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紫愣了愣,道:“人心里,有什么欲望?”

“很多,贪欲恨欲,还有,爱欲,”卓云姬收了仙法,自炉中取出一粒药丸仔细验看,娓娓道,“有欲望不奇怪,纵是仙门弟子也难免,其实中了欲毒,只要三个月内静心抑欲,它自然就解了,可惜有这份毅力的人很少。”

说完,她伸手将那粒药丸递给重紫:“此镇不甚安全,你修行尚浅,且留着这粒解药,以防万一。”

重紫默默接过。

卓云姬取出所有药丸装好,又朝炉中放进新的药材,轻声叹息:“人怕的不是欲望,而是不会控制它,我曾认得天山派一位仙子,她并未中毒,却也因为欲望犯下大错,最终入魔,可见情不自制,比中了欲毒更严重。”

重紫道:“是阴水仙吗?”

卓云姬“恩”了声,继续作法炼药。

重紫看着眼前那张恬静美丽的脸,既羞愧又敬佩。

这番话究竟是无意说来,还是有意提醒?赠药,如此聪慧的仙子!师父真的一点也不喜欢?

见她额上出汗,重紫忍不住拿衣袖替她擦拭。

卓云姬忽然道:“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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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里,无数中毒的街坊百姓朝这边涌来,将房子围得水泄不通,其中男女老少都有,手执木棒等物,面孔狰狞,仔细查看,就会发现他们眼睛里都充满了各种诡异的色彩,得意,恨,贪婪……

“韩老儿快开门,给我出来!”

“把人交出来!”

“……”

老夫妇两个不知外头又闹出了什么事,连忙打开门去看,见状吃惊:“你们这是……”

众人骂道:“快把那妖女交出来!”

老头疑惑:“哪有什么妖女?”

其中一人冷笑:“你当我们不知道,自从昨日妖女到镇上,你们两个老东西就鬼鬼祟祟的,那妖女带着草药,肯定是串通要害我们!”

老头解释:“大伙儿误会!那是青华山来的仙姑,是来救我们的。”

“胡说!我们好好的,要她救什么?”

“仙姑真的是在炼药,治你们的病。”

“我们有病?你两个老东西才有病!”那人怒道,“那是毒药吧,你们不安好心,想要害死我们全镇人,好占我们的房地钱财!”

老头急道:“我们哪里敢。”

“别听他的!”那人挥臂,“大伙儿上,我们进去找!”

老夫妇两个慌得要拦阻,里头卓云姬与重紫已经掀起布帘走出来,卓云姬摇头制止二人:“他们中了毒,是不会听的,这里有我在,两位老人家先进去吧,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老夫妇两个本来就害怕,闻言忙躲回房间去了。

两个美貌姑娘突然出现,门外众人都愣住,男人们毫不掩饰露出色迷迷的目光,妻子们则满脸嫉恨。

重紫道:“他们是冲你来的,肯定有人在指使他们。”

“是欲魔,”卓云姬蹙眉,“这些人身中欲毒,听凭摆布,可惜还有一炉解药未炼成。”

“你进去炼药。”背后响起洛音凡的声音。

“劳动尊者,”卓云姬微微一笑,将手里大药瓶递给重紫,“每人一丸。”说完果真转身进里间去了。

片刻的沉寂之后,人群又骚动起来。

“是他们,还有帮手!”

“大伙儿上啊!”

“……”

愤怒的人群如潮水般涌上,密密麻麻,其势汹汹,可是还未到门口,所有人就再也迈不动脚步,维持着古怪可笑的姿势,一个个都定在了那里。

洛音凡依旧负手立于门前,不动。

重紫领会,本来就安心好好表现讨他喜欢,见状赶紧上前去,自瓶内倒出药丸,塞进一个人嘴里。

众人还能说话,骂声四起。

那人“呸”一声,将药丸吐了出来,满脸惊恐:“你敢给我吃毒药……”

话未说完,药丸重新被塞进嘴里,待要再吐,无奈下巴被人合拢,一只柔软的小手不知在喉间哪里一捏,那药便顺着喉咙下去了。

“毒药”入腹,那人吓得脸发白,表情十分古怪有趣。

重紫笑道:“给你吃糖。”

众人对喂药十分抗拒,甚至还有些死也不肯张嘴的,好在论起捉弄人的本事,重紫是一等一的高手,最终还是顺利将药全喂下去了。

一瓶药完,大部分人都已得解。

如梦初醒,那些人神色由惊怒转为疑惑,继而变作羞愧,垂首闭目,满脸痛苦的样子,几欲崩溃,显然是想起了自己这段时间做过的荒唐事。

怪不得欲毒引人入魔,重紫不忍,轻声安慰:“你们只是中毒,这些不是你们的错。”

有人忽然大哭:“我竟……做出那些事,实在禽兽不如,仙姑杀了我吧!”

他这一叫,许多人都跟着痛哭失声。

重紫急中生智,道:“你们不必着急,那些事实际上从未发生过,都是你们心有欲念,自行想象出来的,怎么,我的话你们也不信?”

神仙的话当然没错,众人渐渐止泪,露出惊疑之色。

对于这些人来说,忘记,是最好的办法。重紫镇定道:“你们不信我,总该信我师父,他是南华仙山的尊者。”

火光里,白衣仙人静静立于门中,黑暗的夜为此变得柔和,恬淡的眼神,无悲无喜,让浮躁的心迅速平静下来。

这样的人,除了南华仙尊还会是谁?众人看得发呆。

小徒弟费尽心思劝慰众人,先前的气随之退去大半,他微微点了下头。

众人至此已深信不疑,其实也是毫无理由的相信,或者说,潜意识里必须相信,这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重紫望望那白色身影,垂眸。

洛音凡却忽然抬手,凌空将她带回身边。

偷袭重紫的,是一道诡异的青气,如同夏日熏风,吹过哪里,就在哪里留下一种烦躁闷热的感觉,未中目标,它立即在半空折转,再次朝她扑去。

重紫惊道:“这是什么!”

“欲毒。”洛音凡挥袖替她遮挡。

青气沾到白色长袖,立即顺势窜入他身上,消失不见。

万万想不到他这么轻易中毒,重紫慌了,急忙自怀里摸出卓云姬所赠药丸:“师父,我这里还有解药!”

洛音凡摇头。

这不是第一次和欲魔打交道,其实他完全可以作法驱散这股欲毒,但是对于真正修得仙位的人来说,禁绝欲望不难做到,区区欲毒对他们根本无害,无须放在眼里,因此他向来不去管它,只是小徒弟修为尚浅,难以自制,中毒就很麻烦。

欲毒既来,欲魔必定离此地不远。

他兀自思量,重紫也想起了卓云姬的话,释然。只要清心抑欲,三个月后欲毒自解,师父这样的人,当然不必用解药。

再放眼看,所有中毒的和没中毒的百姓都已经从门外消失,被他移去别处了。

眼见更多青气朝这边涌来,满布上空,洛音凡微微皱眉,正待动手,忽闻远处一声长啸,顿时所有青气如得号令,都朝同一个方向退走。

啸声清正,必是同道中人。

洛音凡有点惊讶,随手设了道结界护卓云姬炼药,正准备过去看个究竟,转眼又留意到旁边的重紫,想小徒弟几番出事,不在眼皮底下实在难以放心,因此他索性长袖一挥,带着她一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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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外冈上有片空地,月光冷冷,空地上青气萦绕,其中竟有无数男女,或追逐嬉戏,或呈交合之势,舔咂,抚摸,且发出许多不堪入耳的淫靡之声。一位三十几岁的青衣道长带着十一名弟子盘膝坐于中间,组成一种古怪阵势,头顶十二柄长剑亦排成剑阵,剑气高涨,与那些青气对峙。

显见是这道长发现欲魔作乱,率领众弟子追踪至此,恰好与欲魔交上手,两边相持不下,故欲魔变化出各种幻象,妄图动摇众人心智。

洛音凡没有相助,只远远观看那剑阵,渐渐露出赞赏之色。

数遍仙界各门派剑阵,竟从无此等怪阵,想必是此人自创的,虽不十分高明,却已经算难得了,再看他与众弟子所使术法,可谓独树一帜,此人身处幻象,面对诱惑,犹能心定神清,面不改色,修行已有小成,再过十年必得仙骨。

洛音凡修行数百年,得无极金仙之位,本就已堪破一切,绝情绝欲,对周围那些淫亵幻象自然视而不见,可这次他却忘记了一个严重问题,直到身旁重紫轻轻“啊”了声,他才回过神,见那小脸满布窘迫之色,方知自己疏忽,后悔之下,不动声色作法封去她的部分神识。

眼前幻象消失,重紫仍是发傻。

脸很烫,全身都在发烫。

那些男女太过于亲密的姿势,如此放荡丑恶,可是那亲吻的动作很眼熟,师父也亲过她啊!温柔的,没有过多的动作,不似这般放肆,那种感觉她怎么也忘不掉,她甚至有些渴望……

双唇变得干燥。

竟然把师父和这种事想到一起!重紫猛然醒悟,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又害怕又羞愧,甚至有些自弃,生恐被他发现她那些不堪的见不得人的心思,连忙将头深深埋下。

洛音凡看在眼里,心中一凛,略觉尴尬。

眼前变故令他措手不及,方才只顾观察情势,竟忘了有个跟班,实在不该带她来的,小徒弟修行尚浅,初次见识这些,难免把持不定,身为师父自然该替她解惑,否则修仙之人留了心结,后患无穷。

话是这么说,修行到这程度本不该拘泥太多,可真正要开口……

洛音凡再次发现,做师父很难。

想归想,他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道:“人有七情六欲,男女之情,发自本心,常因情生欲,但情.欲若失去控制,贪图肉体之快,则变作淫.欲,欲魔如此幻化,是妄图动摇道长师徒心志。”

重紫仍不太明白。

男女之情她懂,就是相互喜欢对方,可淫.欲又是什么,那些男女在做什么?

洛音凡却不再解释了,这些事一时说不清楚,须回去找个女弟子好好开解教导她,方是妥当。

“有欲本无大错,然而人心何小,私欲太多,则入狭隘之道,非但易失公正与大爱,更会因为私欲招至恶念,是以修仙之人若能心无杂念,无欲无求,置身于外,心中装的,便是一片天地,和芸芸众生。”

重紫默然。

他就是这样的人吧,心中装的永远是苍生,是六界,不会有多余的地方。

重紫道:“徒儿记住了。”

洛音凡点头不语。

正在此时,那边青衣道长忽然大喝一声,半空中剑阵光华大盛,青气尽数被斩断,男男女女的幻象瞬间消失,几道黑影惨叫着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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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道长站起身,却没有去追:“阁下是敌是友?”

两道白影在月下缓缓现身,一男一女,气质俱非凡人。

看出来人身上金仙之气,青衣道长惊喜,急忙拜道:“贫道海生,拜上重华尊者!”

听到重华尊者名号,众弟子又惊又喜,纷纷跪下。

洛音凡示意他不必多礼:“道长术法,可自成一家。”

海生闻言甚惭愧:“贫道并未学过术法,只是少年时曾得长生宫一位楚仙长指点,本欲上仙山拜师,无奈当时家中有老母亲要侍奉,且缺少盘缠,因此搁下,每日遵照那位楚仙长指点,勉强修得些灵力,再胡乱揣测出几招剑术,方才路过,撞见欲魔作怪,所以追踪至此,不想在尊者跟前献丑。”

长生宫,姓楚的仙长?洛音凡沉默片刻,点头:“长生宫乃是咒门,你虽使剑术,却有咒门之神,想必正是这缘故。”

海生再拜道:“前年老母亲故去,贫道曾先后上长生宫和昆仑山拜师,无奈屡次被拒于门外,只因明宫主与玉虚掌教见我修行之法古怪,与剑仙咒派皆不合,贫道寻楚仙长不见,只得出来行走,几个徒弟也是近两年才收的,粗浅法术,始终上不得台面,还望尊者替贫道说个情,拜入南华吧。”

洛音凡摇头:“道长所创之术,合剑、咒两派之神,仙界尚无此例,道长既已自成一家,何必再去拜师,不如就此开山立派。”

海生惶恐:“尊者言重,区区粗浅法术,怎敢自封?”

洛音凡道:“道长所修,与剑门咒门皆不合,勉强拜入,必定一事无成,历数各门祖师,立派时皆未见高明,道长只知其难而不知其易,是妄自菲薄。”

这话既是他说出来,众徒弟俱大喜,踊跃道:“尊者所言必定不假,徒弟们虽愚钝,却愿追随师父,师父莫再迟疑。”

海生亦大悟:“尊者一席话,海生茅塞顿开,敝派因尊者而立,求尊者为它赐名。”

洛音凡不推辞:“仙门中人,须以扶持苍生为己任,否则纵有仙术,亦算不得仙门,道长不如就取扶生二字,定名扶生派。”

海生与众弟子拜谢。

洛音凡道:“此镇尚无仙门弟子留守,道长既于此地立派,修行授徒之余,更可守护一方百姓。”他遥指远山:“此山灵气所居,能作栖身之所。”

海生道:“贫道谨记尊者吩咐。”

洛音凡再与他一支信香和一支卷轴,嘱咐道:“立足之初,必然艰难,这是我的信香,若魔族再犯,你便燃它一次,自有附近弟子前来援你,方才我见你那剑阵尚有缺陷,作了两处改动,或可助长其威力。”

海生大喜接过,再谢。

洛音凡不再多言,带重紫离去。

开山立派,非同小可,海生与众徒弟亦无暇耽搁,御剑直奔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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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上恢复寂静,数道青气重新聚拢,一名鬼面人现身在空地上,望着众人远去的方向,目中是恨恨的光。

“看来你这些饭桶部下又要挪窝了,乖乖回圣宫里躲着吧。”

“阴水仙!”

阴水仙背对月光,脸隐没在黑暗中,语气却甚是不恭:“堂堂欲魔心大护法,见了洛音凡,一样是连面都不敢露,我还当你比我高明多少。”

鬼面人怒道:“你少在这里说风凉话!”

“我没空管你的事,”阴水仙淡淡道,“圣君叫你回去。”

就因为他洛音凡,害得自己的部下屡次被逼走,失去容身之处,鬼面人咬牙冷笑:“总有一天,我欲魔心要将他南华连根拔起!”

楚不复

且说海生道长得洛音凡指点,自立扶生派,卓云姬炼成灵药,小镇欲毒得解,洛音凡便不再逗留,别过卓云姬,带着重紫回南华。秦珂已率众弟子先行赶回,闻灵之平安接了闵素秋来,闵云中甚是欣慰,说起万劫脱逃,不免又惆怅惋惜一番,好在秦珂并未将重紫修习灵台印的事说出去,闵云中等人不知情,也没有多话。

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令重紫始料不及。

洛音凡没再提起让她闭门思过的话,而是重罚了慕玉,依照门规受鞭笞之刑,暂停其首座弟子之职,责令其在祖师殿思过。

重华尊者从不苛责弟子,万万想不到会罚慕玉这么重,众人都不敢多言,就道理上讲,新弟子任性行事,首座弟子非但不阻止,还帮忙隐瞒,的确失职,因此连闵云中亦无可奈何,所幸秦珂只是受了轻罚。

连累两人,重紫难过又内疚,几番求情都被洛音凡严厉斥退。

一向温和的师父突然变得这么不通情理,这也罢了,更令她不安的是,自从回到紫竹峰,洛音凡对她日渐疏远冷淡,甚至不再让她进大殿侍侯。

师父还在生她的气吧?

重紫悔得肠子都青了,每日规规矩矩与狻猊修习灵台印,再不乱跑,一心盼着他消气。

这日趁主峰所有弟子例行集会,她终于瞅个空,偷偷去祖师殿看慕玉。

祖师殿外一个人影也没,鸦雀无声。

刚刚走上台阶,那种诡异的恐惧感又涌上来了,重紫放慢脚步,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一只清晰的血红的眼睛……

感觉得到,里头的天魔令居然隔着门在笑她!

慕玉他们天天看着它都没事,怎么单单她见了有反应?难道是因为,她和它以前的主人一样,都天生煞气?

无论如何,它已经被魔尊用禁术封印住了,现在就一块破铁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重紫心虚地想着,望望面前高大的紧闭着的殿门,迟迟不敢伸手去推。

正在此时,那门忽然发出“嘎”的一声,自里面打开了。慕玉出现在门内,身穿寻常青白二色袍,温润稳重的气度半点不减。

“重紫。”

“慕师叔……”重紫满面羞愧。

慕玉低头看她,含笑道:“急什么,我没事,是不是求情被尊者骂了?”

目光如往常那般温柔,熟悉的声音听上去越发亲切,重紫一直以来总爱缠着他撒娇,此刻更觉委屈内疚,忍不住扑在他身上哭起来。

慕玉搂着她:“我没怪你,又不是什么重罚,不哭。”

重紫哭得更厉害。

慕玉知道她在想什么,安慰:“只是暂免,出了这门我还是首座弟子,有什么可伤心的,别再惹尊者生气。”

重紫要看他的伤:“你挨了鞭子。”

慕玉阻止:“十道而已,不碍事。”

重紫擦眼睛,许久才低声道:“是我害你受罚,慕师叔,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