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志恒身体愈来愈好,头脑愈来愈清醒,可是雷再晖并没有多高兴。

  他好像来了兴致,整个晚上两人并没有说什么话,此时又加一句:“你教训起人来头头是道,老气横秋。”

  不知是褒是贬,钟有初只得说:“我很喜欢偷偷看女主角的剧本。以前的台词写的很精致,引经据典,所有诗词都应景应物,美得不像话。”

  雷再晖突然感兴趣:“说两句来听听。”

  被他这样突兀一邀,钟有初脑中诗词完全忘光,一时只拾起两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最通俗最浅显,三岁小儿都会吟诵的唐诗,完完全全写出雷再晖颠沛流离的人生。

  幸好现在身在故乡,虽然是住在酒店里。

  雷暖容不知何故,选在一个雪夜来访。

  “雷再晖,你看——一搬回去住,父亲身体和精神都好多了,总说闲得发慌。我和妈妈打算为他出一本彩绘册,展示他一生所收集的琉璃。”

  “若是扬名,会有更多珍品出现,寻找伯乐。父亲一定笑得合不拢嘴。”

  “我们出力,你出钱。”

  说的好不理所当然。

  除开在片场,钟有初从未见过一个人的情绪可以变得那样快,她刚到医院时,雷暖容还将雷再晖看做唯一救星,死命缠着他;雷志恒稍稍好一点,立刻将雷再晖视作鸠占鹊巢的敌人。

  变心如此之快,只有一个原因。

  她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雷暖容滔滔不绝说了一堆,雷再晖沉稳听着。钟有初坐在他身边,只见他长长的睫羽凝然不动,如同一尊雕像。

  “喂!说话呀!”

  “父亲知道你们的计划?”

  “蠢啊你,这是个惊喜。”

  “他恐怕不适合这样劳累。”

  “那你不用管。我和妈会操作。父亲写的心得有一大摞。你拿钱出来,我找人润色。顶级摄影师来拍照的话,要提前一个星期预约。”

  “孟国泰那种商贾都能出自传,父亲一生奉献给格陵电力,写本随笔有什么不可以。我们都希望他高兴。”

  雷暖容这种无脑儿居然一套一套说得好不流利。钟有初心一直提到胸口,知道背后一定有人怂恿,趁这一家人病的病,老的老,弱的弱,要揩油水。

  雷再晖一口拒绝:“不。”

  雷暖容肯定做好和他争辩的准备,立刻高声喝他:“出一本书又不要很多钱!就算加上宣传费,对你来说也是九牛一毛!快点拿支票簿出来!现在是你表现孝心的时候了。”

  毋庸置疑,雷志恒一旦康复,她还会将雷再晖扫地出门。

  雷再晖道:“雷暖容,你想清楚。父亲并不是实业家,为何会有价值千万的收藏品。”

  雷暖容脸色一变,咬住嘴唇不说话,面上慢慢显出懊悔和害怕交织的神色。

  “切勿晚节不保。”

  钟有初也觉得一股寒气慢慢爬上脊骨。

  慈祥和蔼的雷志恒不是完人。不,远不是完人,而是浊人。

  她忽觉锁骨间的琉璃地球有千斤重。

  雷再晖又道出严酷事实:“父亲已经交待我,身后所有藏品匿名分批捐向美术馆,博物馆,低调处理。”

  雷暖容乱了阵脚:“父亲现在稳步康复,你不要咒他。”

  “父母已经教了你快乐,洒脱,自在和高傲,现在开始你要从我这里学会否定,挫折,沮丧和反思。”

  “雷再晖,几时轮到你教训我。”

  “长兄如父。”

  雷暖容一肚子晦气,猛地起身:“就当我没来过。”

  她似一阵风似的卷出去,落下外套也浑然不觉。钟有初赶紧给她送出去。她穿的很笨拙,钟有初帮她套上一只袖子。

  “其实很晚了,天气又差,不如留下来。”

  哎哟,还不是雷家人,已经摆出大嫂口吻。

  雷暖容戴帽子手套,又缠好围巾:“爸爸每天晚上要起来三四次,我得回去。”

  她有一份如假包换的孝心。

  “钟有初,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钟有初婉转道:“那个人教你踏雪来访,好为你说的话加重几分筹码。可见并不关心你。”

  “亏我还敬重他是父亲的老部下。”雷暖容冷冷道,“用心险恶。”

  哎呀,原来她想错了,钟有初暗暗怪自己孟浪,起初还以为是雷暖容的异性朋友。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雷再晖是领养儿。他是长子,令人骄傲无可厚非,可是一旦知道他的身份——鸠占鹊巢你明不明白?”

  “你怎么受得了他?自大,冷酷,专断……”

  哥哥也觉得妹妹难缠。钟有初送客回来,他正站在窗边喝水,杯中的冰块叮当作响,显然是动了些气。

  钟有初摸着项链,轻轻走过他身后,冷不防一把凛冽的声音响起。

  “觉得它很脏?”

  钟有初并不是圣人:“我一直觉得它很脆弱。”

  他将水杯放在窗台上,朝她走过来。因为暖气足,钟有初在房内只穿了薄薄的驼色羊毛开衫,链坠正好落在锁骨处。

  雷再晖伸手轻轻拈起那颗价值不菲的琉璃。

  “至少现在不要摘下。”

  这股气势令她不自在。雷再晖在她面前展开了陌生的一面。

  “如果不是生病,只怕已经被请去喝茶。”陌生的那个雷再晖说,“国人的观念自古如此,再严重的罪,都可以用死来赎。”

  现在这种结局反而好。人生如此,只得残酷。

  “可是楚教授肯签字让他出院。他在好转。”

  雷再晖双肩有些塌下来。他们都将医生奉若神明,说一不二,不愿深思。

  那天并无特别。只是雷志恒特别通透,雷暖容特别温顺,艾玉棠特别慈爱,雷再晖特别沉默。

  “再晖,这是你身份证明以及领养档案。以后由你自己保管。”

  雷暖容嗔道:“爸,你这是干什么?不要急急忙忙立遗嘱嘛。”

  雷志恒正色道:“我们是寻常人家,没有遗嘱。一切交给再晖处理。”

  “好。”艾玉棠微笑,报出一个门牌,“精卫街一百三十八号。我永远也忘不掉。再晖,你自该处废墟中存活下来。”

  钟有初一下子坐直。这个门牌号她也永生难忘,是无脸人的家啊!

  “你只有小臂那么长,浑身血污。从来没有见过在台风中还能毫发无伤的婴孩。再晖,你福大命大。”

  “我知道你是假的。”雷志恒突然对牢钟有初,“但你和再晖哄得我很开心。”

  “哎呀,请不要叫我这时揭下画皮。”

  雷志恒呵呵笑:“你的耐性不假。谢谢你,孩子。”

  从头至尾,艾玉棠和雷暖容都在说病人恢复的很好,但雷再晖没有说一句话。只有雷暖容试探地喊他哥哥,他应了一声。

  吃完饭后,雷志恒和雷再晖在阳台上喝了盏茶。说他们两个不是亲生父子吧,好多姿势和语气都很相似。

  夜色皎好,繁星满天,闪耀了千千万万年。

  “快回去吧,明天再来。”

  那明天钟有初还要不要来做戏?

  两人自雷家出来,慢慢地走回酒店去。

  街上并没有什么人,零下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肺,呼出来的白气一缕又一缕。

  两人又见有流星陨向东南角的大海方向,心情说不出的迷茫和空洞。

  回到酒店,钟有初鼻尖已经冻得通红。

  “怎么办?该谢幕了。”

  雷再晖突然从背后抱住她,低声道。

  “不要走。”

  他抱有初抱得很紧,直要按进肋骨里去。事后钟有初想起来,那时候雷再晖已经隐隐感到,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

  凌晨两点三十七分,雷再晖的电话响了。

  还未走进雷家,便听见哭声透墻而来。

  一进门更是不得了,穿着睡衣的雷暖容在地上不住打滚。看到钟有初,突然一招鲤鱼打挺翻起身,又把她往门外推:“外人滚出去!”

  艾玉棠虽也伤心欲绝,但还晓得阻止女儿放肆,雷暖容便又去追打正填写死亡证明的医生,一边抡拳一边嚎叫:“继续抢救,继续抢救啊!你们为什么要给我希望,最后又夺走它!为什么!为什么!”

  不,从来没有人给她希望,她只是一厢情愿。

  雷再晖走到那已安息的老人床边坐下,凝视了他的面容几秒。灯光下雷志恒的脸颊消瘦但不凹陷,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笑容。

  这段时间的快乐和营养,使他走的时候维持了尊严。

  突然一只手轻轻搭在雷再晖肩上。

  他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那手虽然小巧,虽然柔软,却令人镇定。

  “妈。衣服在哪里。”

  艾玉棠即刻将寿衣拿出,想替丈夫换上,但不知为何,双手抖得如同筛糠一般,钟有初帮忙,雷暖容又冲上来想打她:“关你什么事!不许你碰我爸!谁也不许碰他!”

  雷再晖即刻叫医生给雷暖容打镇定剂。

  “死的是我爸啊!为什么你们还要霸占他!你们都去死!我不要他死!”

  她的胡言乱语渐渐变弱。

  一切都安静了。一如雷志恒在那一边的感觉,一切都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