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这样的消息,来探病的人重又多了起来。川流不息的人群引得主任医生楚汉雄教授数次大发雷霆:“病人需要休息!”

  艾玉棠持天真念头,觉得丈夫可同死神角力,且赢到最后。连乖戾女雷暖容也态度软化,不再处处顶心顶肺。

  她活到二十五岁,一场恋爱也没有谈过。她心志坚定,这一生只需要一双强有力的臂弯为她挡风遮雨,之前是父亲雷志恒,现在理所当然要哥哥雷再晖接力。父亲既然能奇迹般康复,她就大发慈悲,饶过雷再晖。

  雷志恒恢复了每天上午收看英文台的习惯,半个小时的国际新闻全是雷暖容同声翻译。

  艾玉棠为彰显虎父无犬女,特对钟有初解释:“容容大学读的是英语专业。她的导师曾经建议她去系统学习同声传译。”

  言下之意十分遗憾。雷暖容偏不:“我为什么要成天飞来飞去,和一帮高高在上的人说话?有病。”

  只要能待在父亲身边,她宁可在格陵电力的总务处做一些琐碎工作。

  那天雷再晖和钟有初两人一进病房,就听见雷暖容桀桀冷笑: “……我是说爸爸不会这样小气。”

  “钟小姐,你过来。”艾玉棠从木盒中拿出一条珍珠项链,“你雷叔叔叫我拿这颗琉璃去制一条项链,你看看,喜不喜欢。”

  琉璃地球配上一对对由大到细的珍珠,洁白润圆,十分端庄。

  雷志恒嫌老气:“我说要时尚点,适合年轻人。”

  艾玉棠解释道:“老蔡说琉璃颜色浮动,拿珍珠来镇是最好。再说,我觉得钟小姐很适合珍珠,典雅大方。”

  雷再晖柔声问她:“喜欢吗?”

  钟有初满心喜悦,并不掩饰:“嗯。很漂亮。很喜欢。”

  雷暖容轻蔑地嗤一声。雷再晖知道钟有初不会与她计较——喜欢就是喜欢,何必故作矜持?雷志恒听她说喜欢,更是高兴,将项链拿在手中:“有初啊,你靠过来一些。”

  钟有初嗯一声,移到雷志恒床前,折下脖颈;雷志恒亲自给未来儿媳戴上,又轻声道:“有初啊,我把再晖的世界,就托付给你了!”

  一闻此言,钟有初不由得一阵心悸。

  她突然想起了母亲叶月宾。

  她纵身一跃之前,又将女儿的世界托付给了谁呢?

  一部戏从开镜到杀青的周期大约是三至四个月,若是这样呕心沥血的大制作,又更是打定一年半载的计划。

  做戏的日子淡淡地流过,忽久忽短。久,久到钟有初已记不清楚自己出入医院了几次;短,短又短到她觉得似乎还未听够雷志恒口中的少年雷再晖的故事。

  值得一提的是,当戏做到精彩时分,他们在医院遇到了利永贞。

  遇到闺蜜固然欣喜,看到雷再晖就是一脸惊讶:“咦?发生了什么?我和你发短信”

  现今已经轮不到她来医院轮班;她不过是跑腿送些东西。

  大惊之下,钟有初尚未来得及开口,雷再晖就已经将手伸了出去。

  “你好,我是雷再晖。”

  个中原因颇复杂。但利永贞那样聪明伶俐的人,立刻明白了不过是一场无伤大雅的误会。

  不由分说,她抓起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声音十分快乐:“有初,雷书记和艾阿姨都是好人。雷先生,我把有初交到你手上了。你要是不好好对她,我拿千万伏高压电死你啊。”

  雷再晖爱屋及乌,顿觉钟有初的朋友也那么可爱:“一定。”

  后来利永贞再没有出现在医院里,听说是因为工作繁忙,而工作繁忙的一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封雅颂在北极的工作提前完成,即将返埠。

  它在你眼里

  甫一踏上格陵的土地,封雅颂便深深吸了一口这令人眷恋的污浊空气。

  他的灵魂和肉身自北极涤荡一圈回来,更觉开阔。世外桃源固然令人向往,衬得世俗都市一切分外可爱。

  唯一可惜的是,他刚到北极便写了明信片回来,至今同事们都还没收到。

  若还有遗憾便是回到公司后没有见到利永贞。他料到她不会夹道欢迎他回来,但不见人影也实在抗议得太明显。

  等他述完职回到家中,母亲陈礼梅嘘寒问暖之余,不停告诉他许多琐碎的事情。

  “贞贞替我换了杂物间的灯泡和微波炉的插座。梅雨天气,我胳膊疼到举不起来,佟樱彩不见人影……实话告诉你,我的手机快捷键第一位换成了利永贞。”

  无一不是提醒他,这些家常功夫,多得利永贞不计前嫌帮忙。可芳邻并没有给他机会道谢。

  从工作表上来看,她连着下了两天电站,值了两夜班,马不停蹄,带着徒弟去工业区检修——

  屈思危多么器重她,真是工作多到百手千腿都做不完。整天不见人影,只有一张凌乱的办公桌,杯子里剩半杯残茶。

  她也许喝了一半,收到工作信息,立刻起身便走,头也不回。

  待她回来时,将一大叠明信片甩在封雅颂桌上:“为什么电力一课的信箱里塞满了这个?”

  哈,明信片和利永贞一起姗姗来迟。

  封雅颂还来不及阻止她,她便一口将隔了七夜的茶喝了下去,还嚷着好渴好渴。

  “利永贞!”

  “怎么?”利永贞拿眼角瞥他,不咸不淡,“大家怎么还不来拿明信片?封工千里寄鹅毛,礼轻情意重。”

  这般话中带刺,还是和从前一样。

  北极一草一木均不可带回现代都市,只有明信片。收到了明信片的同事们个个笑逐颜开。封工多有人情味,每张明信片都附着不同字句。只有兰宁啊一声。

  “怎么了?”

  她举着自己那张明信片,脸一直红到脖子去:“师父给我写的是电站防火守则十二字口诀。”

  利永贞坐定在电脑前将键盘按得啪啪作响——她已经逐张看过,唯独没有利永贞。前徒弟兰宁还要在她伤口上多插一刀。

  “哎呀,那你一定不会再忘记。”

  “封工,给女朋友带了什么呀?”有人如此问他。

  利永贞拿起水杯快速走了出去。这姿态告诉大家,近七个月的合作之后,封雅颂和利永贞依然水火不容。

  直到下班,两人不得不走同一条路线回家的时候,封雅颂出声了。

  “利工,等一下。”

  “干什么?”

  “一起拼车回去怎么样。”

  利益驱使,利永贞嗯了一声。

  在车上,封雅颂问她:“怎么出外勤出了七日那么久?”

  利永贞愤然:“我去创造世界了,不行吗?”

  一部黑色别克从窗外驶过,封雅颂突然道:“利工,你觉得刚才那车怎么样?我打算买车,以后上下班方便许多。”

  利永贞大为嫉妒。才从北极回来,拿了高额津贴,就做这副暴发户嘴脸——不,凭心而论,封雅一直有理财计划。

  她突然想起佟樱彩的骐达男,实在对封雅颂骂不出口:“好像还不错。”

  “那以后……”

  毫无征兆,一阵锐疼自胃部传来,利永贞疼得蜷起,完全没有听见封雅颂在说什么。

  她记得月头才放了一盒奥美拉唑在包里,但颤抖着手翻出来只有空空的锡板,不知何时已经吃完。

  恍惚间,她突然想起母亲数落她吃药如同吃糖,不由得气馁加惊惧。

  “你怎么了?”封雅颂察觉到她有异样,一张桃心脸已经煞白煞白。

  一阵甚过一阵的锐疼不断升级,扩散到四肢百骸。利永贞紧紧捂着腹部弯下腰去:“唉,我的胃很疼……”

  他立刻对司机说:“师傅,请你开去最近的医院。”

  利永贞已经痛到浑身无力,双耳闭塞,病痛如同蚕虫沙沙啃食光明,眼前皆是黑暗一片。

  有谁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永贞,坚持住。”

  浑浑噩噩不知道捱了多久,又听见鸣笛声响成一片,谁在骂路况一塌糊涂,好似前方出了什么交通事故,寸步难行。利永贞疼得轻声哭了起来。

  砰地一声,鸣笛声和叫骂声灌向耳中,车门被打开。

  她身体一轻,已经被封雅颂抱了起来。

  “贞贞,不要怕。”

  怎么可能不怕?疼痛最能折磨人的意志。她心底一片悲凉,以为短暂一生就此结束,可又不甘心。

  大约半小时后,在社区卫生站内,利永贞才从那些消极负面中恢复神智,头依然有些晕,但胃区已经完全不疼。

  “怕你坚持不住,所以先在卫生站挂了药。”封雅颂拿热水过来,“喝下去。”

  同样,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痛后余生的感觉真是快乐极了,充满感恩。

  “谢谢,我现在好多了。”

  坐诊大夫过来建议:“小姐,你经常胃疼?最好还是定期检查。”

  他应当在利永贞痛的时候命令,那时候叫她作牛作马也愿意;现在她只觉得这话过耳即忘。

  面对医生她唯唯喏喏,但对着封雅颂又恢复强硬:“今天的事情不必告诉我妈。”

  封雅颂从未见过她疼成这个样子,认真问她:“利永贞,你上次做检查是什么时候?”

  说起来轻松!一根管子从鼻子伸进胃里去,光听听就不寒而栗。

  封雅颂大为震惊:“你是不是疼傻了?做胃镜能比你今天痛苦?”

  利永贞尚嘴硬:“我并不是常常这样疼。”

  “可是一旦疼起来不成人形。”封雅颂句句尖锐,“额头全是冷汗,一张脸煞白,胡言乱语,哭爹喊娘。利永贞,你不爱惜自己身体。”

  听闻自己竟有这么多丑态落在他眼里,利永贞愈发不听劝:“马上就是年度体检了,为什么要现在花钱?钱是浪打来的吗?”

  “平时不见你这样吝啬。”

  “敢和你比小气?每个人都有明信片,独独缺了我!”利永贞存心要将话题岔开,岂料越说越气,“封雅颂,你有什么资格批评我?你走了七个月,只要礼梅阿姨一个电话,灯火水电都是我去修,你女朋友被撬墙角,我狂追七条街……”

  抛开种种恩怨,难道她不值得一张明信片?利永贞越想越委屈,返家全程不再和封雅颂说话。

  封雅颂也没有解释,一双眼内平静疏离,若有所思。

  到了目的地,他才说:“利永贞,气好消了。”

  利永贞立时决定恨他一世,并且要立刻将这决定和钟有初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