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大早专门等在这敲诈我?”话虽这样说,封雅颂却把皮夹打开,拿给利永贞五十元,“不用找了。”

  收钱同时,眼尖的利永贞看见他钱包里花花绿绿什么国家的钞票都有,随口问一句:“你一大早去哪里?”

  “厦门。”

  警惕的利永贞顿觉不对:“等一下!”

  是今天吗?今天上午九点雪龙号会从上海浦东的极地考察专用港口起航,在黄海航行大约二十六个小时后到达格陵的明日港进行短暂停留,然后就全速驶往俄罗斯和美国之间的白令海峡,进入楚科奇海脊,到达加拿大海盆,在绕向挪威的航程中完成一部分科考任务后,一直到达斯匹次卑尔根群岛附近,科考人员和工程师乘飞机到新奥尔松的黄河站。这条线路图她可以倒背如流。

  “不是说这次雪龙号会经过明日港么?你为什么去厦门上船?今天晚上不是还要一起去吃麻辣小龙虾吗!”

  是的。今天晚上本来还应该和同事们聚聚,但封雅颂并不喜欢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欢送会,好像自己是个傻瓜一样,成了热闹的借口。

  “有两名台湾科学家因为行程的原因,要从济州岛上船,时间来不及,雪龙号就不在格陵停留了。”

  利永贞顿时失望到了极点。晚上那顿麻辣小龙虾她已经盼了很久,更别提她还一心想着借送行的机会去看看雪龙号。

  看着她失落的脸庞,封雅颂原本想要安慰两句,但伸出去的手在碰到她的肩膀之前就缩了回来。

  “对不起了,利工程师,船长特地要我对你说一声抱歉,事先没有征求你的同意。”

  他漫不经心地敬了个礼,利永贞果然被激怒,什么失望的情绪都抛到脑后了,要一心一意对付这个自大狂:“不要太嚣张!”

  她一甩门进去,不到三秒又蹦出来:“哈哈,想骗我!去北极才带这点行李?”

  “难道你不记得在北极一切都是共产主义?我只是带了一些替换内衣和数码用品。”封雅颂善心大发,“利永贞,我会给你寄明信片,寄一整套怎么样?再加上雪龙号的模型……”

  “不稀罕。”

  他们两个就是没办法好好说话。封雅颂笑嘻嘻地朝利永贞走近了两步,手一伸,把她身后的门给关了。

  “再见,利永贞!等我电话!”

  “混蛋!……妈!给我开门啊!我要迟到了!”

  “还有两箱。”

  周末是打扫清洁的最好时机。陈礼梅如同变魔术一般,从小小三平半的杂物间里搬出一个又一个落满灰尘的纸箱,看得佟樱彩目瞪口呆。

  “这些都不要了?”

  情感细腻的陈礼梅,虽然抱怨过“父母在,不远游”,但已经很快从儿子远赴北极的落寞中恢复过来,开始集中精神考虑接下来九个月生活的舒适性。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把封雅颂从小到大产生的“生活垃圾”都处理掉。

  “小封什么都好,就是太念旧。这些书啊玩具啊什么的放在家里只会生灰。趁他这次去北极,该卖的卖,该捐的捐。”

  佟樱彩伸出精致的彩绘指甲,在纸箱上一捺,清晰地显出一个浅印,不由得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也许这些东西他还用得到。”

  “现在什么都电脑化了。看书用电子书,游戏在电脑上玩,订杂志都是订的电子版。看看,这里面还有十年前的报纸!”虽然封雅颂在的时候把母亲照顾的很好,但他离开之后,陈礼梅的独立生活能力立刻恢复满值,“你也知道小封对数码产品一向很痴迷,你见过他还用传统方法来接受讯息吗?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喔。”很容易被说服的佟樱彩把一直捏在手里的手机放回口袋,蹲下去帮忙。正在这时候门铃响了,她解脱一般地主动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瘦瘦高高,伶伶俐俐女孩子,因为脸小,尤其显得眼睛很大,两颊鼓鼓像颗粉红色的桃子,穿一身棕色家居服,手里拿着个节能灯泡:“陈姨在吗?我来帮忙换灯泡。”

  “是吗?”佟樱彩立刻把她迎进来:“你是雅颂的同事吧?我们见过的。我是佟樱彩。”

  利永贞没想到封雅颂的女朋友会在。她戴着烟灰色镶水钻的宽发箍,一头染成栗色的头发扎成俏皮的花苞头,穿着碎花蝴蝶袖的田园风,内八字站着,时髦得很可爱。她的口头禅是“是吗?”,说的时候会眼睛微微睁大,流露出惹人怜爱的温柔。

  用再挑剔的眼光,也看不出她作为女人的缺点。

  “你好,我是利永贞。”

  “我知道,你是雅颂的后备支持。”

  后备这个词让利永贞不太舒服。

  “我是他的后方支援。”

  “是吗?”佟樱彩眼睛微微睁大,拂了拂头发,左手中指上有一枚钻石闪闪发着光,“我不太明白你们的专业用语。”

  她终于还是戴上了封雅颂买的戒指。利永贞心想。平心而论,虽然封雅颂罗嗦了一点,龟毛了一点,但绝对是个爱家顾家的好男人。他现在能倾尽所有给你买小钻石,将来总会买得起更大的。

  “戒指真好看。”

  “是吗?谢谢。”

  利永贞还记得封雅颂第一次带佟樱彩去参加同事聚会。整个电力A班十八个人,十四位男性全有女伴,打扮的花团锦簇,争奇斗艳,其中封雅颂的女朋友佟樱彩艳冠全场,要相貌有相貌,要气质有气质,不喝酒,但拒绝的很婉转,起筷吃菜,落落大方。

  四个女孩子却孤孤零零,没有护花使者,这已经挺伤人。

  “喂,你们也学着点啊,这才是女人。”有好事者还火上浇油。

  “我们怎么了!”不过是吃菜的时候豪放了点,喝酒的时候痛快了点,竟然被明目张胆地鄙视了。

  “佟小姐做什么工作?”

  “我在幼儿园当老师。”

  “怪不得!”

  在这短兵相接中,利永贞又拿了根筒子骨来啃。有女同事不服气:“这是□裸的职业歧视!”

  “学了我们这一行,就没有男女之分。”天天加班加点,累死累活,凭什么不能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她光明磊落,坦坦荡荡。

  正因为没有男女之分,看杂物间的灯泡换了,陈礼梅立刻打电话叫利永贞上来帮忙。

  “好久没有进来这里,还不知道灯泡坏了。”

  “这些书籍玩具早就应该捐到山区去,放在这里是资源浪费。哦,我还差两期地理杂志,说不定能在这里找到。”利永贞爬上摞在一起的两把椅子,因为灰尘不断往下掉,扶着椅腿的佟樱彩不停地打喷嚏:“对不起,对不起。”

  “你不要碰这些东西了,灰太多。”陈礼梅把佟樱彩往外面推,“你陪我逛了一上午的菜场,去休息一下。”

  “她对一切灰尘过敏,做了脱敏治疗又复发。唉,我给雅颂准备好的棉花胎都用不上啦。”等佟樱彩走进封雅颂的房间,陈礼梅才悄声对利永贞说,“又全部买蚕丝被。”

  利永贞一边旋着灯泡一边冒大汗:“这不一般都是女儿的陪嫁吗?需要给封雅颂准备?”

  “小佟他们家没有能力啊。贞贞,你结婚的时候阿姨送给你吧。”

  “……不用了,我妈应该有准备。”

  “我是找老师傅弹出来的,每床十斤呢,全是老家寄来的上等绵。”

  利永贞好尴尬,赶紧把灯泡装好:“好了,开灯试一下。”

  陈礼梅一边摁开关一边继续发牢骚:“你说他们两个将来谁做家务呢?她可是连地都不能扫。”

  “有吸尘器嘛。”

  封雅颂的房间布置的很简单,只有床,衣柜和电脑桌,收拾的也很整洁。佟樱彩坐在床边,一边抽纸巾擦鼻子,一边发短信,耳朵里不时飘进几句陈礼梅和利永贞的对话。

  “贞贞,雅颂今天还没有和你联系吗?”

  “没有。”

  “也不知道他现在到了哪里,上次打来,是在那个什么……什么海峡。”

  “白令海峡。陈姨,我们不是每天都通话,有事才会联系。而且现在科考船已经进入北冰洋,要通过卫星对浮冰进行定位来调整航线,为了避免干扰,我们暂时中止联系,等到了黄河站再说。”

  陈礼梅只听懂了利永贞所暗示的气候不好:“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放心。有俄罗斯的破冰船在前面开道,雪龙号的船员经验也很丰富。”

  “为什么天气预报不播报两极的天气情况?”

  利永贞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要有天气预报,她从来不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等长大了之后她才知道那是天底下所有母亲都会看的高收视节目。每个母亲都想掌握自己子女所在地的天气如何,有没有刮风下雨,有没有降温升温,孩子要添衣还是降暑。

  “如果您担心的话,可以听一下国外的天气预报。世界上最北端的气象台就在加拿大的阿勒特。”

  “是吗?”

  蹲在地上整理书籍的利永贞一抬头,看见佟樱彩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边,担心地看着她。

  “真的不需要担心。一旦恢复联系,我就会通知你们。差不多就是这两天。”

  她埋头继续翻找自己要的杂志;佟樱彩插不上手帮忙,裙角一转,又回到封雅颂的房间里去了。找了半天,利永贞终于把那两本杂志给找到了,高兴地跳起来:“陈姨,这两本我拿走了。”

  “拿去吧。”

  陈礼梅去打电话叫快递来收包裹,利永贞把一箱要留下来的东西搬回杂物间,路过封雅颂的房门,瞥见佟樱彩正靠在床头,轻声细语地打着电话。

  “是吗?今天吗?可我没有时间呀……你猜我在哪里呢?”

  语气很是娇憨,利永贞不由得竖起耳朵多听了两秒,不留神箱子里的书滑落了下来。噼里啪啦砸在她的脚背上。

  佟樱彩听见了响动,连忙起身来帮她:“小心,被书脊砸到很疼的。”

  利永贞为自己听壁脚的行径很是不安,赶紧收拾:“这一箱全是封雅颂订阅的《国家地理》。”

  “是吗?”

  “如果卖掉他一定会从北极跑回来拼命。”

  “咦?这是什么?”

  一张小纸条飘落在地。佟樱彩捡起纸条,不由得将上面的内容念了出来:“明天下午放学后,我在伯乐路的甜蜜补给等你。”

  利永贞的震惊有些过度:“什么?”

  “哎呀,是他上学时候的女朋友吧?”佟樱彩却是好奇多于尴尬,将纸条递给利永贞,“这么多年了,还好好地夹在杂志里,不会是初恋吧?我一定要问问。”

  “这有什么好问的呢?”利永贞有些粗暴地打断了佟樱彩,接过纸条,脸色一霎那间变得有些异样,“说不定连封雅颂自己都不记得了。”

  “也是。连署名都没有。”佟樱彩随便开着玩笑,在她看来一张多年前的小纸条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说不定是男同学恶作剧也有可能。”

  伯乐路。

  纸条上的墨水褪了色,字迹很凌乱,每个笔画都分了家。

  为什么是伯乐路?

  曾有这么一个女孩子在早自习上,一边打着呵欠朗读英文,一边在桌屉里匆匆写下这张情意萌生的小纸条,塞进杂志里,等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还给他。

  明天下午放学后,我在伯牙路的甜蜜补给等你。

  在世界最北端呼唤你(下)

  “礼梅真是,把我的女儿当儿子使唤!居然叫你去给她换灯泡,换了灯泡也不留你吃饭。”

  中饭后,林芳菲拿出针线来开始给女儿打毛裤。利永贞怕冷,每年母亲都会给她打一套母爱牌羊毛衣裤,比商场卖的更加保暖,更加实惠。虽然现在还是夏天,但林芳菲已经打好了半条裤筒,用的是最朴素的上下针,行针很密,不用担心漏风。

  “我去她家换灯泡,就是为了吃她一顿饭?”

  利永贞盘腿坐在母亲旁边翻着杂志。

  “贞贞,这杂志是九八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