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逃脱,此番还能走么,”声音依旧云淡风轻,他坦然将视线落到重紫身上,“念你善念尚存,废除魔力,入昆仑冰牢,可饶你性命。”

废去魔力,打入冰牢?重紫咬牙:“倘若我不愿意,又将如何?”

逐波破空而至,洛音凡探手接过,再不多言,招招绝杀,这边重紫重伤在身,天之邪要护她,招架甚为吃力,十招之后,二人竟无退路。

明知打下去危险,原该合力对敌,击败他逃走,可是她怎么能伤他?

眼见不敌,天之邪忽然侧脸看重紫:“只有先回魔宫暂避。”

是了,最善谋略的天之邪,当然有脱身之计!

那双眼睛带着梦幻般的魔力,惊喜之下,重紫看得恍惚:“回去,你会陪着我?”

“好,”天之邪不知挥出了什么,急速后退,“快走。”

重紫紧紧跟上。

.

二人出来时走得并不快,御风逃回去自然不用多长时间,魔宫内依旧昏昏一片,来去魔众见了她照常行礼,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走进殿内,重紫无力地坐到水精榻上,天之邪却远远站在门边,并不跟过来。

“现在怎么办?”

“少君暂时不能离开魔宫。”

“那我们过些日子再走?”

天之邪没有回答:“少君对洛音凡还是有情。”

重紫垂首。

“洛音凡已忘记你了,少君今后再心软,没人能救你。”

“我知道了。”

“记住,三日内一定不要再动用魔力。”

重紫没有回答,忽然抬起脸看他。

天之邪依旧立于门中央,只不过殿门外透进的光线,映照洁白斗篷,使他身形看上去更加模糊,也更加耀眼。

无论是南华首座弟子,还是魔宫大名鼎鼎的左护法,一样的稳重,自信,胸有成竹,能替她谋划安排,打理好前后所有的事。

“要留意九幽,此人不简单。”平缓的语调。

重紫看着他许久,点头:“我知道。”

“就算知道,只怕你也是斗不过他的,”天之邪叹了口气,“罢了,你记得我这句话,做事不要再那么莽撞就是。”

重紫笑道:“我不会莽撞了,你放心。”

天之邪颔首:“少君先歇息吧,我要先出去办点事,迟些回来陪你。”

出乎意料,重紫没有像往常那样强迫他留下来抱自己,甚至也不问他去办什么事,只是依言往水精榻上躺下,闭上眼睛,闭得紧紧的,仿佛一辈子也不愿再睁开。

许久,他忽然低声道:“对不起。”

重紫没有回答。

殿内自此便再也没了动静,更没有生气。

极力驱除脑海里的一切杂念,什么也不想,耳朵听不见,眼睛看不见,重紫僵硬地躺着,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连手指也不敢动半分。

睁眼,就是一场梦醒。

心头酸得很,痛得很,好象一点点破裂了,有液体从裂缝里淌出,涌上眼睛,要流出来,却被她极力挡在里面,一点点流回去了。

我答应,不会莽撞了。

我在等,等你回来带我走。

……

一转身?

一个时辰?

不知过了多久。

……

终于,有什么东西落到身上。

那是件衣裳,带着熟悉的、清新的味道。

重紫立即睁开眼:“天之邪!”

“天之邪已经不在,”一道修长黑影如鬼魅般立于榻前,却是亡月,“洛音凡杀了他。”

“不对,不对,他刚刚还在的!”重紫连连摇头,“他看我睡着了,还为我盖了衣裳,怎么可能死了!”

她翻身掀开白斗篷,朝殿外大叫:“天之邪!你进来!快滚进来!天之邪!”

“他修的心魔之眼,摄魂术,”亡月伸手,那件白斗篷自动飞到他手上,“方才你所见到的都是幻象,你自己应该很清楚。”

“你胡说!你骗我!”重紫大怒,“他还对我说话了!”

亡月不再与她争论,将那件白斗篷丢到她身上。

重紫捧着斗篷呆呆地看了许久,忽然抬眸笑道:“你救他,你可以修复他的魂魄,对不对?我把剩的这一半魔力全给你……”

“魂魄无存,这是他违背魔神誓言的下场,”亡月叹了口气,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他曾发誓永远忠于魔宫,为寻魔族找一位强大的魔尊,扶助他成为六界之主,可事到临头,他却要带你逃走。”

不在了?重紫摇头,喃喃道:“有誓言,那他为什么要答应带我走,他没那么笨。”

亡月道:“你以为?”

他毁灭了她,也成就了她。

是爱?是恨?

没有他设计,大叔不会是那样的下场,她也会跟着师父在紫竹峰平平静静生活到永远。

他对她说,对不起。

一个对不起,能代表什么?是为做过的事道歉,还是为抛下她一个人而内疚?

“死?”重紫突然变色,将那白斗篷丢到地上,咬牙切齿骂道,“死了?他居然死了?这么快就死了?这条狗!”

几近疯狂地,她狠狠踢了两脚,抬手间,那斗篷腾空飞起,被撕扯成无数碎片,如洁白馨香的雪花纷纷飘落。

“害我落到这步田地,我还没找你算帐,你就想死?”

“天之邪,你不是我养的狗吗,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我没让你死,你敢死!”

“你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你给我滚回来!”

……

“我在你们心里,都算什么东西!你害我蒙冤而死,害我被打断骨头关进冰牢,害我被师父抛弃,害得我住进这种鬼地方,你以为死了,我就会原谅你?你听着,永远不会!永远都不会!你一直在利用我,把我当工具,一心想着你的六界入魔,你只不过是想成全你自己!成全你自己的抱负!你根本就是故意的!你以为用死就能赎罪,就能逼我?休想!你休想!”

重紫恶狠狠盯着满地白色碎片,报复性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魂飞魄散也要我走这条路,忠心的走狗,你就是只彻底的狗!我告诉你,不可能!你是在做梦!”

“死了好!我高兴还来不及!”

“滚!永远都不要回来!”

……

恨不恨?答案是肯定的,她不仅恨他,而且恨极了他,更甚于燕真珠,恨他设计让她失去一切,失去大叔,失去师父。

可是,她同样在意他,因为他是如今最在意她的人。

他活着,她可以毫无顾忌地骂他,嘲笑他,折腾他,羞辱他,然后再心安理得躺在他怀里,睡个安稳的觉,做个美好的梦。

现在他却为她死了。

爱她的人为她而死,害她的人也为她而死,她竟连能恨的人也没有了!

有谁体会过那样的绝望?不是爱而不得,恨不能报,而是爱无可爱,恨无可恨。

歇斯底里,破口大骂,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好象被什么东西挡住,不经意抬手去擦,已是满脸眼泪。

“天之邪,你这条狗!”

“这么轻易就死,太便宜了你!你给我滚回来!滚回来!”

……

.

骂声夹杂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凄厉刺耳,如鬼哭。

亡月一直安安静静站在旁边看,直待她骂得累了,骂得声音嘶哑,才重新开口:“他不惜用死来成就你,你还要执著什么?”

“不会,他不会那么做!”重紫陡然明白过来,抓住他的斗篷前襟,沙哑着嗓子,声音里满是怨毒,“是你!是你引我师父来的!你不肯放过我们,就借我师父的手杀他!”

亡月亦不反抗:“这是他背叛魔神的惩罚,他应该早就料到,洛音凡会等在外面。”

重紫松了手,踉跄后退。

他早就料到,早就料到!那么,他到底是侥幸地想带她走,还是真的不惜用自己的死来挽留她,成就她?

答案似乎永远没有人知道了。

重紫惨笑:“很好,都来算计我吧!随你们怎么玩弄,我为何要难过,我为何要生气,我不在乎!天之邪,你就这么想成就我?我偏不如你的愿!”

亡月道:“恨么,这也是对你背叛魔神的惩罚。”

“是你害了他!”

“你可以杀我。”

什么顾忌,什么理智,都敌不过眼下噬骨的恨,重紫红着眼,用尽全身力气,毫不迟疑一掌过去,重重击在他胸口。

闷响声里,亡月纹丝不动。

勉强动用魔力,伤口迸裂,突如其来的剧痛终于迫使疯狂的头脑冷静下来,重紫惊骇地看着他,半晌,慢慢露出一个冷笑:“你的法力不弱于我,你根本不需要我。”

“自从救下阴水仙,你的修为大大折损,因为你擅自耗费法力,我自然能超过你,”亡月微抬下巴,“但你还是错了,纵然你已经不如我,我还是愿意留着你帮你,只因我需要你。”

“你需要的不是我,你是想借我的血唤醒天魔令,召唤虚天之魔。”

“未经鬼门而转世,天之邪为你续了魔血。”

重紫木然伸手:“天魔令呢,拿来我替你叫。”

“你现在还不行,时候到了,我自会给你,”亡月抱起她,“现在轮到我抱你了,我的皇后,如果恨,我们可以毁灭六界。”

“你给我滚!”

————【下接出书手打版】————

第四卷第七章

天魔现世

司马妙元自得了虞度警告,再不敢将那日赤焰山所见泄露半句,多次在洛音凡跟前献希望能拜在他座下,谁知洛音凡仍视若无睹,加上秦珂始终闭关未出,她不免更加失望,心里暗暗气闷,黄昏时又到紫竹峰下转悠。

“司马妙元?”有人叫住她。

司马妙元看清来人,不情不愿地作礼叫了声,“首座师叔。”

既然慕玉是天之邪化身,南华首座弟子的位置自然就空了,掌教爱徒秦珂又闭关,如南华首座之职便由闻灵之担任。

闻灵之漫不经心道:“尊者最近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样。”

“他老人家忘记了很多事,听说是走火入魔所致,”司马妙元眼波微动,口里笑道,掌教嘱咐过我们不许多话,我劝师叔还是少提为妙。”

走火入魔,怎会别人都认得,唯独只忘记那一人?闻灵之看着她,“掌教为何不许提他,究竟怎么回事?”

“师叔这话奇怪,我如何知道?”司马妙元一半是故作惊讶,一半却是真不明白,“大约是怕尊者还护着那孽障,将来天魔现世,遗祸六界吧。“

“你以为他老人家忘记你,你就有好处?”闻灵之冷冷道,“月乔探冰牢是谁怂恿的,你当天底下就你一人会算计,掌教与督教都是傻子吗?好自为之,司马妙元,莫怪我没提醒你。”

当年被贬毒鸟,凡事唯有燕真珠尽心尽力帮忙,才误信了她,教唆月乔去冰牢侮辱重紫,最终酿成大祸。司马妙元心里原就藏着鬼,眼下被揭穿,顿时又惊又怕,可转念一想,此事没有追究,必是掌握他们还肯护着自己,这才略略定了心,亦冷笑道:“师叔身为督教弟子,也要血口喷人吗?秦师兄入关前曾托付师叔,若有大事就唤他出来,如今重……

紫入魔,师叔却迟迟不肯与他传递消息,岂非也有私心?〞

〝是吗?章教知道,想必会重罚我。〞闻灵之面不改色,转身走了。

目送她离去,司马妙元气得满面通红,片刻之后才跺了下脚,心道,你无非是想等他们杀了重紫再唤秦师兄,那时只需提上两句。叫秦师兄知道你是故意隐瞒,难道他还会有好脸色对你?

像司马妙元这样的人,早已习惯性地以自己的想法去推测别人,想到这些,她又转为得意,御剑离开。

竹梢顶,一道白影无声降下。

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洛音凡脸色极差。

天之邪临死时问他为何忘记,他已是奇怪,谁知今日无意中又听到这番对话,难道他真的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走火入魔,究竟是不是意外?他到底忘记了什么?

瞬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自心底滑过,想要抓住,可它又迅速溜走,了无痕迹。

忽然想起了那双妩媚的凤目。

不一样的眼睛,却有着相同的眼神,绝望的伤,太深,太深,刻骨铭心,只要见过一眼,再也忘不掉,那感觉竟像是……

洛音凡皱眉,终于有了一丝不悦之色。

忘记了什么,应该跟紫魔有关吧,怪不得她会有那样的申请,想是之前认得他。若非天之邪的提醒,闻灵之德异常,他还不知道弟子们都在背后议论,师兄他们必定是清楚内情的,竟然吩咐瞒着他!

逆轮魔血,紫魔始终是六界祸患,断不能手软,好在她本性不坏,果真有交情,只要她肯主动入冰牢赎罪,他尽全力保全她性命就是了。

有了安排,洛音凡便开始留意重紫的消息,谁知重紫却真的销声匿迹了,不仅足足三年没再踏出魔宫半步,甚至连那座大殿门也没出过。魔宫里的人都很奇怪,反而是魔尊九?时常进出皇后的寝殿,惹得梦姬颇有微词。

毁坏一件东西比守护它容易得多,这期间九幽魔宫又在人间制造数起祸乱,死伤无数。仙们忙于应付,直到第四年的七月,一个偶然的机会,洛音凡路过水月城,正逢魔族作乱,顺手助留守的仙门弟子击退魔兵,这才从那些降兵口里打听到线索。

城外山坡,洛音凡御剑落下,扫视四周。

一草一木与别的山坡并无两样,可是看在眼里,怎么都有种熟悉感。

洛音凡暗暗吃惊,很快又释然,六界之大,岁月无边,何处停留过,仙门中人哪里都记得,或者曾经来过这里也未可知。

据说,紫魔常来此地?

察觉到魔气,洛音凡转身隐去。

如云长发,无任何装饰,随意披散着,一袭深紫色滚边的束腰黑袍简单到极点,不曾御风,她整个人根本就是一阵风,轻飘飘的,顷刻间已停在大石旁。

洛音凡目光微动。

是出剑斩杀,还是问个明白再说?

就这片刻工夫,她缓缓蹲下身,坐在了地上,后备紧贴大石,双手抱膝,就像个寻常的忧愁少女。

天没有黑,没有星月,只有薄薄的行云。

可她就那么半抬着纯净的脸,望着天空出神。

近年倒不曾听说她出来作恶,或许她的确有善的一面吧,洛音凡见状不免迟疑,他平生行事是有原则的,纵然是魔,除非伤人性命,否则多少都会留情,给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

命运安排,这样一个女孩子很可能会毁灭六界,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于是他果断召唤出逐波,〝紫魔。〞

所幸他自恃身份,没有偷袭,重紫大惊之下匆忙招架,勉力接了一剑,也不与他说话,御风就走。

洛音凡更觉震动,这一剑虽只用了五成力,可是能接下来就已经不简单了,这三年她不出魔宫,定然是在潜心修行,进境不差,等她真的修成天魔,这场浩劫任谁也阻止不了!

洛音凡当机立断,提仙力,曲指念咒,逐波剑化蛟龙腾空而起,盘旋着,将她去路截住。

重紫望着那漫天光影中的人,站定。

凤眼依旧很美,只是空洞无生气。

洛音凡心一动,语气不自觉柔和了几分,〝念你近年不曾作恶,若肯随我入昆仑冰牢赎罪,免你一死。〞

何等熟悉的声音!何等熟悉的话!重紫悄悄在袖内握拳,她恨他这样的语气,却又无时无刻不想听到,有些东西就算你想要不在意,想要忽略,也忽略不了。

重紫侧过脸,略显倔强,〝要我放弃地位和自由,去那种永远不见天日的地方,永远被锁仙链困着?〞我现在是魔宫皇后,你又有什么把握认为我会答应?〝

劝她不会,洛音凡再不多言,逐波重现,放出无数剑气和利刃。

重紫仓促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