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慢点,晚点回去,师父就可以多抱她一会儿呢。

她悄悄将脸埋在他怀里,贪心地想要记住这感觉,宁可永远这样,永远在他怀里,就是再痛些也没关系啊。

逐波载着二人消失在云中。

一个身影缓缓自云层下升起,凌空而立,暗红色长发与黑色长衣同时在风中起伏飞舞,生动,妖异。

他面朝二人离去的方向看了许久,忽然开口:“当本座是瞎子么。”

声音透着清冷的魅力,再无半丝疲倦,只有浓重的杀气。

前方果然浮出一人。

黑色连帽斗篷,帽沿低得压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高挺的鼻子,薄而美的唇,还有线条优雅的尖下巴。

大约是不喜见光,他整个人几乎都裹在黑斗篷里,就像黑暗幽灵,惟有左手露在外面,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奇异的紫水精戒指。

唇角勾起,他似乎是在微笑,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奇特,阴沉带着死气:“万劫君。”

说话间,手指上那枚紫水精戒指闪着幽幽光泽,透出一种神秘的诱惑力,仿佛要把人吸进去。

万劫冷笑:“摄魂术还不错,可惜控制我还差得远。”

他不理会嘲讽:“都说洛音凡无情,对徒儿倒不错,万劫君追踪至此,莫非想要动手?”

万劫道:“洛音凡与我何干,我来,是想确认一件事。”

他微微扬起下巴:“哦?”

万劫却没有再继续这话题:“我与他动手,只怕正合了你的意,你跟我来,是想对付洛音凡,还是想要逆轮之剑?”

“万劫君以为?”戒指光芒又一闪。

“就凭你,拦不住我。”

“万劫君还是这么自负。”

万劫不再说什么,御风而去。

他没有追,依旧站在原地,右手手指探出斗篷,抚摸戒指。

周围的云忽然起了变化,好象被什么大力搅动,翻滚,奔涌,形成一堵堵高墙,片刻间竟然全变成了美丽的紫色。

漫天云彩鲜艳,一名女子自深处飞来,红粉飘带,紫色裙裾,淡紫色长发丝丝飞扬,晶莹白皙的肌肤就像初开的带露的花瓣,飘逸的姿态,美得如梦如幻。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的身体柔软像纱缎,居然像蛇一般围着他的身体缠了一圈,最后轻盈地在他身边落下。

眼前景象千般幻化,他只是微勾唇角,转身隐去。

.

洛音凡带着重紫日夜赶路,途中倒也没出大事,顺利回到南华,虞度与闵云中事先已得信,各色药物都准备好,陆续送上紫竹峰。

躺在熟悉的床上,重紫既高兴又惆怅,高兴的是回家,惆怅的是从此师父不会再抱着她给她度气了。

洛音凡不知她心中所想,站在桌旁低头拨弄那些药材,回身见小徒弟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自己,不由问道:“还疼?”

重紫摇头。

洛音凡微微叹息,走过去。

受这么重的伤,就算度气能减轻痛苦,多少也还是会感觉不舒服的,这孩子一路难受得几乎睡不着,却很少吵闹,因为怕他担心。

他俯下身,将那冰凉的小手放进被子里。

长发披垂下来,如瀑布般遮住光线,就像一面厚厚的小帐子。

重紫扯住一缕。

洛音凡好气又好笑,略带责备:“不得顽皮。”

小徒弟没有像往常那样眨眼笑,只是轻声:“师父。”

洛音凡愣了下,不动声色缩回手,直起身。

门外走进来几个人,当先是虞度与闵云中,后面跟着慕玉,还有一名二十来岁的女弟子,长相尚好,穿得却花花绿绿的,大概是头一次上紫竹峰的关系,尽管已经表现得很克制,满眼里仍是藏不住的喜悦。

虞度先到床前安慰重紫几句,又转向洛音凡:“没事便好,药都已齐了,只是那红叶灵芝当年险些绝根,如今才几年,尚未长出来。”

红叶灵芝只生在南华山通天门下石崖上,当时魔尊逆轮率魔族攻上南华,一场恶战,天昏地暗,南华山受损极重,尤其是通天门一带,红叶灵芝几乎尽毁。

洛音凡看向床上的重紫。

虞度暗暗叹息,若非万劫从不伤人魂魄,事情早已解决了,这小女娃魂飞魄散,对南华来说绝对是件好事,至少不用这么悬心。

洛音凡寻思片刻,道:“当年南华曾将红叶灵芝当作贺礼送出去,师兄可记得?”

虞度想了想:“昆仑有一株,游方真人求过两株……”

“罢了,跑来跑去也来不及,”闵云中忽然打断他,吩咐慕玉,“我房中千草图上有一株,去取来。”

慕玉答应,匆匆离去。

洛音凡意外,平静的声音里总算带了丝感激:“多谢师叔。”

闵云中冷冷道:“救是救活,将来少给南华添麻烦才好,记住你的保证,两百年。”

洛音凡微微皱眉。

“想不到师叔收藏了一株,”虞度忙笑着岔开话题,转向旁边那名穿得花花绿绿的女弟子,“既然药齐了,就让真珠拿去炼吧。”

洛音凡难得想起来,问那女弟子:“你叫什么?”

女弟子受宠若惊:“南华第三百六十六代弟子燕真珠,见过尊者。”

“三百六十六代,”洛音凡轻念一遍,忽然道,“你可愿意留在重华宫,替我照看你重紫师叔?”

此话一出,别人还未怎样,床上的重紫先就垮了脸。

尊者居然亲口挽留!燕真珠两眼发直。

虞度咳嗽道:“真珠?”

燕真珠回神,点头如啄米:“愿意愿意,弟子愿意。”

自己向来不会照顾小孩子,且日常事务多,难免有不周之处,洛音凡担心的原就是这个,闻言放心:“如此,有劳你暂且住下。”

燕真珠只管点头。

重紫彻底垮下脸了。

慕玉很快取来灵芝,虞度再嘱咐两句,便与闵云中离开。

.

仙骨未得,凡胎肉体哪里受得了万劫的魔气,这回重紫受伤着实严重,足足半年才见明显好转,又调养了半年,总算恢复元气,期间燕真珠照顾得十分尽心,重紫也很喜欢她,私下总不顾辈分叫她姐姐,当然感激之余,重紫更多是郁闷,有燕真珠在,洛音凡就再没抱过她,她也再不能像往常那样赖着洛音凡了。

“虫子,伤你的真是魔尊万劫?”

“是啊。”

“你真没看清他的模样?”

相处这么久,重紫早已发现,这个姐姐严肃正经的表面下,其实也有一颗八卦的心,闻言眼珠一转,悄声:“骗他们的,其实我看到了。”

“真的?他什么样子?”

“他啊……长得很好看,比师父还好看。”

燕真珠一双杏眼立时睁大了:“真的?”

重紫笑嘻嘻道:“骗你的,谁叫你总问我。”天底下,别说有比师父好看的,就是有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也已经是不可思议了。

燕真珠去拧她的脸:“敢哄我?”

重紫求饶,回想道:“不过他真的很好看啊,虽然我没看见他的脸,可是他的头发很好看,是红的。”

燕真珠愕然:“原来传说是真的。”她渐渐安静下来,摇头,喃喃道:“怎么可能变成那样……”

重紫也在奇怪:“那个女的明明对他很不好,他为什么还要去救她?”

燕真珠叹道:“是宫可然宫仙子,万劫当年为了她,不仅自己屡次冒险,还让手下也跟着做傻事,万劫魔宫因此而散,为救一个女人置手下不顾,谁愿意跟着这样荒唐的魔尊呢,所以等到魔尊九幽现世,于虚天中开辟九幽魔宫,群魔有了新的容身之处,纷纷背弃他,奔九幽魔宫去了,万劫也并不在意,独自将万劫之地迁往别处。”

重紫还是不明白:“宫仙子对他那么坏,他应该不管她啊。”

燕真珠道:“世间最奈何不得最伤人者,无非‘情爱’二字,万劫喜欢宫仙子,他虽然法力高强,却始终成不了气候,就是过不了这情关的缘故。”

重紫道:“情关?”

燕真珠笑得古怪:“你还小,不懂的。”

重紫推她。

燕真珠道:“等再过几年,你长大些就明白了,对谁有情,就不会计较他是好还是坏,他高兴,你便跟着高兴,他不高兴,你也会难过,他有危险,你拼了命也会去救他,可是他却未必会同样待你,若是他果真待你也如此,那便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事了。”

重紫托腮:“就像我和师父。”

燕真珠“扑哧”笑出声:“对对,哈哈,就是……有点不一样,两个人互相有情,是可以成亲的。”

十三岁的重紫头一次弄清这其中关键,“啊”了声,脸通红。

其时重紫的伤早已好了,但作为第一个留在重华宫当差的弟子,燕真珠幸福得不得了,哪里肯早早离去,重紫因为感激,也不好主动提起。这一磨,还真的再磨了大半年,直到有一日洛音凡亲自确认重紫已经完全康复,谢了燕真珠一粒清心丹,她才依依不舍走了,还不忘记嘱咐重紫有事再叫她上来。

送走燕真珠,重紫飞快往大殿跑。

洛音凡负手立于桌旁,看灵鹤整理信件。

天底下似乎没有任何事,能让那张俊美的脸改变神情,永远那么安详平静,雪一般的衣裳,墨一般的长发,丝毫不觉突兀,就像一副飘逸的水墨画,柔和,超然。

重紫很想像以前一样冲上去抱住他撒娇,可是不知为何,站在门口,远远看着那熟悉的身影,竟再也不能那样做了,不自在,而且很紧张。

洛音凡早已发现她:“重儿?”

以前没少被她淘气捉弄,灵鹤瞅她一眼,踱到书案另一边去了。

重紫晃晃脑袋,好容易恢复常态,飞快跑过去:“师父。”

“怎的到这儿来了?”

“我来陪师父。”

小徒弟伤好第一件事就是来伺候他?洛音凡微觉感动,接过茶搁案上:“你的伤才好,不用过来,回房歇息吧。”

重紫不肯:“很早就好了。”

洛音凡只得由她。

.

自此,重紫更加坚定修仙骨陪伴师父的决心,日夜刻苦参习,两年之后居然小有成就,洗筋易骨,脱去凡胎,得了半仙之体,成长速度开始比凡人慢一倍,洛音凡得知此事,并无多少喜色,只是夜夜对月叹息,心中五味陈杂。

唯一正常的是,师徒变得更像师徒了。

自从伤好,重紫就再也没有机会缠着师父抱,如今十五岁的女孩子,更不可能那样,有关那个怀抱的记忆,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久远的梦,藏在心底最柔软最温暖的地方。

十五岁,机灵可爱的小女娃已长成少女,身材拔高,始终不如闻灵之她们丰腴,却别有种轻盈的味道,飘飘然如羽毛,众弟子看她的眼光开始由喜欢变为倾慕,前后献殷勤的不少,可惜重紫一心陪伴师父,丝毫没有注意这些,她关心的,是三个月后南华派又要广收新弟子,而在此之前,与她一同拜入南华的上届弟子都要面临一次考验,按照门规,每个弟子都要参加。

闻灵之见到她反倒一脸笑容,只不过大有看笑话的意思,被重华尊者收作徒弟的时候多风光,到头来却连御剑都不会。

洛音凡对此事绝口不提,似乎并没有想过这个不会术法的徒弟将要面临的窘境。

直到比试前三日,重紫垂头丧气去六合殿找慕玉,忽见许多女弟子嘻笑而过。

“秦师兄下山了!”

星璨

远远的,一群女弟子们围着说笑,中间一道陌生颀长的身影。

重紫兴冲冲跑过去,在人群外招手唤他:“秦珂……师兄!”

五年,十三四岁的小公子已经变作十八九岁的青年,脸部轮廓更有型,鬓发如墨,长眉如刀,鼻梁挺直,薄唇微抿,寒星般的眸子里隐隐有傲气深藏,依稀可见少年时的模样。

由于年龄的缘故,他没再穿紫衣,而是与其他弟子一样穿着白衣,站在女弟子们中间,就像被五颜六色的花瓣拥着的高高的花蕊,风采远胜当年。

不变的,是言行间透出的老成。

双眉微锁,俊脸上仍是一派镇定自若的神情,面对周围女弟子们唧唧喳喳的追问,他偶尔答两句,眼睛看闻灵之的时候明显多一些。

这也难怪,闻灵之已经十七岁,玲珑美丽,善于应对,是南华女弟子中极出色的,秦珂在玉晨峰上修炼五年,根本不知下面发生的事,当初对她只有个大概印象,哪里还记得她与重紫的恩怨,本着外貌上的好感,加上知道是闵云中的弟子,更加客气有理。

确认是他,重紫欢喜不已,见他没听见,又大声叫:“秦师兄!秦师兄!”

他终于听到声音,抬脸朝这边看。

女弟子们也跟着安静下来。

重紫名义上是洛音凡的徒弟,地位却并没有因此提高多少,上下都知道她不会术法,本能地认为这徒弟太丢重华尊者的脸,更加轻视,好在重紫也不计较这些,日子一久,女弟子们渐渐知道她的性情,态度才开始好转,可毕竟闻灵之在虞度与闵云中跟前说得上话,有她帮衬,许多事办起来就容易得多,重紫在洛音凡跟前却很少提要求,因为知道虞度和闵云中不喜欢自己,不愿再给师父添麻烦,女弟子们素日被闻灵之挟制惯了,背地里虽不讨厌她,但此刻当着闻灵之的面,竟没有一个上来作礼问候的。

果然,闻灵之的脸色不那么好看了,挑衅地看她。

本想过来和他打个招呼,哪知会闹出这么大动静,重紫顿觉尴尬,不自在地笑了下:“秦师兄?”

那双眼睛难得一亮,可惜只有一刹那而已,重紫还没来得及再开口,他就礼貌地朝她点点头,转脸继续与闻灵之说话了。

也难怪他没认出来,当年又瘦又黄的乞丐小女娃,转眼变成亭亭美少女,瓜子脸,弯月眉,清丽出众,无论谁看到都不会轻易忘记的,不过秦珂自小生活在富贵之家,见识太多,何况他也并非那种把心思全放外貌上的,只当是个小辈女弟子来看热闹,哪想到是当年跟着自己的“丑丫头”呢。

闻灵之扬眉,嘴角弯起美丽的弧度,变作胜利的微笑。

他不记得她了?重紫颇为泄气失望,见女弟子们围着他七嘴八舌问长问短,一时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怏怏地回紫竹峰去了。

.

写过信件让灵鹤送走,洛音凡终于发现为什么今日总感觉殿内空空的,好象缺点什么,原来跟在身边伺候的小徒弟从早起就一直不见影子。

明白缘故之后,他不免有点好笑。

往常独自在紫竹峰上修行几百年,从未觉得清静有什么不好,谁知自从收了个小徒弟,生活就变得丰富又热闹,倘若哪天她真的不在,或许还会不习惯。

熟悉的气息就在殿外,她在做什么?洛音凡奇怪,走出大殿,迎面便看见庭前四海水上一道白影。

就像小时候那样,她独自坐在石桥上,半伏着上身,看着桥下四海水出神。

五年时间,小徒弟长大许多,可身体反而比小时候更加轻盈,地面白云浮动,掠过白衣,她整个人好象也成了一片飘飘的白云。

洛音凡愣了下:“重儿?”

仿佛有感应,重紫同时也抬起脸,冲他一笑。

“这么大了,还坐在地上。”略带责备。

“没人看见的。”

紫竹峰除了师徒两个,几乎没有外人上来,重紫平日不用注重什么仪态,乐得自在。

洛音凡无奈,女孩子大了,应该喜欢热闹,如今却天天留在这冷清的紫竹峰上陪着他,确实委屈了。

“若无趣,就多出去与师姐妹们玩耍。”

“唔,去过了,没什么好玩的。”比起和闻灵之她们打交道,她宁可陪着师父。

洛音凡走到她身旁停住,半晌才皱眉问:“有心事?”

重紫摇头:“我在想,什么时候这些鱼才不会怕我。”

洛音凡一愣。

重紫笑得有点勉强了:“当年师父亲口允诺,待有一日水里的鱼不再怕我,便传我仙术,是在安慰我吧。”

这冰雪聪明的孩子!洛音凡无言以对。

重紫仰脸望着他。

那目光隐隐叫人心疼,洛音凡不再瞒她:“世上之事向来难说,为师也并不确定。”

重紫道:“师父以为会有那天?”

洛音凡没有回答,只是轻声叹了口气,挥手变出石凳,坐下,看着那双大眼睛,半是教训半是安慰:“重儿,有些事不能因为希望不大,就不去做,否则人人都冲着结果,那些看似不可思议之事又是谁做成的?南华祖师创派之初,何其艰辛,如今南华却位列仙门之首,当年魔尊逆轮一统魔妖两界,攻上南华,势不可当,但我们终究守住了通天门,所以重儿,只要心有善念,天生煞气又何妨,无论会不会有那天,只要你肯尽力去做,都是为师的好徒儿,你可明白?”

重紫垂下眼帘:“师父不嫌我没用,丢你的脸?”

小徒弟是在顾及他的脸面?洛音凡明白过来:“别人怎么说,有什么要紧,万万不可学他们看重虚名,仙之所以是仙,是因为仙门弟子心怀苍生,用术法造福六界,魔亦有术法,可他们却用来祸害人间,所以为人憎恶,可见有没有术法不是最重要的,单有术法而无品行,仙与魔又有何区别?品行端正,纵然不会术法,也一样令人敬佩,为师当以你为荣。”

是啊,别人怎么看她有什么要紧,只要师父不嫌弃她就是了。

重紫终于释然,点头:“师父教诲,重儿明白了。”

一身绝佳筋骨,因为一念之间的偏见,被耽误至此,成为仙门中唯一一个不会术法的弟子,是对是错?纵得半仙之体,却连基本的防御能力都没有,险些命丧万劫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