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她怎么努力,在他眼里,她都只是那个师姐的替身,连卓云姬都比不上!重紫委屈得咬紧牙,一气之下抛开礼节,“忽”地起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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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黑了,细碎雪花落到脸颊上,冰冷。

酒意随风而散,头脑渐渐清醒。

最近情绪失控的状况越来越严重,竟敢跟师父摔脸子?重紫捂着胸口,暗暗心惊,开始害怕起来,有气无力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前面一片梅花林,红梅白雪,分外喜人。

不觉行至深处,石板路已被厚厚的雪淹没,可见平日极少有人来,重紫立于花阴里,白雪悄悄落在花瓣上,优美宁静。

前面,一树梅花开得格外茂盛。

重紫心血来潮,抬手作法,地面白雪纷纷飞扬,现出底下干净的的青石板路。

顺着路走到那棵梅花树下,重紫正在欣喜,低头之间,忽然发现脚底那块青石上依稀竟有许多小字。

谁会在这上头刻字?重紫奇怪,蹲下身仔细辨认。

这一带太僻静,常年雪飘,无人打扫,所以年月虽久,却始终没被发现,字迹不至磨损太多,辨认起来并不困难。

看清之后,重紫整个人都呆住。

青黑石板,一笔一画,反反复复都只刻了四个字。

师父,水仙。

心仿佛被什么狠狠地捏了下,重紫白着脸,飞快站起身往回走。

阴水仙?那是错的……

是错的……

“卓昊!你今日不给我个交代,休想离开!我们去尊者跟前理论。”女子气愤的声音。

“尊者他老人家怎会管这些?”男人的声音很耳熟,明显是在敷衍,“我对你自然真心,只不过我娶的那位,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南华闵仙尊的侄孙女,我若变心,闵仙尊岂不要先砍了我?”

“总之你不能不管我!”

“你别急,待我稍后禀过父亲,求他老人家与闵仙尊说情,好不好?”

“闵老儿算什么,我君父也不怕他!”

“你一向最温柔体贴的,如今当着这么多人闹,岂不招他们笑话?”男人放软语气哄她,“大会过后再说。”

“你又骗我!”

“怎么会,三日后你在这里等我,我必定带你走。”

女子纵然怀疑,禁不得男人许多好话,终究还是答应了。

见一个爱一个,哄人的更不是好东西!重紫匆匆走了段路,正努力平复心情,无意中就听到这段对话,男人不难认,正是青华宫那位卓少宫主,女子除了织姬再无别人。

原来他叫卓昊?

重紫向来禀持“不干己事不开口”的原则,谁知她最近脾性大变,见到这场景竟莫名来气,忍不住脱口道:“他哄你呢,你别上当了!”

花丛中二人同时转脸看过来。

“她是谁?”织姬神色不善,质问卓昊。

卓昊认出她,挑眉不答。

好心提醒反遭怀疑,重紫暗骂这织姬坏了脑子,更为自己变得口没遮拦而着急,转身就要溜。

织姬哪里肯罢休,上来拦住她:“你是谁,你怎认得他?”

重紫奇道:“卓少宫主大名远扬,放眼仙门谁没听过,谁不认得?”话里已带了三分讽刺。

织姬被噎住,半晌看卓昊:“她说你哄我,可是真?”

“家里那位来了,”卓昊忽然皱眉,“我先避过,你替我挡着,别说我在这里。”说完隐去身形。

织姬与重紫同时转脸看,果真见两个女子一前一后匆匆走来。前面那个重紫认得,是冷冷的师叔闻灵之,后一个正是方才宴席上所见到的那位卓少夫人闵素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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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素秋冷冷道:“闻灵之,你给我站住!”

闻灵之回身:“卓少夫人这是在命令我?”

“是你挑拨我夫妻二人?”

“我只说了事实,何来挑拨。”

闵素秋怒视她,手上白绢几乎要被狠狠拧断。

闻灵之并不在意:“当初难道不是你放出万劫残魂的消息,引重紫前去探视,害她丧命?我向来只喜欢让别人背黑锅,如今却替你背了这么多年,说出真相,你该谢我才是。”

听到自己的名字,重紫有点傻,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是在说谁,暗暗吃惊,听闻灵之话中意思,难道师姐的死竟与这位卓少夫人有关?

凭心而论,重紫并不喜欢那个师姐,可真有人害过她的话,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如此,秦珂便会理你?”闵素秋冷笑。

“同门叔侄之别,卓少夫人的意思我不明白,”闻灵之淡淡道,“有小辈在,我劝夫人言语谨慎些,方不失身份与体面。”

闵素秋也是气糊涂了,这才发现不远处有人,丈夫常年在外拈花惹草,因此本能地厌恶美丽少女,看到重紫先皱眉,再看她身旁那女子,登时大怒,顾不得闻灵之了:“织姬!”

织姬显然不怕她,扬起俏脸挑衅道:“老妖婆,你叫我做什么!”

闵素秋道:“卓昊呢?”

织姬恨不得将卓昊藏到只有自己的地方,哪里肯说与她:“他在哪里,连你都不知,我又如何知晓。”

闵素秋冷笑:“不要脸的贱人,勾引别人丈夫!”

“是你自己长得丑,又这么凶,当然看不住他了,”织姬毫不示弱,转转眼珠子,故意气她道,“靠玉还丹驻颜,修了三十二年才得仙骨,哪里配得上卓昊哥哥,他现下后悔得很,说娶错了人,恨不得打发你回去,还说这辈子只爱人家一个。”

仙门夫妻得仙骨时间不同,为了外形般配,晚得的常用名贵丹药保住青春,这种事原不稀奇,更无人在意,可闵素秋是个多心人,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如今被她说中痛处,急怒之下,上前就要扇她巴掌,织姬早有防备,侧身躲开,抬手拔下玉钗,化作短锥去扎她。

大约是女人形象天生代表着美与善的缘故,打架风度可差远了,二人抓扯一番,很快使上术法,把个梅林扰得好不热闹。

重紫在旁边看得无言。

此事罪魁祸首原该推卓昊,毕竟是他先哄骗织姬,而非织姬主动勾引他,就算没有织姬,他照样会找上别的女人。

这位卓少夫人表面看着柔弱优雅,宴席上身份摆得十足,想不到动起手来,狠劲丝毫不输织姬,织姬看似凶恶,实际出手很有分寸,并无真正伤人之心,反倒是卓少夫人,一心往织姬脸上招呼,分明是想毁其容貌,好在织姬术法不弱,这才没出事。

卓少宫主跟师姐提亲,如今却娶了她,师姐的死看来很遂她的意。

人间有句话是,咬人的狗不叫,会叫的狗不咬人,这样一个女人会背地算计,毫不稀奇。

重紫原本同情她失去丈夫的爱,可如今知道她与师姐的死有关,再想到方才她看自己的眼神,怨恨威胁都占全了,一时再无好感。

眼见两个女人打起来,重紫也不担心,现放着个长辈在呢,于是过去作礼:“闻师叔。”

闻灵之微嗤:“为男人变成这样,可怜么?”

重紫愣了下,识趣地不答。

闻灵之转身离去。

重紫也没精神继续观战,打算返回宴席,低头走在小径上,她不知不觉开始回味闻灵之这句话,竟大有感触,只觉心里有许多事,难以言尽,难以出口。

“重紫。”一柄折扇拦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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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少宫主?”重紫连忙止步,含笑作礼,心里暗叫倒霉。

“原来你便是那个重紫,”卓昊拿扇柄抬起她的下巴,“怪道秦珂当时不告诉我,可惜了一副好相貌。”

只怪自己多嘴生事,重紫理亏,气势跟着矮了几分:“我不明白卓少宫主的意思。”

卓昊丢开她,轻声:“这副相貌,实在是……不配叫这名字呢。”

没有比这更恶毒的话了,重紫大怒,想也不想便冷笑道:“我自然不及师姐,可惜她再美再好,死了没几年,卓少宫主不是照样娶了别人?”

倜傥笑意凝固在脸上,仿佛被雪冻住。

察觉不对,重紫害怕了,转身欲逃,手腕却陡然被他扣住,疼痛难忍,饶是作法抵抗,那汹涌的力量仍险些令她叫出声。

剑眉微竖,眸子里满是冷厉之色,卓昊淡淡道:“你倒说说,她有什么美,有哪里好?”

重紫没好气,叫起来:“我哪里知道,放手!”

“不知道?”卓昊冷笑,手腕上力量反而又加重几分,“我对她怎样,为她做了多少,她又是如何对我……”

想不到他会这么激动,重紫忍痛,更加疑惑,难道事情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夜深,雪落得大了些。

风雪中,那双眼睛似曾相识……

重紫望着他片刻,忽然垂眸:“对不起。”

卓昊愣住。

长睫低垂,似有湿意,盖住妩媚凤眼,整张脸明艳之色顿减,美得可怜,看上去竟有点熟悉。

轻易失态,这便是缘故?相同的名字,可惜说这句话的,不该是她。

“怪不得尊者会收你。”手缓缓松开,他轻叹了声,再不看她,大步离去。

重紫望着那背影发呆。

“回去吧。”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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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宴席上察觉她表现异常,洛音凡已经怀疑,只当是喝多了酒,见她许久不回,又怕她一个人乱跑出事,越发担心,故离席前来寻找。

重紫想起那杯酒,别过脸。

小徒弟安然无恙,洛音凡便不说什么,转身往回走。

重紫越发气闷,追上去拉住他:“师父!”

在赌气呢,只因为没喝她的酒?洛音凡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再看她一副着急说不出的模样,不禁责备:“越大越胡闹,还不随我回去!”

刚碰到那手,重紫便觉体内似有道热流窜过,心头一粒潜藏已久的种子正在发芽,蔓延,开花,全身血液也跟着发起热来。

走了几步,发觉那小手滚烫,洛音凡一惊,立即停下来细细打量她。

重紫绯红了脸,紧紧咬住唇。

洛音凡更加惊疑,忍不住开口问:“重儿,你……可有不适?”

语气中的温柔与关切,驱散了她所有的理智,对与错,伦与礼,所有的顾虑都被心底汹涌的情潮彻底击败。

重紫抬脸望着他:“师父。”

轻轻的声音与素日大不相同,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软,媚,好象熏风过池塘,无声惊起涟漪。

洛音凡愣住。

远处,歌声乐声、大笑声、劝酒声依稀飞来。

疏林小径,寒梅枝头,一盏半月形明灯高挂,灯影里,她倚在他臂上。

鬓角优美,小脸莹如玉,双颊飞红云。眼尾斜挑,含羞带笑,眼波微横,婉转妩媚,竟是风情万种。

红唇娇艳非常,似一朵雪润的鲜梅,看得人情不自禁想要去采撷,伴随轻喘,白色烟雾呵出,一片薄而晶莹的雪花被吹得重新飘起,迅速融化,散发出一丝暧昧。

心神一凛,洛音凡失措地移开视线,半晌才又重新低头看她,不动声色:“重儿?”

熟悉的呼唤点燃体内火苗,开始燃烧,重紫有点难受,有点兴奋,颤抖着,情不自禁朝他怀里移去。

薄唇微抿,有霜雪之色,与他的人一样冷清,可是他能用最温柔关切的声音叫她“重儿”。

想要怎么做?她不知道。

手指纤长莹润,如几管玉葱,拉起他一缕长发送至唇边,羞怯,又放肆。

不喜欢卓云姬,不喜欢有女人靠近他,她会嫉妒,他不知道,他去修补通道的时候,她有多担心!他喝卓云姬的酒,却不接她的!她是他最疼爱的徒弟啊!

“师父!”微露嗔意。

曲线完美的胸脯半贴着他,随呼吸剧烈起伏,小脸仰起,委屈的,热切的,期待的,离他太近。

小嘴轻吐热气,混合着梅花香,温柔地在他鼻端萦绕。

洛音凡沉默片刻,抬手往她额间一拂。

重紫顿觉头脑昏沉,身体似失去了骨架,软软地倒在他怀里。

洛音凡单手抱着她,自袖中取出个小玉瓶,倒出一粒药丸,迟疑着,最终还是喂给了她。

“师兄?”

“多时不曾与你喝酒,方才竟寻不见人,怎的一个人出来了?”虞度缓步走来,看着他怀中重紫,惊讶道,“这孩子……”

“小孩子不知节制,想是喝醉了,我先送她回去。”

虞度含笑点头,不再说什么。

任性的爱

第二日醒来,重紫很疑惑,困扰多日的浮躁感消失,如同卸了个重重的包袱,心地清明许多,回忆起昨夜情形,隐约只记得自己做了些不太合适的、逾礼的举动,更加忐忑不安,至于缘故,她不敢去深想,直到出门问安,见洛音凡神色并无异常,才略略放了心。

是啊,她是他的徒弟,也曾在他怀里撒过娇,有什么不妥的。

只不过,空气中似乎总残留着一丝古怪的近于暧昧的气氛。

仙门大会整整热闹了七日,意料中的事果然发生。卓昊悄悄离去,织姬气得哭哭啼啼找上青华宫,宫主卓耀自觉丢脸,禁不住她缠,提前告辞要走,东君也很尴尬,好说歹说劝了女儿回去,所幸仙界岁月无边,谁没有过年少风流的时候,顶多算作荒唐,并非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只是这场闹剧传得沸沸扬扬,实在太引人注目,引得众人暗暗发笑,更有那诙谐好事者拍着卓耀肩膀问几时孙子上门认祖父,将卓耀一张脸气得发黑。

第八日,各派纷纷辞行,重紫也随洛音凡与虞度踏上归途,蓝老掌教送出大门外,见重紫抱着洛音凡的手臂撒娇,半开玩笑说了句“女娃娃长大了,不能总赖着师父”,洛音凡当场将她推开,气得重紫在心里将蓝老掌教骂了几百遍。

这次盛会除了庆贺成功,融洽各派关系,还有一大作用,那便是在各门派间促成了不少有情人,此刻分别,自然依依不舍,私底下都悄悄商议着提亲,最显眼的一对莫过于月乔与司马妙元。

月乔原是惯于逢场作戏的,不过看中了司马妙元的美貌与人间尊贵身份,能有几分真情实意?司马妙元也是想借他出风头而已,并无半点留恋,二人假惺惺说了番惜别的话,便各自丢开了。

接到消息,涂州有冰魔作乱,洛音凡决定取道涂州,原不让重紫跟去,令她随虞度先回南华,结果重紫自己悄悄禀过虞度,花言巧语哄得他同意,还是追了上去。

云中,重紫壮着胆子跳上他的墨峰剑:“师父带我。”

洛音凡严厉呵斥:“回去!”

多年没受重话,突然见他这样,重紫眼圈立即红了。

洛音凡欲言又止,最终叹气妥协:“只一程。”

重紫却赌气回到自己的星璨上,默默不语。

行至涂州地界,忽见前面魔气聚集,地面上隐约有厮杀之声,洛音凡立即令墨峰落下,只见数十妖魔正围攻一名女子。

那女子手提青青药篮子,应付虽显艰难,面上却无半分慌乱之色,正是卓云姬。

仙力凝,剑光起,几个妖魔来不及叫出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余者纷纷逃散。

卓云姬莞尔,轻拂衣袂盈盈下拜作礼:“原来是尊者。”

“为何在此?”

“听说涂州有魔毒,打算过来看看,谁知在这里遇上冰魔,幸得尊者相救。”

洛音凡点头:“一个人在外,务必当心。”

卓云姬又将所打听到的冰魔的消息报与他,二人说着正事,重紫插不上话,失落感越来越重,退得远远的,低垂着头,拿脚尖踢地上的石子儿。

卓云姬转脸看她:“她的毒解了?”

洛音凡点头不语,想不到她竟中了欲毒,幸好他随身带了卓云姬当年赠她的那粒解药,及时救治,这才不曾出事,至于将解药带在身上的缘故,他也说不清楚。

卓云姬没有多问,只微笑:“或许,云姬可以帮得上忙。”

洛音凡忽然转身:“重儿当心!”

重紫远远站着,只管想自己的事,并没留意周围动静,直到被他这么一喝,才终于回神,已觉颈边有寒意,顿时大吃一惊,身形急变,反手一指,施展仙门幻箭之术,同时跃起闪避,连串动作做下来,漂亮又高明。

原来那冰魔王心恨手下被杀,前来报复,哪知道对方是洛音凡,也就吓得再不敢动手了,就这么收兵又不甘心,正在气闷,忽然发现重紫独自站在旁边,遂打起了挟持作人质的主意,想不到她反应迅速,事情败露,只得率部下仓皇撤退。

无数冰刺袭来,有先有后,正是冰魔王掩饰退走的余招,重紫闪身避开两拨,心里一动,鬼使神差停住身形,抬小臂,双手上下当胸合掌,结印去挡那剩下的一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