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有初一着急就说起中文来了,表示想要这个,又去拿钱包。

  “他说这副Bauta还没有完成,不能卖给你。”

  一把男声在她身后用中文解释。

  她转身,先看见的是一双诡异的眼睛。

  一眼深棕,一眼天蓝,如夏日的天与地。

  可他明明是中国人。

  他年约三十,穿着一件棉质的白色休闲衬衫,袖口挽至臂肘处;修身的咖啡色长裤,衬出两条结实的长腿。

  店主仍然说个不停,双色瞳走上前来翻译:“Bauta是威尼斯最古老,最正统的面具之一,大量繁复的装饰工艺是其特色。你现在看到的只是半成品。他不肯卖,是怕影响自己的声誉。”

  钟有初不放手:“我觉得这样朴素就很好,何必画蛇添足。”

  双色瞳将钟有初的话翻译给店主听:“既然她喜欢,就成人之美吧。”

  那店主见这名外国人能听会讲,激动地说了一大串话,然后指指钟有初。

  双色瞳笑着对钟有初解释:“很多游客觉得Bauta的含义是掩饰,其实不然。Bauta的含义是真我与平等。再善良的人,戴上它便会有犯罪的冲动。再懦弱的人,戴上它便会有决斗的勇气。无论富有还是贫穷,戴上它便能隐藏身份。无论美丽还是丑陋,戴上它便能找到艳遇。你想要的是什么?”

  钟有初微微一笑:“我就是喜欢白色。”

  “如果你喜欢白色,他推荐Larva,线条柔和,更适合女孩子。”

  “不。这副面具让我想起一个梦。”

  “梦?”

  钟有初摸着那面具平平的额头:“很久没有做过的一场梦。如果不是看见它,我都记不起来了。”

  她坚持要买,付出三倍的价钱,翩然离去。

  在这浪漫的水乡,没有人会去介意一个戴着面具散步的游客。

  虽然看的不是很清楚,走得摇摇晃晃,钟有初却自得其乐。

  突然有人超到前面去,拦住她的去路,声音很熟悉:“让我牵着你。”

  她猛然摘掉面具,看见面前是刚才那双色瞳的男人,对她伸出右手。

  神使鬼差,她默许了这唐突,重戴上面具;但伸出去的是戴着婚戒的左手。

  他迟疑了几秒,终于还是握住。

  缺少视觉协助平衡,而且他的步调比较快,她的脚步开始凌乱,好像一名跌跌撞撞的盲女。

  他也意识到了,扶着她的肘弯,示意她上船。

  刚朵拉上,双色瞳讲给她听沿途的风景典故。

  这是钟有初第三次游运河。

  第一次是用相机记录,第二次是用眼睛看,第三次是用心听。

  拜占庭帝国与十字军东征对她来说非常新鲜——什么,连马可波罗都是威尼斯人?她只知道割一磅肉的威尼斯商人。

  “你笑了。”

  连她在面具下笑,他也明了。

  天已经黑下,他们上岸,来到一家露天咖啡馆。

  他替她摘下面具。亮晶晶的汗滴,细细地挂在她的额上。

  咖啡上来后,他们聊的都是一些浅显的话题,亲近又疏离。

  钟有初问:“你是侨民?”

  “不。我只是接了这里的工作。”

  原来他在本地的一家Casino做营运顾问。

  “如果我去Casino,会见到你吗?”

  “不会。”双色瞳道,“电影节开幕之前,我就会离开。你是游客?”

  钟有初想了想,笑着将面具放在桌上:“也许吧。如果你留到电影节后,便知我是谁。”

  坐她对面的双色瞳垂下眼帘,陷入沉思。

  “你很迷人,令我心折。”他终于坦承,“如果没有那枚戒指,我会觉得完美。”

  钟有初沉默。

  这座城美艳又黯淡。到处都是青苔遍地,就连灯光也是潮湿的,像阴天里湿答答的一个梦。

  他拿起咖啡:“我的视而不见,只能再维持这一杯咖啡的时间。”

  一直到起身付账,双色瞳都十分绅士体贴。

  “再见。”

  “再见。”

  他们分手,并未交换姓名电话住址。

  钟有初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越行越远,过了一座小桥,又跳上一条刚朵拉。

  他从始至终没有回头。

  船夫手中的木浆一点,小舟离岸而去。

  钟有初在心底默默与他告别。

  再晖。再会。

  她回到酒店,一打开房间的门,一对孪生儿就扑向了母亲怀中,一叠声地叫,妈妈抱抱。

  他们已经长到五岁多,男孩眉眼细长似足父亲,女孩则有一对漂亮的丹凤眼。

  眼神一般地纯净天真。

  这年轻的母亲又惊又喜,蹲下去一把揽入怀中,亲亲这个,又亲亲那个——为什么不上幼儿园?路上累不累?乖不乖?

  他们一直很乖,只是一落机还看不到母亲,就不肯吃饭。

  原来丈夫特地放下生意带一对孩子来看她,要让他们知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因为年龄太小,闻柏桢不许跃跃欲试的孪生儿用刀叉,只能用调羹。

  钟有初只顾着帮孩子将食物剥壳拆骨,自己的那份沙拉一动也未动。

  他将一块扇贝肉送到她嘴边。

  一直都是这样。她照顾孩子,他照顾她。

  她莞尔,就着他的手吃了,又伸手摘掉女儿襟上的饭粒。

  哥哥素来喜欢模仿父亲,便拿着调羹,有模有样地舀一勺豌豆泥伸到妈妈鼻下。

  妹妹也不甘落后,整盘端起送来,结果翻了,肉酱烩饭洒了一身,被哥哥嘲笑个不停。

  洗澡又是一番折腾。分开洗要闹,一起洗要问。洗一个要半个小时,洗一双要两个小时。

  两颗小脑袋里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浑身湿透的钟有初哼哼哧哧,渐渐招架不住,好在有闻柏桢挽起袖子来替妻子解围,耐心地一一回答。

  好容易洗完,孪生儿换上睡衣,睡眼惺忪,还缠着母亲讲睡前故事。

  孪生儿有一本独一无二的童话书。每一页是钟有初在拍片间隙亲手绘制,又由闻柏桢上色装订。

  她今天讲的是《野天鹅》。才讲到美丽又勇敢的艾丽莎公主如何坐在天鹅背上飞过山川,孩子们便头挨着头,脚抵着脚,沉沉睡去。

  夫妻俩还没能休息。一个把行李打开来整理,另一个收拾泳衣沙铲等物,明天好带孩子们去海边游玩。

  怕吵醒孩子,他们压低声音说话,动作也十分轻柔;待一切忙毕,丈夫过来抱住了对着一副白色面具发呆的妻子。

  一如十年前在俱乐部,他抱住她,留她在身边。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回应。

  而他们还和十年前一样。

  一个头发一直乌黑;另一个没有再长高过。

  他抱着她,心一点点地凉下去。

  这是一场梦啊。已经沧海桑田的两个人,又回到当年的场景里。

  只因认定对方还是当年的模样,所以愿意留在梦境中相陪。

  其实早已物是人非。

  如果你来了。如果我的心不曾荒芜——最终逃不逃得过蝉过别枝的结局?

  钟有初醒了。

  两百一十三公里外的闻柏桢也醒了。

  “闻叔叔醒了。”守在床边的卫彻丽一扭屁股,颠颠地跑到妈妈身边,“妈妈,我拿牛奶给闻叔叔喝可以吗。”

  宿醉后仪容狼狈,气味难闻。他翻身坐起,揉了揉太阳穴,头疼欲裂。

  “闻叔叔不喝牛奶,你自己喝。”蔡娓娓拿两粒阿司匹林给闻柏桢,又递来一杯温水。

  腕表上的指针已经指向早上九点——他竟心累至此,在蔡娓娓这里睡着了。

  闻柏桢吃了药便下床来。卫彻丽亦步亦趋地跟着,抬高脸庞,合上小小手掌,放在腮边:“闻叔叔,你睡觉的时候会笑的。闻叔叔,你是不是梦见好吃的了?”

  是么。

  他只记得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全然忘记。

  经小小的卫彻丽无心提醒,又有一鳞半爪开始在头疼间隙中闪现。好像乌云密布的天空,间或有一道雷电劈下,触目惊心。

  洗手间里有全新剃须膏和刀片。一刀刀刮过面颊,有刺疼感觉。

  “柏桢。我对胡安提出离婚了。他不反对。”蔡娓娓倚在卫生间门口宣布。

  闻柏桢回头看了一眼正低头拆吸管的卫彻丽——她竟不避讳孩子,就这样开诚布公。

  “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留下。有个朋友开了间舞蹈教室,找我去教弗拉门多。”

  闻柏桢专心刮着胡子,没有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