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大家敢怒不敢言,但愤怒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蒙金超一言不发地退到了人群最后面,眼中的阴沉一闪而过。他绝不会承认是因为联想到了闻柏桢,所以才反感雷再晖。而这种反感已经嚣张到了宁可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也要雷再晖失败的地步。

  “好。可以。只要我们目标一致,万事好商量。”雷再晖依然不紧不慢地讨价还价,“你看,何小姐的脚不方便,我们应该尊重女性,不如由我进去换她出来。”

  “想得美!”李欢厉声道,“不用想也知道你有诡计!”

  “我不带任何东西。”从电脑前面站起来,雷再晖开始脱外套,摘手表,掏空裤子口袋,脱鞋,最后将手机放在桌面上,“我会举着手,倒退着走进会议室。你也知道,钟有初和何蓉关系很好。多想想她。”

  当雷再晖提到钟有初的名字时,何蓉明显感到李欢的手腕一松,刀片施加在她脖颈上的压力减轻了少许。

  “少罗嗦,待会有你逞英雄的时候。我还有一个要求。我要见钟有初。”

  挟持案件里面总牵扯着桃色纠纷。雷再晖不耐烦地想着。钟有初——那个斜视的小白领。不管李欢和她是什么关系,他并不希望事件复杂化。

  “李先生,你这样的一厢情愿让我很为难哪。钟小姐已经不是百家信的员工了。”

  李欢的脸上显出了激动和忸怩交织的神情;何蓉顾不得声音沙哑,忍不住开口道:“李欢,你为什么一定要见有初姐?有初姐从来没有得罪过你,就算在背地里她也没有说过你一句坏话,甚至看到你还会客气地打声招呼……”

  原本扑朔迷离的关系越说越敞亮。何蓉突然想起似乎有过这样一段记忆——她曾经看到在茶水间里李欢拿起一盒吃剩的饼干放在鼻下嗅了嗅。

  那种廉价的芝麻饼只有钟有初吃。当时她以为李欢是闻饼干过期了没有,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一身鸡皮疙瘩!想到现在挟持自己的人曾经和有初姐间接接吻,何蓉差点吐出来。

  “有初姐只有把你当做同事啊!”

  “你才来几天?你懂什么?我和有初的感情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了,早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别激动。”听见李欢的声调越来越高,雷再晖暂时妥协,“激动对解决问题没有任何好处。你现在说要见钟有初,下一个呢?难道你要见市长我也得去帮你找来?李先生,我们应该解决问题,而不是让问题越堆越多。”

  “市长算什么?我只要见有初!”

  “是不是把钟有初找来你就肯算数?”有人大声问道,“叫她来还不容易吗!快打电话让那女人回公司!”

  附和的人越来越多。何蓉看见屏幕上雷再晖的表情显然是无奈的。他沉默着,似乎在想着另外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马上给钟有初打电话!”李欢吼道,“我要她回到百家信来!不看到她我绝不罢休!其他人不准插嘴!我要雷再晖亲自打!快点!拿起你的手机!”

  高度亢奋让李欢持刀的手不小心抽搐了一下,在何蓉的脖颈上划出浅浅一道血痕。雷再晖虽然看不见,但何蓉吃痛的呻吟却清清楚楚地从电脑中传了出来。

  “何小姐,你还好吗?”

  “受了点轻伤。不过没关系,我还坚持得住。”

  雷再晖从桌上拿起手机:“好,为了再次表示我的诚意,照你说的做。”

  “我现在把有初的电话号码报给你——记住,照我说的做!”

  这晚上钟有初破天荒没有梦见无脸人,睡得一如坠入黑洞。九点时她被一阵急骤的电话铃声给惊醒。

  “喂?”她闭着眼睛摸起电话,慵懒地问道,“谁啊?”

  “有初!”电话那头传来尖利的女声,几乎要将她的耳膜贯穿,“还在睡?”

  短短三个字,感情充沛得好像能拧出惊讶,失望和指责的水来。

  钟有初立刻睡意退散,从床上直弹起来:“小姨。有什么事吗?”

  打电话来的正是叶月宾的妹妹叶嫦娥。自从叶月宾去世后,叶嫦娥某种程度上代任了钟有初的母亲一职,负责起侄女的衣食住行。不得不说叶嫦娥是个称职的监护人,但过分的责任心有时候让钟有初觉得很吃力。

  “九点还在睡,看来他们说的不假——你下岗了。”叶嫦娥的声音如同穿破雾乡的船笛般尖锐,“有初,就算丢饭碗也不能赖床!养成良好的作息习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破坏它就很容易!”

  钟有初下意识地将肚子上的赘肉吸了吸:“我正要起床呢,今天……”

  “别费劲撒谎了。钟家湾老福头家的二侄子还记得吗,退伍了之后在鼎力大厦当保安的那个。昨天晚上他亲眼看见你交出了员工卡,灰溜溜地走人。”

  钟有初满头大汗:“小姨,现在没有下岗这个概念了。”

  叶嫦娥毫不客气:“说得再好听,也是失业!我早说过,女孩子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进事业单位,捧铁饭碗,工作轻松,有时间相夫教子。我们黄梅剧团就很好,三险一金,旱涝保收,你偏偏不要去……”

  “我会再找工作。”

  “你别忙找工作,先回云泽休养一段时间。过年后我就没见过你,女人在你这个年龄老的最快。”叶嫦娥忧心忡忡,“坐办公室容易发胖,长期对着电脑对皮肤也不好。面膜每天在做吗?每天的一勺芝麻两片柠檬三颗红枣四样水果五种蔬菜六成饱七分暖八杯开水九点瑜伽十点睡觉坚持了吗?别以为我不在身边你就可以敷衍了事。”

  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得钟有初冷汗直流:“小姨,我已经不是演员了,不需要把容貌体态看得太重。自己活得惬意不就行了吗。”

  “女人在把自己嫁出去之前都是演员!”钟有初竟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叶嫦娥痛心疾首,“如果你嫁得不好——我连想都不敢这样想!你自己可以考虑一下将来到地底下怎么面对她!反正我是没有面目去见你妈!”

  她叽哩呱啦将不识时务的钟有初训至满心惭愧才意犹未尽地结词。

  “总之你赶快回云泽。钟汝意!要和你女儿说两句吗?”

  背影传来钟汝意弱弱的声音:“我要去浇花哩。”

  “那我挂了。哦,对了,可能还会有其他人打电话给你。那种无谓的人你随便应付一下就可以了。”

  钟有初叹了一口气。格陵的云泽同乡会有一张非常微妙而坚固的关系网。它盘根错节于都市的底层,沾满了各种灰扑扑的小道消息。她昨天才失业就被传回老家,可想今天不会有安生日子了。

  果不其然,她紧接着又接到几个老乡从工作单位打来的电话,有慰问的,也有提供就业信息的,她的电话霎时成了热线;最后打进来的是缪盛夏。

  缪盛夏和钟有初曾是中学同学,但成年后两人联系甚少,最多在同学会上打个照面。缪盛夏人如其名,名如其声,接起电话来一股热浪直冲钟有初耳膜。

  “有初!哪个单位敢炒你,哥替你出头!”缪盛夏突然狂笑起来,隔着电话钟有初都能想象出他那副得意的嘴脸,“我想到了。我要把你们公司买下来,做成个大厕所,叫你老板去守门。怎么样,有初,解不解气?三千万够不够买你们公司?”

  “你留着钱做慈善吧。拜。”

  钟有初干净利落地挂了电话。须臾电话又拼命地响了起来,还是缪盛夏:“说正经的。我一直想在格陵投资……”

  “投资厕所?”

  想起小姨说过无谓的人就随便应付一下,钟有初就不客气地挂断了电话。不依不饶地,缪盛夏又打过来,这次他也火了:“钟有初,你本事不大,脾气不小啊!从来没有人敢挂我电话……”

  钟有初再次敢给他看。把电话甩到一边,她正换睡衣,电话又发疯似地响了。

  “有完没完了!”钟有初对准话筒大吼一声,“还要我再飙你一次吗?”

  “钟小姐。”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冷静而清晰的男声,绝不是缪盛夏。钟有初一愣:“哪位?”

  “我是雷再晖。”

  他打电话来干什么?钟有初穿了鞋下床:“您好。有什么事吗?喂?”

  在李欢的授意下,何蓉实时键入一行行文字信息传送给电脑前面的雷再晖。

  沉默持续了大概半分钟。就在钟有初以为他只是打错的时候,雷再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经过考虑,我觉得开除你是个错误。请你立刻回公司来,我们一起想办法将这个错误改正。”

  “昨天我就说过了,对临时工作合同没兴趣。”

  电话挂断,她走进卫生间去洗漱。洗漱完毕出来时,手机仍然顽强地响个不停。

  “雷先生。我不打算回百家信。好马不吃回头草的道理小女子还是知道的。”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大约半分钟。

  “那么按照你入职时签订的员工条例,百家信还应当赔偿你一笔退职金,请你来公司领取支票。”

  钟有初正在梳头的手停了下来。镜子里映出一个红扑扑的,经过充足睡眠滋润的脸蛋,有点斜视的左眼疑惑地眯着。退职金?蒙金超应该会千方百计地赖掉吧。

  “怎么回事?”李欢紧张地问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电脑屏幕上的雷再晖,“怎么没有回应?”

  雷再晖也等着钟有初回应。

  “退职金吗?我还以为公司会赖掉呢,已经不抱希望了。”钟有初的声音欢快起来,毕竟谁听到了会有补偿都会很开心。

  何蓉的手放在键盘上,李欢反而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雷再晖见李欢迟迟没有下一步的指示,于是说道:“昨天我们的工作有些小失误。现在支票已经开好了。”

  “哦,麻烦您了。其实由何蓉把支票带给我就可以了。”

  “主要是为了表示公司的诚意,所以由我亲自跟进。也请钟小姐务必亲自来拿。”

  “有必要吗。”

  “有必要。”

  “您这么坚持吗?那冒昧地问一句,有多少钱呢?我想知道值不值得亲自来拿。”

  李欢并没有考虑到这些细节,完全无法招架钟有初的问题。何蓉说:“按年资来算,大概是这个数字。”

  她在键盘上敲出了一个五位数。

  “六万三千七百八十二元整。”

  “我明白了。”钟有初慢悠悠道,“真是一笔意外之财,那我马上过来——你们不会反悔吧?支票是可以兑现的吧?”

  “钟小姐可以放心。”雷再晖按照李欢的指示一字不差地说完了最后一句台词,“务必尽快赶来。”

  “好的。”

  轻巧地说了一句,钟有初挂了电话。众人寂然无声,良久有人窃窃私语:“直接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不行吗?”

  “开玩笑,真知道了谁愿意来啊!”

  “她不会起疑心吧?”

  “怎么会。退职金的金额听起来很真实哩。”

  雷再晖看了一眼手表:“看来现在只能等了。”

  李欢喉咙里咕噜了一声。过了令人窒息的半小时后,雷再晖的电话再次响了起来。

  “我的员工卡已经交了,请雷先生亲自来鼎力门口接我吧。不需要别人,雷先生务必亲自来。”钟有初冷冷道,“为了表示公司的诚意嘛。”

  李欢疑惑地看着雷再晖,犹豫不决。雷再晖捂住话筒,对李欢道:“我绝不会因为她是你的女人就对她俯首称臣。请找别人去接吧。我个人绝不接受这种居高临下。”

  “她要你去,你就去。”何蓉快速地在键盘上敲下李欢的指示,“快去!别耍花样!把她带上来!”

  小李飞刀(下)

  钟有初在鼎力门口等了三分钟,无数个念头在胸口翻滚。

  她还记得八年前第一次作为新员工来到鼎力。工业区的严重泄露事故使得格陵当天的污染指数达到了史上最高,但一想到新的工作新的生活,就连灰红色的天空在她眼里也变得可爱起来。她曾无数次在夜空下眺望,矗立在滨江入海口的鼎力,灯火辉煌,是一切权力和荣耀的象征。可真到了它脚下,它也只不过和其他大厦一样,给人随时会坍塌的感觉。

  鼎力大厦有二十三级台阶,钟有初拾阶而上。

  是何时开始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在最安稳的时候总不可避免想起最深处的悲伤。也许是当她进入百家信,却重遇故人的时候便明白,命运不会停止对她的戏弄,或阴险,或残忍,永不厌倦。

  雷再晖出现时,看见的是钟有初转身走下台阶的背影。他急步跟上:“钟小姐?”

  钟有初并没有停下:“本来想当面使你难堪,现在觉得那样也太孩子气了。再见。”

  “除了解雇你,我们并没有其他过节。这种无端的指责恕我不能接受。”

  这种反复而任性的回答并没有让雷再晖不屑。正常人的表现应该就是和百家信的那帮员工一样,互相推诿,诸多借口,临阵退缩:“好。再见。”

  “雷先生。”反而是踌躇的钟有初在台阶下喊住了他。两人一高一低,中间隔着十三级台阶。她仰头望着他,右手紧紧抓着拎包的肩带,脸上挤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