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小小羽翼

这一日,细雨刚停,“大司马府”的牌子便摇摇晃晃地挂了上去。

秋景浓就站在一边,仰着头看着这四个熠熠生辉的大字。

大司马府,原来她这一生,都和这四个字纠缠不休…

从前叶瑾虽则袭了雁国公的爵,也只是一个高贵的虚衔,多些富贵罢了,说到底还只是个大将军,可现在不同了,大司马手中掌握着几乎整个大兴的兵权,是名副其实的位高权重。

慕子寒做到了那时叶瑾的一切要求,叶府确实平步青云,而叶溪,也平平安安地送到了叶府里,或者这是慕子寒对叶瑾的示好,只有以如此高官厚禄,才能留住他。

他其实很好奇,长宁宫变,叶瑾在东陲,究竟和云国达成了什么协议。

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檀香味道,很快,一只手搭上来,为她披上一条柔软的披风,手却没离开,微微用力按了按她的肩,道,“在想什么?”

秋景浓没回头,只是向后靠了靠,裹紧了披风,倚在叶瑾怀里,轻声道,“只是在想,或许我这一生,终究是离不开大司马府这四个字。”

头上传来一声轻笑。

秋景浓抬手覆上叶瑾修长的大手,呓语一般,道,“子瑜,若有来生,我定要出生在一个寻常人家里,做一个寻常的女子。”

寻常女子?

叶瑾沉声道,“若有来生,我还要生于权贵。”

“为什么?”秋景浓不禁转头去看他,在她心里,叶瑾从不是个一心钻营权贵的人。

“手中的权力越大,才越自由。才能不被别人强迫去做一些事情,也能做到些想做的事情。”叶瑾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漆黑眸子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唯有手中有足够的筹码,才能真真正正心无所恃,自在逍遥。

那些平淡布衣的故事不过只是她们这些从未接触布衣生活的小姐们心里的美丽神话而已。

他长于般若寺,在他还小时,般若寺还不是国寺,他听到过许许多多的善良百姓的请愿。

那些善男信女心中所求,毫无办法只能靠求佛祖才能实现的愿望,很多不过是王公贵族举手之劳而已。

何况——

“比如说,只有这样,我才能找到,并且保证,你还是我的妻子。”

永远也不存在意外。

秋景浓微怔了一下,下一刻却红了眼圈,抬手捶了叶瑾胸口一下,娇嗔道,“谁要还嫁给你!”

“你还想嫁给谁?”叶瑾伸手将她按在怀里,低低地笑道。

秋景浓窝在他怀里,也跟着笑起来,紧接着就听见那人补充道,“随便你想嫁给谁,我也要将你抢过来。”

你还想嫁给谁?

像是一句玩笑话,可叶瑾却真真正正地想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慕子宸。

这个名字将永远不会出现在秋景浓未来的生活里,可叶瑾明白,这个名字在秋景浓的心里,也将永远不会被抹去。

因为他死了。

那夜秋景浓醉酒的情形谁也没有再提起,可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他的阿浓,曾为另一个人的死,痛哭流涕,心碎难当。

再也不会了,他再也不会让她难过。

“小…咳…”青流手里拿着一张帖子,开口就要唤秋景浓,一抬眼就看到两人毫无顾忌地在门口卿卿我我,不禁咳了一声。

世风日下啊…有伤风化啊…

青流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管事嬷嬷了,总有操不完的心。

秋景浓听到青流的声音,推了几下,才将叶瑾推开,清了清嗓子,道,“何事?”

也不知道叶瑾干嘛这么粘人…

“刚才宫里来的帖子。”青流说完,恭敬地递上帖子,完全理都没理站在一边的一家之主。

叶瑾也不在意,只是从秋景浓手里接过帖子看了看,方才舒展的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慕子寒在这个时候宴请长宁显贵,不知道是有何用意。

秋景浓却有点恍惚。

宫宴啊。

长宁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举行过宫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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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意外的,这一次的宫宴自然是秋景浓去的,早先还有李氏出面,可如今李氏搬去了明信庵,这大司马府的门面,以后便要靠秋景浓来撑了。

再者慕子寒已是皇帝,万不能再对权臣之妻做些什么过分的事,叶瑾也能放心些,才敢放她独去,只带了已经应当涉足宴席的叶瑛和青流。

叶瑛从打秋景浓此番回来倒是乖了不少,虽然还是别别扭扭的嘴硬,却听话得很。

过了今日宴席,叶瑾便打算将他送到太学去了。

秋景浓有准备此番露面,当不会有多太平,只是没想到,刚到了二道宫门,便遇见了潞国侯府的千金林添颐。

哦当然了,有早就被尊为太后的林贵妃做靠山,潞国侯早就进位成为潞国公了。

只是这林添颐,经过了一年来的起起伏伏,挖苦人的性子倒是一点没减,一见了秋景浓,立刻赶上来,娇笑道,“这不是雁国公夫人么?”

她没称官职,反而称了爵位,大约是觉得这样看来,雁国公府和她们家还算平起平坐,说起话来也有些底气。

不过秋景浓只是笑了笑,道,“不知道今日怎么没见潞国公夫人?”

即便她们年纪相仿,秋景浓也是和她娘亲潞国公夫人平起平坐,断轮不到她林添颐来多嘴多舌的。

林添颐也想到了这一点,一时语塞,眼珠一转,很快转念道,“恭喜夫人府上高升了。不知道夫人心中何滋味?”

秋景浓挑挑眉,似乎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林添颐便笑得更深些,道,“夫人原是大司马府的七小姐,如今又成了大司马府的夫人,不知道有何不同感受?”

秋景浓心中一阵叹息。

经历了这么多事,这人怎么还只是知道逞一时嘴快,专挑人家的痛处戳,赢得这一时欢愉又如何?

她明明知道秋景浓已经是位高权重的大司马府夫人,却还是这般挑衅…也难为她已是及笄多时,却还没有许配人家了。

秋景浓不想和林添颐在纠缠下去,因此没吭声,拉了叶瑛便要走,没想到小小少年却先开了腔。

“这位夫人长得好年轻好漂亮,看起来和嫂嫂你都差不多大?”

林添颐脸色一绿。

秋景浓忍不住笑出声来,微微低下头,柔声道,“阿瑛,怎么能叫夫人呢,林五小姐原就和我一般大,你叫姐姐便是。”

“可是,她不是夫人为何与你这般说话,太没规矩了些!”叶瑛一脸无辜地看了看脸色更加不好的林添颐,疑惑道。

还没等秋景浓再开口,叶瑛就想领悟了什么一样,恍然大悟道,“难道这位夫人的夫君和兄长一样,也是年纪轻轻就颇得当今赏识?”

秋景浓摇摇头,似笑非笑地扫了林添颐一眼,低头对叶瑛道,“林姐姐可还没出嫁哦。”

已经及笄许久还未曾有人上门提亲,这是林添颐最忌讳谈到的事,因此当即变了脸色,一跺脚告了声歉便拂袖而去了。

秋景浓眯起眼看了看林添颐气呼呼的背影,又低头看看一脸纯良的叶瑛,笑着摇摇头。

叶瑛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毒舌啊。

只是从前对她是直接了当的嫌弃,今日却是旁敲侧击,专挑人家痛处戳。

不过,这个小少年,今天是在为自己出气么?

“阿瑛,你便要到太学去了,以后万万不能如今日这般口无遮拦,要学会韬光养晦才好。”秋景浓苦口婆心道。

叶瑛撇撇嘴,脸上立马露出嫌弃的神色来,道,“本公子用得着你教?只是看她太不顺眼罢了。”

秋景浓“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小公子还真是任性呢。

“你是在维护我?”她问得这样直接,也就是想看看叶瑛不好意思的别扭样子罢了。

果不其然地,叶瑛立刻嫌弃似的甩开秋景浓的手,把脸撇到一边去,嘟嘟囔囔说道,“还不是你太窝囊,给我大司马府丢人。”

秋景浓好笑地看着他,脸是撇过去了,可这耳朵红红的是怎么回事。

“哦?”秋景浓似笑非笑地打趣道,“那嫂嫂还要谢谢你了。”

叶瑛咬了咬下唇,哼!下次这个女人再被欺负他也不要管了,总觉得她和兄长在一起待的太久,变得和兄长一样了。

想着,也正好参加宫宴的男男女女到了分流的地方,叶瑛大步朝熙华殿的方向走去,丢下一句,“不必谢。”

“你一个人不要乱走,小心些。”秋景浓在身后叮嘱道。

叶瑛只是摆摆手,傲娇道,“本公子自有分寸,你就管好你自己吧。”

话毕,便扭头混入了众公子的行列里。

秋景浓眯着眼看了会儿叶瑛煞有介事的背影,唇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来。

这个小小少年关心起人来,还真是别扭啊。

第89章 鞭长莫及

冷不丁身后传来极尽克制的一声娇笑,秋景浓扭头,就看见青流努力地把头往下低。

“笑什么呢?”秋景浓斜睨了一眼,笑道。

青流快走两步跟上来,低声道,“小公子倒是厉害。”

“他不是一向很厉害么。”秋景浓心情大好,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青流点点头,心下却也明白,冥冥之中已经有些东西改变了。

不出意外地,这一次的宫宴上秋景裳压根没露面,落于上座的是谢颖之,如今她已经是谢贵妃了,装满了阴谋算计的漂亮眼睛里闪烁着战火。

秋景浓记得前次见秋景裳时她说过,慕子寒又纳了几房姬妾,都不是好相与的主,谢颖之和她们斗得厉害。

想必此番称帝,又有不少女子被选入了宫中,谢颖之这般争强好胜的女子,大概是有的忙了。

谢颖之虽然如此性情,倒是对秋景浓不喜也不厌,席间秋景浓没主动招惹她,她便也没为难秋景浓。

倒是长宁一众夫人命妇们,眼见着秋景浓一跃成了大司马府夫人,忙着向她示好修睦,秋景浓也一并笑着应下了。

觥筹交错间,多少人暗自慨叹,风水轮流转,一年前参加宫宴的众人,有谁能猜到如今坐在大司马府夫人位子上的人,正是一年前大司马府的七小姐。

宴后照例是移步后花园,路过流觞亭时,众人免不了触景伤情,慕子宴仁善,慕子宸勤政,唯独只有慕子寒,为人阴冷善变,心狠手辣令人难以琢磨。

九华宫的那场大火,几乎将整个九华宫都夷为了平地,尚未来得及立后的慕子宸,先太子好不容易留下的那一条血脉,都随着燃烧了一整夜的大火消失殆尽。

秋景浓本就不喜与这些审时度势的墙头草交往,何况各府的夫人年纪都要比秋景浓大上许多,现在满脸陪笑地与她套近乎,更叫秋景浓心生厌恶。

当初一起打闹的好姐妹们,叶璇已经随心爱之人长眠地下,陆葭伊也远在华州,秋景浓一人四处闲逛,不知不觉便离了人群。

抬手抚上一棵熟悉的树,树叶早已败落一地,光秃秃的显出些秋暮的萧索与悲凉。

“我说你们笨不笨啊?”

秋景浓扬起头,试图为心底汹涌而出的哀恸寻找一个出口,冷不防地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叶夫人?”

秋景浓深吸了一口气,扭头,仍是言笑晏晏,“…谢大公子?”

“叶夫人正是炙手可热,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躲清净?”谢竟之行了一个礼,笑起来还是那样斯文。

秋景浓记得上次和他交谈,是在勤政殿里,他们不欢而散。

“谢大公子有什么话还是直说的好。”秋景浓开门见山,她讨厌他,不仅因为那日勤政殿的一番话,还因为…葭伊…

谢竟之知道秋景浓对自己厌恶至极,便也不再绕圈子,坦白说道,“陆二小姐她…可还安好?”

秋景浓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你们敢监视雁国公府?!”

她离开长宁是悄悄地离开的,中途折去华州也是悄悄的,除了青流青沙,还有谁知道她的去向?

谢竟之垂睫笑了,“谢家有多少雁国公府的眼线,长宁城又有多少,叶夫人是不知道?”

秋景浓无言。

即便这是谁都会做的事,可听他亲口承认,意义却完全不同,谢竟之冒着险和她说破这些,只是为了问问陆葭伊的境况?

“你既然知道我去了华州,自然也知道葭伊如今如何,何必向我询问。”秋景浓不想猜测谢竟之提问的动机。

他是想告诉叶家,他知道叶瑾选择袖手旁观不是为了慕子寒,而是为了去救秋景浓,还是想告诉秋景浓,他知道叶瑾的死穴是她?

无论哪一种,秋景浓都觉得后背发凉。

“下人眼拙,能看出什么。”谢竟之却认认真真地回答了秋景浓的问题,语气严肃,眼神辽远,“唯有挚友的眼睛,方能看得清楚。”

挚友…呵,现在关心起陆葭伊来了,早些时候却想着什么,葭伊在华州这么久,哪怕他有一点表示,哪怕只有一点呢?

只可惜,那姑娘的一颗赤心,已经死掉了。

“谢大公子何必徒增烦恼,葭伊过得好坏你知晓又如何,她远在华州,鞭长莫及。”

话毕,秋景浓便转身离去,丝毫没有理会身后谢竟之的表情。

斯文俊秀的公子广袖下的手慢慢握紧,眼睫低垂。

远在华州,鞭长莫及。

鞭长莫及啊。

直到宫宴结束,秋景浓再没离开过人群,待宫宴散了,便立刻叫青流去寻了叶瑛回来,牵着他上了大司马府的马车。

是熟悉的一排银铃,仪制完全和从前相同,只是马车的帘子上再也没有了展翅欲飞的鸾鸟图案。

叶瑾没有接受特殊标识的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