔了几句,又蹦蹦跳跳地走到前面去了。

因着有叶瑛,这死气沉沉的雁国公府,才有些鲜活的气息。

叶瑾站在原地眯眼看了一会儿蹦蹦跳跳的叶瑛,扭头朝秋景浓挑挑长眉,“你倒是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叫阿瑛服软?”

叶瑛能这样肆无忌惮地流露小孩子心性的人,从前除了叶瑾,也再无其他人了,即便是在叶域面前,叶瑛也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秋景浓无奈地笑笑,不想提那夜小小少年的片刻软弱,只是敷衍道,“大概是因为相处日久吧。”

叶瑾自然是不信的,不过秋景浓不愿意说,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他也就笑笑不在意了。

叶瑛早就跑到了前边,见两人没有跟上来,便站在一棵树下翘首等待,小小的白衣少年和满地金色的落叶交相辉映,竟让人生出几分温暖来。

一年光景,当年这院子里的许多人,叶域,叶璇,都不在了,很快,连李氏也要搬出去,偌大的雁国公府就只剩下她们几个人。

叶瑾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可到底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已经习惯了孤独呢?

秋景浓抬手拉住叶瑾的衣袖,脸上的笑容灿烂如暖阳,轻声道,“再过几年,溪儿也会和阿瑛一样,对吗?”

那人抬手将她纤长的玉指握在手里,黑瞳如墨,声音有些暗哑,“对。”

第86章 温香软玉

被叶瑛吵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吃过了晚饭,那孩子才肯回自己的院子,临走前还露出一副“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的神情。

也不知道这孩子在哪里学的这些。

按理来说,叶瑛的年纪已经该上太学了,只是今年一年来叶家遭遇了太多意想不到的事,也没有人管他。

再者长宁这一年太动荡,太学也实实在在形同虚设,许多王公贵族都把自己家的幼子禁了足,怕惹出些乱子。

因此,叶瑛也就一直蒙着家学的教导,整日拘在府里,寂寞得很。

也怪不得他今日赖在锦苑不肯走。

秋景浓一只手撑着下巴,伏在桌子边,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沿,看着叶瑾的眼神有点迷蒙。

后者坦然地坐在书房的案前看着卷宗,又不知道在忙什么。

两人之间相隔甚远,还隔着半道珠玉流苏的隔断,半道轻纱帘子,隐隐绰绰看不清楚。

总觉得这样现世安好的时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秋景浓活动一下有点僵硬的脖子,换只手,继续看着他发怔。

她果然还是喜欢看他安安静静坐在一边扮演花瓶,认真的神情最是迷人…唔,欣赏美人的事,最惬意了。

谁知道,被欣赏的美人却不这样想。

叶瑾一向是不惮于他人目光的,少年时也曾冠绝长宁,人前总是要被打量一番,可那些目光他从不在意,因为从未放在心上。

可是现在…

叶瑾停下研磨的手,抬起头,墨眸如夜,音质有些凛然,“阿浓,你可会研磨?”

啊?

秋景浓晃过神来,下意识地点点头。

那人露出一个满意的浅笑,抬起下巴指了指精致的砚台,道,“要么过来研磨,要么,就回去睡觉。”

别坐在我对面什么都不做,一双璀璨的眸子直盯着我,叫我无法安心看下去一个字。

啊?

秋景浓又是一愣,才反应过来叶瑾是嫌弃她无所事事,当即站起身来甩了甩袖子,道,“那我回去睡觉了。”

话毕,便真的抬腿就出了书房。

叶瑾一动没动,漆黑的眸子盯着她远去的背影许久,才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摇了摇头,抬手去蘸了蘸墨,继续在卷宗上留下墨迹。

青流本来是端着茶盘进来上茶的,没想到刚走到门口就看见秋景浓大步流星地出了门朝宁锦阁走去,屋里的叶瑾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更别说起身去追了。

也不知道他又说了什么叫小姐不高兴的话。

青流觉得,自己好不容易稍稍对叶瑾有些改观,立刻又被他今日的行径抵消了。

“公子也不去将小姐追回来么?”将茶杯轻轻放在案上,青流斜睨了埋头看卷宗的叶瑾一眼,道。

叶瑾不甚在意,头都没有抬,青流一向是皇上不急太监急,他早就习惯了,这是个只要提及她家小姐,便立刻炸毛的角色。

他敢保证,只要他叫她家小姐受一点委屈,青流是不吝舍命置他于死地的。

“追什么,一会儿便回来了。”

青流心底冷哼一声,当她家小姐没有脾气么?一会儿便回来?她家小姐…

正想着,便见书房门口迈进一个素衣墨发的女子来,一言不发地直走到近前,瞪了叶瑾一眼,才扭头看青流。

“再去沏一壶热茶来,都凉了。”秋景浓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吩咐道。

还真的回来了?

青流有点心塞,她家小姐明明不是这么好欺负的角色,如今这是怎么了?

见秋景浓示意她离开,青流纵然恨铁不成钢,也没有办法,心有不甘地看了案前巍然不动的那人一眼,撇撇嘴走了。

直到青流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坐在案前的人才有所动作。

叶瑾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的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怎么回来了?”

秋景浓咬了咬樱红的嘴唇,语气里有点不甘,没好气地说道,“睡不着。”

她刚才是真的赌气想要回去睡觉的,可是躺在宁锦阁的柔软大床上,被子上枕头上,甚至是空气里,全都弥漫着他身上那种淡淡的檀香味,叫她老是忍不住去想他。

想他还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忙着,只一盏孤灯。

早些时候想过的话又在脑袋里闪过,他是真的不在意,还是,早已经习惯了孤独?

那些朝野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计谋,秋景浓帮不上他,可她最起码还能陪在他身边。

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