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坊里的长廊,金丝楠木陈年的味道,那个人手上的翡翠链,他说过她是他的命,他抱着她读书,为她涂口红,那么多仇怨他都不眨眼,怕只怕她哭。

可惜突然下了雨,那一场无休无止的暴雨,雷声让她发抖。那条街是她的家,那些看着她长大的人都是她的家人,可他们人人都带着讥讽的目光,像一场审判。

“华先生不会留下这个孩子,你乖乖听话,少受点罪。”

她听见自己撕心裂肺的叫声,被一阵混乱的对话打散。

“想把你拐到手啊。”

“别怕,我帮你留下孩子。”

“我没准备婚戒,反正你也不想要。”

“裴小姐真是敬业。”

没有任何人和事,只有空洞洞的声音。

裴欢觉得自己难过,这些话让她难过得几乎喘不过气,她那么可惜,辛酸得快要哭出来,突然就醒了。

她睁开眼睛,窗帘没完全拉好,冬日的光线透过云层依旧晴好。裴欢躺在自己床上一如往常,好像她起来洗脸换衣服,还能照常出去工作。

她起来坐了一会儿,看见床边的位置微微下陷,她盯着那里忽然流出眼泪,伸手将床单抚平。

她已经来不及为了他变成一个好人。

可惜的是,蒋维成,那一年的你和我,竟然在梦里都再也见不到。

裴欢心力交瘁,看表才发现这一觉几乎睡到中午。

没有时间过多犹豫,她很快收拾好自己,眼睛肿了太难看,只好戴上墨镜下楼。

今天的南楼比平常更安静,不知道蒋维成吩咐过什么,连林嫂都一句话不说。裴欢和平时一样戴着墨镜要出门,林嫂看见她没拿那些收拾好的东西,这才松了口气。

“要叫司机吗?”

“不用。”她好像要去赶拍摄一样,匆匆忙忙地走了,下人们都习惯了,裴欢从来不让人看到蒋家的车接送,一般都是敬姐在外边路上等着,接她一起去片场。

但她今天不是去工作,她走了很长一段路,直到出了八号院之前的老城墙,顺着小路一直走到街上。

她没有打给任何人,也不能通知敬姐,她必须一个人去孤儿院,想办法先把笙笙接走,再一步一步去找蒋维成谈。

裴欢也没再回电话给兰坊,她了解华绍亭的脾气,他有一千种办法可以直接打她的手机,但他没有。不管昨天那通电话他到底想给谁提个醒…总之,他还想用这件事逼她离婚,他不会让裴熙出事。

市区的繁华路段总是很难打到车,裴欢心里着急,偏偏事与愿违,很久都没有空的出租车。

昨晚闹了那么久,她脸色很差,素着一张脸,在街口站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看她。

这时候她才想起来,原来她还算是个名人。

裴欢拉高大衣领子,幸亏记得戴了墨镜,这种时候她可没有心情应付偷拍的记者。

远处有辆出租车慢速向她驶过来,她赶紧招手,低头又开始拨惠生院长室的电话,她只想赶紧离开闹市区,这里人多眼杂。

车停得刚刚好。

她脑子里装了太多事,一边等手机接通,一边看也不看直接拉开前门,坐上副驾驶的位置,“先往前开,离开这里。”

下一个路口绿灯,车子飞速离开。

裴欢刚刚接通手机,“喂?嗯…我现在过去,笙笙今天…”

后边的话她没能说完,手机直接被人从窗口扔了出去。

院长莫名其妙,只听见听筒里一阵嘈杂的声响,随即挂断。

裴欢尽量调整好坐姿,她不回头,也不说话,平静地看着前方的路。

枪口就抵在她脖子后方,“裴小姐,上次那顿饭还没吃完,今天程导和福爷都在,不知道裴小姐…愿不愿意赏脸?”

一个人的走失还来不及翻天覆地。

陈峰不请自来,突然闯进顾琳房间的时候,她正在和隋远说话。

华先生换了新药,隋远原本是为了药的事过来说注意事项的,他一条一条说,顾琳都用心记,这几年,华先生身边都靠她。

隋大夫正经的医嘱都交代完了,人却赖着不走,磨磨蹭蹭非要跟她聊天,他其实也不善言谈,结果找了半天话题,最后竟然憋出一句,“冬天了,你…女人嘛,要养生。”顾琳看了他一眼,他慌慌张张解释,越说越乱。

顾琳竟然笑了,她今天难得有耐心,没着急送客。隋远没话找话一直说,她就听着。

结果陈峰不长眼,风风火火往里跑,一进来看见两个人气氛正好,房间里也没别人,于是顾琳脸上有点挂不住,直接骂他。

陈峰知道还有人在她不自在了,一边使眼色一边和隋远开玩笑,“哟,隋大夫在呢。”

顾琳看出他有话才过来,心里一动,亲自去把隋远送走,回来的时候,直接锁上门问:“裴欢那边是不是有事?”

“大堂主得先让我心里有底,我才知道这算不算件事。”

顾琳当然明白他什么意思,他需要确定彼此上得是一条船。她无所谓地笑:“你这话就逗了,你说或者不说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还是华先生身边的人。我不是老会长的侄子,不会让他怀疑,也没有老婆马上就要生孩子…”

这买卖从头到尾,可不是她顾琳的主意。

明知道陈峰要诚意才肯说消息,她偏偏还是寸步不让,爱说不说。

这兰坊里怕死怕被猜忌的人,反正不是她。

陈峰脸色冷下来,这姑娘年纪小,嘴可是真狠,老狐狸带在身边的人个个都不好对付。

他干脆不绕弯子,挑明了告诉她:“裴欢出事了。”

顾琳压低声音,“你确定?”

“二十分钟前的事。”陈峰也不急了,慢悠悠地坐在她的沙发上,“我按规矩告诉大堂主了,你现在赶到海棠阁去,还来得及。”说着他还指了指桌上的手机,“一个电话更快。”

顾琳没有动,她面上在做考虑,心里却前所未有被搅得一团乱。

她从没做过这么艰难的决定。

陈峰还在提醒她,“今天出事的不是她,是大堂主你,女人就这么一辈子,要么赌他能忘了裴欢,要么就靠自己…让那个女人彻底消失。”他顺手抓过桌上一碟栗子开始剥,“有车过来把人拉走了,应该是福爷那边下三滥的人渣。她从小被老狐狸惯出毛病,你可不知道…那脾气要真上来,肯定能把福爷的人惹急了。”

顾琳死死地握紧手,半天也没说话。陈峰不催她,吃了两个栗子长出了口气,起身准备走,“大堂主其实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当作没听见。老狐狸事后气急了就算要屠街,那也是我们的事,最后真出事自然有替死鬼…到时候她人都没了,他能气多久?何况他那么倚重你,早晚兰坊都是你的,我们只希望…”陈峰回头看她,目光颇有深意,“只希望大堂主记着,陈家兄弟一直不想抢什么家业,只是心疼老爷子的东西都扔给一个病秧子糟蹋。”

顾琳忽然盯着他,口气变了:“我不会背叛他,他是主人,永远都是。”

“当然,是我们心里有鬼,但我有什么办法!那一枪再打准点就能要我的命!”陈峰再也装不下去,心头火起,愤怒地说:“从他上位那天起,我们兄弟过了这么多年提心吊胆的日子,还不如早点给个痛快!”

“陈峰!”顾琳眼看他失态,不得不出声提醒。陈峰拉拉领口不再说话,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最后干脆开门离开,“消息我带到了,至于它算不算件事…大堂主自己掂量着办。”

他一走,房间里就剩下顾琳一个人。

她的院子为了方便,选得离海棠阁最近,她过去把东边的窗子打开,能看见那边一片冷灰色的树梢。

从裴欢回来那天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早晚会走到这一步。

顾琳盯着那些开不了花的树枝发愣,突然想起自己被带进兰坊那天也是个冬天。三九的寒冬,她站在海棠阁的院子门口,眼神冷淡,根本不像个孩子。

她被卖去偷窃团伙里受尽折磨,咬牙熬过来,最后借机害死了那几个混蛋,眼都不眨一下,因此才被人带回兰坊。

当时有人和她说,先生一会儿要看看她。

顾琳满心都是刺,她从来不信什么归宿。

但是那个男人坐在椅子上,沉沉一双眼看过来,她突然就明白了人世冷暖,站在那里就哭了。

她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从小混迹街头,打从会说话起,就不知道人还可以哭。

后来这六年,有一次华绍亭想起来,和她开玩笑,他说他又不是怪物,一句话都还没问呢,怎么就能把她吓哭了?

顾琳说她忘了,其实她没说实话。

当年她只是站在那里想不通,她已经逼着自己变得那么可怕,而他一语不发就能把她打回原形,让她知道她终究还是个孩子。

她至今依旧想不通,为什么这世界这么脏,还能有人让她奋不顾身。

顾琳终于做了决定。

反正她一直心狠,这是她活下去的资本,如果不伤人,就要被人所伤。

她抓过手机很快拨出,却是给陈峰的命令:“让你的人都撤回来,不用跟着裴欢了。”

这通电话打过去的时候,裴欢坐的车已经开出市区。

她早就知道这些败类不会善罢甘休,可是偏偏就是今天。

事已至此,裴欢心里突然平静下来,找到一个暂时能在威胁下坐得舒服点的姿势,她一句不问,那两个人也不多嘴。

这次他们显然做好准备才下手,之前裴欢打程导那两下,打得对方恨她入骨,回去找人,非要扒了她的皮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