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椅子上说不出话,很久之后才有力气抬手,手上的血蹭了顾琳一身,轻轻拍她的头发,口气轻得快要听不见:“你还是个孩子。”

他从未真的把她当个女人看。

顾琳放声大哭,拼命抱住他摇头,已经开始混乱,突然想起什么,眼看他受伤又难过,压着他胳膊上的伤口止血,努力地想擦干净他的脸。

整个过程里,华绍亭就冷着一双眼看她发疯。顾琳一边哭一边喊,她什么事都见过,年纪轻轻却铁石心肠,非要把所有的眼泪都攒到了今天,一口气流干净。

华绍亭的沉默让顾琳彻底绝望,她看着他说:“我第一次离你这么近。”她慌乱地舍不得放手,已经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最后干脆抱住他的脸,两人的侧脸挨在一起。

裴欢拼命挣扎起来,看出顾琳的意图,大喊让她住手。顾琳却闭上眼,抱住华绍亭,让他们的头紧紧贴在一起。

她举起右手的枪,对准华绍亭的太阳穴。

这一枪下去,子弹穿颅而过,他们都会死。

顾琳的声音出奇的平静,她在他耳边说:“我得不到的就要亲手毁掉。我绝对不可能让你和裴欢在一起,绝对…不可能!”

裴欢从地上爬起来:“不要!”

“华先生,你只能陪我一起死。”

华绍亭突然抬手握上顾琳的手腕。

顾琳没想到他还有力气,下意识有些错愕,仅仅一秒的停顿,突然有东西顺着华绍亭的手飞出来,一口咬在她胳膊上。

他竟然还藏着那条毒蛇。

剧烈的疼痛以无法预料的速度蔓延而开,黑曼巴的蛇毒是可怕的神经毒素。顾琳迅速产生麻痹感,再想扣下扳机已经来不及。黑子被激怒之后速度极快,闪电般绕在顾琳颈上,毒蛇绞杀猎物时的力量难以预料,让顾琳透不过气,踉跄后撤。

华绍亭在分秒之内已经夺过她手里的枪,抬起身动了动,总算找到了一个舒服点的坐姿,咳了很久才能勉强开口说:“陈峰虽然是个废物,但好歹他清楚我是什么人。”

他看着顾琳被黑子咬伤的手,遗憾地说:“我前两天确实动不了。”

他今天起来手脚能动,可硬是装到现在,刚才被陈峰扎了两刀,被他打破额头也完全没有反应,这才是老狐狸。他会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华绍亭抬手,枪口对准顾琳。她已经被黑子勒得脸色涨红,蛇毒也顺着神经发作,让她浑身麻痹,摔倒在地上。

顾琳挣扎着要说什么,可她说不出来,拼命指着他,涯毗欲裂,一口气再也上不来。

裴欢终于把手从绳子里挣脱出来,那是华绍亭教过她的,她好不容易挣扎出来扶住华绍亭,却不让他开枪:“别!隋远就在外边。”

华绍亭拗不过她,实在没了力气靠在她身上不住地喘气。

“隋远!”

前厅里瞬间冲进来无数人,谁也没想到竟然是这种结果。

陈峰和顾琳的人心虚得再也站不住,齐刷刷地跪了一地,还有人甚至想要偷偷离开。华绍亭抬眼环视一圈,裴欢不让他说话动气,想让他尽量躺平。他却很固执地摇头,撑着坐起对身对那些人说:“自我了断,别等我动手!”

兰坊已经太久没有清理门户了,瞬间成了人间地狱。

隋远眼看顾琳窒息晕倒,迅速叫人去拿血清解蛇毒,随后他抱着她送出去,又跑回来看华绍亭,催促把他送往医院。

他低声和他说:“谢谢…我感激你能留她一命。”

华绍亭根本不看他。隋远又补了一句:“我会自裁请罪,你的药是我换的,我知道后果。”

裴欢要替隋远解释,是他被顾琳哄骗,而且早就后悔了,否则不会放她和笙笙离开。但裴欢有太多话还来不及说出口,陈屿突然从外边冲进来。

“华绍亭!’他眼看哥哥竟然惨死,愤怒得完全红了眼睛,不由分说抢过枪就冲过来,谁拦他,他就要谁的命。

前厅再度大乱,陈屿已经豁出去不想活了。

眼看他们躲也躲不开,裴欢冲过去想拦住陈屿,想解释人不是他们杀的。但陈屿悲痛欲绝完全听不进去,一枪就向着她瞄准。

最后的时刻,华绍亭突然站起来,拉过裴欢,侧身把她挡在怀里。

陈屿被仇恨冲昏了头,连开好几枪,外边的人冲进来,终于乱哄哄地

把他制住。

场面彻底失控。

裴欢在华绍亭怀里什么也看不见,但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不行了。

华绍亭身后泅出大片的红,她看不见,只摸到一手温热的液体。

她硬咽着一个字也不能说,捧住他的脸拼命摇头。

“你不能死…”裴欢手足无措地催隋远叫车,不断告诉华绍亭坚持住,“你想想笙笙,你还没等到她叫你,别放弃…看着我!不许睡听见没有?”

为什么还是这个结果?

华绍亭心力交瘁,苦笑着摇头。这一次,他确实觉出这颗心真的跳不动了,累得只能叹气,几乎完全靠在裴欢身上,她用尽力气想要抱住他,可是再也抱不住。

总有英雄末路,何况他们的华先生从来不是什么英雄,这是他的极限了。

华绍亭失去所有力气,最后重重地倒在地上。

裴欢跪下去抱紧他,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已经完全没有声音,只剩下口型。

周围太吵了,那么多人冲进来叫车叫人。隋远急了,拼命让她放手。可裴欢固执地不肯松开他,怕自己一松手就要后悔。

她抱紧他,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贴在他脸上慢慢去听那句话。

华绍亭和她说:“就让孩子…叫裴笙吧。”

【第二十章】从头来过

华先生的告别仪式选在立夏那一天。

斗指东南,维为立夏,到这一天,兰坊已经彻底洗尽当日冲突的阴影。大变刚过,可这条街上的建筑一如既往,以格外静默的姿态驻守着昔日的繁华。

从第一代主人到如今,敬兰会每一次变故都像一场暴雨,翻天覆地之后,留下来的人只要熬到天晴,还可以继续伪装太平。

只是人人心里都清楚,那个男人的离开,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裴欢从早到晚一直站在听芷堂里,这里曾经是老会长病故之后举行追悼会的地方,如今华先生离开,还是选在同样的地方。

所有来吊唁的人都是一身黑衣,人一走,多少仇怨都成了过眼云烟,大家全都捧出一颗真心,没有眼泪也恨不得扑在他遗像前大哭一场,这样才能显得无比真实。而裴欢作为华先生的遗孀,很多人都想过来和她叙旧表达安慰,她一一婉谢了。

裴欢只是站在那里,穿一身黑色的刺绣长裙,面纱挡脸。这位兰坊昔日的三小姐一直以任性著称,到如今,她历经苦难脾气磨得平和许多,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流眼泪。

华先生的讣告说得很明白,他仅仅是心脏病突发,因病去世,而当日会中的叛徒一一都清理干净,剩下了陈屿,他知道兄长到底死于谁手之后冷静了很多天,不敢再来见裴欢。

顾琳被救过来了,隋远把她带走。她状况也很糟糕,从那天之后几乎就不肯再说话。陈家的人耿耿于怀非要找她报仇,但裴欢想尽办法劝阻,总算能让他们放过她,没有再去问她

的下落。

兰坊还有几位长一辈的叔叔,哀悼过后都留下来,他们借着探望裴欢的机会不肯走,其实也是想问问她的意思。

华先生走得很突然,身后只留下了一个女儿,但孩子太小,肯定不能由小孩拿主意,这么大的家业,那么多双眼睛,大家都在等裴欢开口。

可是裴欢却一直保持沉默。

直到几天之后,华先生的葬礼举行完毕,裴欢才拿出他的遗嘱,转达由陈屿接手敬兰会的意思。

这件事不但让会里的人吓了一跳,连陈屿自己也不敢相信。

海棠阁里的东西全部都收拾好了,这里再也不会有人住,院子即将封起来。

裴欢叫陈屿过去,把华绍亭留下的会里事务全都转达给他,只有一件事,她不松口。

她化了淡妆,一身黑衣,抹了极艳丽的口红,看上去优雅又沉静,和当年那个嚣张蛮横的小女孩全不一样。

她和陈屿说:“倒这一步,你已经是会长了,我和你说实话,华先生临走不让我把那批东西给你。一方面,这是我和孩子活下去的筹码;另一方面,他说,如果敬兰会真被你带到需要那些钱保命的时候,干脆就让大家散了吧。”

陈屿很久没能说话,直到裴欢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才追上来。

两人站在长廊里,它一直通向海棠阁外边,串联起无数院落。以前老会长还在的时候,他们几个孩子经常顺着长廊疯跑,大家都是兄弟姐妹,都在一起闹。裴欢还记得,她是这一辈最小的孩子。陈峰爱使坏总来吓唬她,而陈屿从小就老实,哄她带她去市里吃饭。

人心难懂。

孩子能有多大的城府,可这片天不干净,在染缸里长大的孩子没有心机就不能活,最终当年这些兄弟姐妹,全都再难相见。

如同华绍亭说过的那句话,活在兰坊里的人注定没有良心,谁也别去怪谁。

人走茶凉,恩恩怨怨不问输赢,其实没人在意。

裴欢冲陈屿笑了笑,示意他不必刻意说什么:“敬兰会本该姓陈,你哥哥不在了,他就还给你。”

陈屿犹豫了一下,坚持让她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再说。裴欢只好和他顺着长廊走到拐角的亭子里,变故之后的兰坊还处于恢复期,四下人少也很安静。

陈屿低着头说:“我们是不甘心,但我哥为了争一口气已经把命都赔上了,嫂子和孩子从此无依无靠,一家都毁了…我算是想开了,我的性格真的撑不住敬兰会,我没有那么大

的野心。”

裴欢摇头:“他既然这么安排了,就不会收回去。”

“能不能…让我见一见先生?”

裴欢看看四周,艳阳之下万物繁茂,连空气里都有了花香,但这几天办丧事,整条街上人人都表情凝重,落寞肃杀。

她长出了一口气,很坚定地告诉他:“陈屿,他不会见你,以后什么事都要靠你自己做决定了。”

她说完就走了。

傍晚的时候总算送走了大家,裴欢叫几个手下的人帮忙,把海棠阁那些起居的东西都搬进新家。

那是裴欢自己选的房子,她决定离开兰坊住,在近郊选了一处独栋带院子的别墅,安静隐秘。

华夫人新家的地址并未和会里的人公开,私下里也不肯让陈屿安排人过去守着。

她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等到敬兰会的人都回去了,她才换了衣服去医院。

狡兔三窟,何况是华先生。他自然知道当退则退,但他想退没有那么容易,干脆就让自己死得干净。

裴欢心里也替华绍亭难受,对外发讣告这些事,都是他一个病危的人执意交代下来的。华绍亭不是一个会放手的人,只是觉得累了,可到最后还在操心,里里外外都安排好,人已经起不来,就拖着一口气。

“老会长的恩情我报答完了,二十年足够了。往后敬兰会是好是坏,那是陈家人自己的事。”他当时躺在病床上,刚刚能说话。

华绍亭中了两枪,幸而当时陈屿情绪太激动,根本没时间瞄准,伤处都不是要害,最严重的还是他自己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