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杀她,也许是因为心死吧,是因为她突然明白,她和叶瑾,已经不能再做从前的那种夫妻了。

一旦除去了情感纠葛,秋景浓便清醒了。

“你今日向我坦白,无非是想要激怒我,但求一死而已。我为何要称你心意?”

沈烟景对温绪多爱,从或真或假的坊间传闻就可以看出,温绪死后,沈烟景始终寡居,未曾再嫁,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她其实是爱他的?

失去了最爱的人,还要委身于杀死爱人的凶手,想必沈烟景跟本没打算活着从雁宫离开。

她不是来解蛊,也不是来苟且偷生,她是来复仇的。

智闲大师那时候对她说,遇上了温绪,非缘,是劫。

那不是在说温绪将她劫到云国的事,而是指现在。

沈烟景将夺她所爱。

松陵一事,不是果,是个音。

原来智闲大师那个时候,就已经看到了。

沈烟景“嗤”地一声笑了。

“秋景浓,算你聪明。”沈烟景慢慢靠近,手没有松开长剑,血也顺着皓腕滴滴答答地流下来,“本宫和叶瑾什么都没发生。”

“可是,如果本宫死了…” 沈烟景突然猛地将长剑拉向自己,“本宫还是赢了。”

鲜血毫无征兆地喷射出来,秋景浓甚至没来得及躲避,素色的衣裙上就已经被溅上了斑斑血迹。

鲜红而醒目。

沈烟景费力地将头转过去,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你不看看你那贴心的小侍女将谁叫来了吗?”

遭遇了贴身宫女背叛的你啊,还能说得清楚,自己其实什么都没做吗…遥遥地,宫人尖细地声音哆哆嗦嗦地响起来,是叶瑾。

他来了。

真巧啊。

青沙就跟在他身后。

他又瘦了,玄色的龙袍甚至有些不合身,显得有些宽大,绝色倾城的脸越发的棱角分明起来。

秋景浓眯起眼。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他了。

没想到是在这样一个场景下见面…

秋景浓握着剑柄一动不动。

脸上和裙上的血散发着令人眩晕的腥气。

秋景浓忽然有点想笑。

她说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没想到最后还是被溅了满身的血。

怕是洗不清了。

沈烟景为何会知道许多她不应该知道的事,秋景浓现在明白了。

有个人,一直在不经意间像她吐露叶瑾变心地异动。

有个人,一直有意无意地挑拨着她原本坚定不移的心。

秋景浓以为云国倾灭,秋景露自尽,青沙便能好好地留在她身边。

她已经打算不计前嫌,已经打算替她寻一个好人家嫁了去。

她连人选都物色好了,只待她挑选…

可她的青沙,什么时候起已经不再是为秋景露效力,而改成了沈烟景?

年轻的君王站在水烟殿的门口,便停住了脚步。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鲜血,昨日还百般挑逗尽显风流的女子长发逶迤,卧在地上,潺潺的鲜血止不住地流淌。

他有孕在身的皇后手里握着剑,满身的血,甚至连莹白的脸颊都染了血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不惧怕也不快意,一双黑眸定定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秋景浓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就听见叶瑾的声音飘飘乎乎地传来,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听不出这声音里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是你杀的?”

不是我。

不是我!

秋景浓在心里呐喊着,嘴上却说不出来一个字。

我说不是我。

可是…你会信么?

沈烟景说得对,只要她死了,她就还是赢了。

无论叶瑾有没有对沈烟景动过一丝心思,秋景浓如今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干干净净的秋景浓了。

妒妇。

或者是,毒妇?

无论如何,她今日来寻沈烟景,不是也起了手刃沈烟景的心思了么?

沈烟景说得没错,叶瑾是皇帝啊。

如今是非蛊已解,他早晚还会有别人。

那时候他叫她永远都不要怀疑他,她还是怀疑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经历了这么多事,她们早就不是当年轻易许下诺言又践行的少年少女了。

人是会变的,她们都变了。

秋景浓定定地看着叶瑾,一字一句,缓慢而又清晰地问道,“我说不是,你信么?”

叶瑾没说话,只是遥遥望着她,却不肯走近。

一颗心坠入深渊。

长睫遮住心碎的眼神。

叶瑾没有回答,他没有回答啊…

若是一个人回避你的问题,就不必再问了罢,因为那答案,一定十分残忍。

秋景浓坚定的,丝毫没有犹豫的,清晰的说道——“是。”

那人眼里闪过的神色复杂极了,秋景浓甚至无法清晰地理解,叶瑾只是点点头,目光扫过一地流淌的鲜血,甚至露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什么都没说,便转身离开。

所以,他们就这么,完了…

这些年的风雨同舟,这些年的风花雪月…

秋景浓手一松,长剑“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余光看向呆立在一旁的青沙,秋景浓闭上眼睛。

不能了,她不能再原谅下去了。

青沙没想到沈烟景真的都会死,也没想到最后秋景浓真的能下得去手,被秋景浓看了那么一眼,青沙只一哆嗦,腿一软瘫在地上。

何煦去勤政殿寻叶瑾时,被哆哆嗦嗦的宫人告知,陛下在水烟殿撞见皇后娘娘杀了烟妃,怒气冲冲出宫去了。

等何煦赶到正阳门,守卫也是一脸诧异地指出,叶瑾骑马朝东北方向离去了。

皇帝单枪匹马地突然离宫,搞得守卫心里一阵慌乱。

这不是才天下大定?

又要出什么事!

东北方向?

何煦恍然大悟,连忙要了匹快马,跟着朝东北方向奔去了。

守卫一时间哑口无言。

连何相都快马奔离…这到底发生什么了啊?

不知跑了多久,马儿终于在一处新建的宏伟宫殿前停了下来。

宫殿已经修建完毕,只是空空荡荡,几乎不见人影。

何煦很快在一处楼阁找到了负手立在朱漆描金的柱子前,年轻的皇帝。

“你来做什么?”那人没回头,可这个地方只有他们二人知道,除了何煦,建造的工匠还没有谁有胆量上来。

何煦在他身后几步的地方顿了顿,终于还是迈步与他并肩而立。

何煦侧头,叶瑾究竟为何接过这万里江山,他比谁都清楚。

“你相信是她杀了沈烟景?”

第123章、共醉长平

“不信。”年轻的皇帝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太了解阿浓了。”

话说完,忽而又莞尔一笑,神情温柔至极,恍若沉迷进什么美妙的绮思里,“若是她真能为我吃醋至此…”

若她真能为她疯狂至此,他亦是无憾了。虽然,他不忍。

“可你把她一个人丢在水烟殿?”还是有孕在身,和一具尸体。

“出宫前,已经遣了太医去。”

“你知道她需要的不是太医。”何煦蹙眉,叶瑾转身离去,秋景浓会怎样想,她会多难过,连他都能预到,叶瑾如何想不到。

他一直觉得将沈烟景那个女人留在水烟殿终究是个祸患,还好今日死的人是她,若是秋景浓出了一点差池…何煦不敢想。

叶瑾抬袖,夕照从手指尖穿过,如画的侧颜染上一层金色,整个人却越发显得落寞起来。

何煦听见这个男子近似呢喃的解释——我怕。

多可笑啊,战场上杀伐果决的修罗,毫不在意别人生死的铁血君王。

他说他怕。

“不敢见她。”叶瑾垂睫,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静静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忙于修建长平宫,身体又极差,怕她担心,一直没去看她。想必她也觉察出我的冷淡,这才落入沈烟景的圈套里。”

“适才我问她,是不是她杀的,阿浓竟然说是。”叶瑾偏过头,眼底的痛楚一览无遗,“阿煦,你说,她到底是多绝望,才会承认。”

毫不辩解,甚至不曾想过要挽回,那样决绝,不抱一丝希望。

“我不敢去见她…”叶瑾的声音越来越沉,越来越低,“我叫她伤心至此…伤心至此…”

“可你是为了…”何煦蹙眉。

叶瑾摇摇头,“说是为了她,其实不过是我的自私罢了。”

三年前他看见她望着那一处水榭阁台失神时,心底就蓦地升起一股火来。

她和他都知道,就在那里,秋景浓曾经和另外一个君王,看过这水波潋滟,看过这同样的景色。

对秋景浓来说,这座皇宫里有太多的记忆。

属于那个人的记忆。

叶瑾自视清高,从未把任何人放于眼中,独独只有那一个人,他清楚地知道比不过。

或许他会对他美丽的小妻子更好,或许他会陪伴她更久,或许他真的爱她更深…可是他永远无法取代那人在阿浓心里的地位了。

因为慕子宸死了。

叶瑾不想看见和慕子宸有关的任何东西,不想看见秋景浓为别人失神,不想让他们的日日夜夜里充满任何其他人。

修建长平宫,说是给秋景浓一个惊喜,说到底,完全是他一意孤行,完全是为了自己…可他却叫她伤心了。

叶瑾无法想象说出“是”时,他的阿浓究竟有多绝望,像是已经做好了彻底决裂的准备。

这些日子,她怀着她们的孩子,是怎样在日复一日的不确定中过来的呢…叶瑾不敢想。

他叫她这样伤心。

“陛下…”何煦突然改了称呼,来提醒他如今不能再任性下去,他是个君王,“她绝望,是以为你不爱她。”

可是你现在逃离至此,恐怕只能叫她更加绝望,更加伤心罢了。

叶瑾猛地转过身。

陛下…

中宫。

明嘉殿里灯火通明。

秋景浓侧卧在一处宽大柔软的榻上,拥着一床白裘,手里拿着一本书看得认真,却久久没有翻页。

衣服早就换了下来,如今一袭白裙整洁干净,仿佛没有沾染一丝尘埃,脸上的血迹也已经清洗干净,整张脸白净的近乎透明。

方才太医来看过,并没有动了胎气。

青流皱着眉陪在一边。

下午小姐从水烟殿里回来后,就一直很沉默,过后叫青沙进去密谈了大约一个时辰,不知道怎么,出来时,青沙便只是一具尸体了。

“你早知道,青沙是沈烟景的人?”正想着,猝不防的,秋景浓竟然开口问了她。

青流“噗通”一声跪下来,回答道,“不知道。”

秋景浓抬眸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叫她起来,又追问道,“我不是叫你看着她?”

她虽早就知道青沙生了二心,却也没想到她不仅是秋景露的人,在秋景露死后,竟然还继续忠心耿耿地效力于沈烟景。

青沙是崔家的家生子,身世决计不会和云国有半点干系,秋景浓想不通她为何叛于自己。

寻了她进去谈话,不过是想问问她缘由,并非想要她的命。

没想到青沙已经自己服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