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紫在梦里苦笑。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要闭关,为什么不让我爱上你?

习惯了魔宫漫长的夜,第二日重紫醒得很迟。秦珂仍以昨晚的姿势抱着她,眼睛望着远处,睫上发间似有白色霜花,不知他是醒得早,还是一夜没睡。

重紫没有董。

许久,秦珂缓缓放开她,“醒了?”

重紫起身扶起他,两个人朝山下走。

“不能离开魔宫?”

“你会陪我入魔吗?”

秦珂没有回答。

“这就对了,”重紫看着他的眼睛,“你是仙,是堂堂南华掌教的得意徒弟,不可能让你师父为难。我是魔宫皇后注定不能回仙界,离开魔宫,我便失去容身之地。”

秦珂握紧她的手,“住在这里不好吗?”

重紫沉默片刻,笑了,“他们会找到。”

话音刚落,远处果真有人声传来。

“是南华的人,”重紫扬起长睫,“看到你和我在一起,他们会不会以为你背离仙门?魔与仙只见不应该有太多牵连,动感情的都不会有好下场,下次我不会留情,你如果真的不想我死,就不要再做这些,忘记丑丫头,这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秦珂道:“尊者这些日子常闭关。”

重紫不在意,‘他是在赶着修炼,想要尽快杀我净化我。’

“他只是走火入魔忘记了,你当心。”蓝光乍现,八荒剑横于面前,秦珂举步踏上剑身,头也不回,循远处人声而去。

走火入魔?重紫嘲讽地笑。

“皇后该回去了。”背后传来阴恻恻的声音。

重紫吃惊,转身看来人,“亡月?”

“我的名字,魔界没有外人知道。”

“你一直跟着我。”

“我怎能让皇后独自冒险,”亡月眨眼间已至她身旁,“关心妻子的安危,这是丈夫的责任。”

重紫道:“你是关心天魔令上的封印吧?”

“皇后这么说,让我失望,我想我应该更好地表现。”亡月伸手去抱她。

重紫避开,“我自己走。”

她快,有一只手比她更快,不知怎么就伸到她腰间,迅速将她带入冰凉的怀中,然后打横抱起。

“在别的男人怀里睡了一夜,却拒绝丈夫的怀抱?”

“放手!”重紫莫名地心烦意乱起来,圆睁了眼睛,挣扎,“你……”

怒意引发魔气,四周风烟随之激荡,谁知他仍无事一般,抱着她御风而行,魔力到他身上竟如石沉大海,毫无反应。

行事低调,不露锋芒,重紫早就料到他在隐藏实力,可眼前发生的一切,还是让她禁不住倒抽了口冷气,满腔怒火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这么强,早就该修成天魔了!”

弯弯的唇角挂着一丝傲慢,亡月甚至没有低头看她,沉声笑道:“魔界有一个天魔已经足够了。”

邪恶的气息如潮水般涌来,将她整个人包围,淹没,那两条手臂就像命运的绳索,将她牢牢缚住,半点儿也动弹不得,逃不脱,离不了。

重紫无力地笑,逐渐放松,放弃。

第十章雪之哀伤

寒冬,水月城外白茫茫一片。自天魔出世以来,天地风云季候无不受其干扰,人间尤其明显,连续两年,冬季都来得格外早格外长,八月就开始降霜飞雪,眼下才九月,北风就已刮起,路上铺了近两尺深的雪,踏上去咯吱作响,不知冻死饿死了多少人。

千里雪地,一道影子分外醒目。

足尖轻点,乘风而行,踏雪无痕。

华美长发,映衬素净的雪,于是雪更白,发更红。

绛黑衣带翻卷飘飞,宝石夺目,环佩光彩,姿态自由随意,无拘无束,她本身就好似一阵五彩香风,将这片广阔天地当作了表演的舞台。

山坡上也有一名女子,少妇打扮,身上披着贵重的云丝霞锦披风,纤纤手指拈着枝红梅花,眉心一颗嫣红的美人痣。

五彩旋风由远及近,眨眼间,妖艳女魔已经站在了她的对面。

“是你?”重紫感到意外。

“你来了,”闵素秋垂眸,“我听他们说,你会来这里。”

重紫足不沾地,缓缓飘行至她跟前。

这个看上去温柔无害的女子,背地告密,借刀杀人,心肠歹毒,半点儿不含糊。可惜算计到头,还是不能得到,眼看着卓昊处处维护自己,眼看着丈夫对一个死了的女子念念不忘,她有太多恨,有太多不甘。终于,等到卓昊与她彻底决裂,那便是她忍耐的极限,从此不必再装,会因为吃醋与织姬大打出手。

重紫道:“你知道我会怎样对你?”

“我知道,我在等你,”闵素秋掐紧花枝,低声道,“当年是我故意放出风声引你去救万劫,想借着虞掌教他们的手处置你。如今他已不再理我,闭关去了。”

“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放过你?”

“我既然来了,就不怕死,你不想杀我报仇吗?快动手吧。”

重紫懒得理她,转身要走。

闵素秋拉住她,“尊者他老人家……”

重紫下意识停了脚步去听,就在这瞬间,一丝凉意飞快地自臂上蹿来,熟悉的凉意,挣不断的轻丝,紧紧缠上魂魄。

那丝原是藏在梅花里的,闵素秋得手之后立即丢掉花枝,急速后退。

“我已是天魔之身,你以为区区锁魂丝能奈何我?”重紫冷笑,以更快的速度出现在她面前,伸手掐住她的脖子,“我不杀你,你倒来找死!”

“不杀我,是看在他的面子上?”闵素秋脸白如霜,惨笑了声,咬牙,“我不需要!你还是杀了我吧!”

重紫淡淡道:“你当我不敢?”

闵素秋低哼,不语。

其实重紫并不怎么恨这个嫉妒的女人,对她的印象也不深,仅仅限于初见时她的温婉,和仙门大会上她跟织姬打架时的泼辣,更多时候她就是个影子,毫不起眼的影子,若非她这次主动找上来,重紫几乎都忘记了这个所谓的“仇人”。

她不是凶手,只是推波助澜,正好给仙门提供了一个杀自己的借口而已。她嫉妒,为了卓昊一心想要自己消失,可是她忘记了,这世上,做过的事迟早都会被揭穿,迟早都要付出代价,她不仅没有想到,反招丈夫厌恶嫌弃,这些都是她万万没料到的吧。如今拼命想要伤害情敌,想必是活得毫无意义了,何不助她解脱!

手开始用力。

美丽的眼睛瞪大,其中是毫不掩饰的恨意,闵素秋狠狠道:“都是你!你怎么就不死?我与卓昊哥哥自幼相识,他最是爱我护我,没有你,我们会做一对恩爱夫妻!凭什么你一来,他就那么喜欢你,为你,他都不敢再跟我多说一句话!你死都死了,还回来做什么?我……我恨不能让你魂飞魄散!”

呼吸困难,眉间那粒美人痣看上去更加刺目。

她用尽全力恶毒地笑,“你现在中了锁魂丝,伤别人多少,就要伤自己多少!你杀我啊!杀我啊!”

出乎意料,重紫没有被激怒,反而更平静地看着她。

被嫉妒和恨左右的女人,到底是仙子还是魔女?

能这么全心全意去恨一个人,也需要毅力吧,可悲的是,你眼中那个值得恨的主角,一直只是把你当成配角。

“伤人多少,就伤自己多少,可惜我不伤人,别人也照样会伤我,左右都是个伤,你

以为我会很在意?”重紫丢开她,微笑,“我为何要杀你?闵素秋,没有谁喜欢娶一个恶毒的女人当妻子,你用手段害我,可是他喜欢的还是我,他只会厌恶你,不会再碰你,你永远得不到他,我要留着你,看你痛苦地活下去……”

摧毁对手的办法很多,不一定是死。

伤疤被重新揭开,闵素秋果然笑不出来了,“你住口!”

“我留着你,看你活一日便痛苦一日,这样的报复岂不比杀了你更痛快?”面前人翩然旋转两圈,飘带环绕飞扬,好似最美的舞姬表演,语气竟透出十分邪恶,带着一丝奇怪的诱惑,“看到了吗?就算我入魔,他一样会对我死心塌地,很气?很嫉妒?是不是想杀人?可惜你杀不了我,恨吧……”

被说中心思,更被她的表情吓到,闵素秋狂躁且恐惧,后退,“你……在说些什么?”

“还不明白?”重紫逼近她,幽幽叹息,似有无限同情,“你修的不是仙道,魔道,才是你该入的道。”

闵素秋终于露出惊惧之色,“你胡说!”

“你一直被心魔所困,嫉妒、愤怒、耍阴谋,心胸狭窄,你早就不再是什么仙了,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阴险,都在笑话你是泼妇,卓昊不会再理你,你已经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的是你,卓昊哥哥只是跟我赌气罢了!”

“是吗?”暗红色双瞳荡漾着妖异的笑,重紫俯视着她,仿佛高高在上的审判者,“你还在妄想,妄想他有一日会回来找你,可惜那是妄想,你在他眼里已经十恶不赦,你做什么,都只能换来他的嫌弃。你的纠缠,他早就厌恶了,他现在肯定想快些摆脱你,恨不能让你快些死,那样他就解脱了……”

声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语,却带着魔力一般,听得人打心底生出寒意,生出绝望。

闵素秋精神几欲崩溃,踉跄后退,“胡说!你胡说!你给我住口!”

“你根本没资格做仙,还要执着什么?你应该随我入魔。”红唇似在念咒,一只美得可怕的手伸到她面前,“既然他弃你,你又何必坚持!入魔,就再也不用顾忌,再也不会受伤。”

闵素秋惶恐躲避,“别过来!我不会入魔,你别过来!”

“魔无处不在,它早就在你心里了。”

“闭嘴!”

“仔细看看你的心魔……”

……

心魔?闵素秋捂着胸口,喘息,发抖。

是她放出消息引这个女子上当,借刀杀人,从而得到了他。可他呢?他恨她,在他心

里,她就是个恶毒的女人,根本不配做他的妻子。

费尽心思拥有的一切突然间都失去,只剩下满满的怨恨和嫉妒,这些都是她的心魔。

不对,她有什么错?她只是太爱他,为什么会落得一无所有?

“够了,我是得不到,你不也一样什么都没有吗?”闵素秋疯狂大叫,猛然间似想到什么,抬手指着重紫,似笑似怒,“至少,我还能死,我还能死……”

小口微张,鲜血喷溅,她竟再也承受不住精神的重负,就地自绝。

白的雪,红的血,与不远处掉落的那枝梅花极其神似。

强烈的色彩对比,带来视觉上的震撼,重紫心魔渐去,愕然看着眼前闵素秋的尸体,半晌缓缓垂眸,苦笑。

恶毒的话都能说得这么顺口了,不愧是极端之魔,没有回头的余地,所以才会更偏执吧。

卓昊闭关只是逃避,不想看到结果,她故意借此伤闵素秋而已。

闵素秋没说错,她同样一无所有,但她不在乎。

背后有动静,重紫警觉,迅速转身。

“孽障!”剑光白衣映着白雪。

洛音凡闭关两年,才出关就听说闵素秋失踪,据青华弟子说,她曾派人打听紫魔行踪,虞度等人自然不知道这个地方,洛音凡却清楚得很,立即匆匆赶来,谁知会亲眼看到这样的情景,头脑立时空白一片,“孽障!你……你不想活了吗?”

重紫见他这样,不禁笑了,“我死不死,你好像还很关心的样子。”

“你到底在做什么?”

“两年不见,一来就问我做什么,尊者这是与我叙旧呢?”

知道身中凤凰泪的事,洛音凡对她本有愧意,但如今眼看闵素秋横尸面前,又听她说得这么云淡风轻,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分明有拿人命当儿戏的意思,顿时怒气又生,悲愤交加。

原以为只要她没有杀人,事情再坏都能补救,孰料她修成天魔,果真性情也变得极端。闵素秋再如何也是青华少宫主夫人,又是闵云中的侄孙女,如今命丧她手中,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是无可挽回,往事记得不记得都不重要了,她闯下这样大祸,叫他如何救得了她?

妖冶风姿,绝世之美,然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始终纯净得令人不敢相信。

蓝色耳坠闪着幽幽光泽,仿佛两滴晶莹的泪。

洛音凡微微闭目,心乱如麻。

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重紫飞身而起。

“给我站住!”冷冷的声音,眨眼间他已拦住去路。

重紫飘然折回,退后几丈站定,唇角一弯,长眉挑起几丝残酷之色,“又要杀我?”

“是你杀的?”

“她这种人活着也是痛苦,死了更好。”

一句活着痛苦就可以杀人?她这样,分明是视生命如蝼蚁!洛音凡以剑尖指她,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重紫平抬右臂,掌上立即出现一束红色魔光,似执了柄无形之剑。光影交错,狂风骤热卷起,天空没下雪,地面的雪却开始一片片飘飞上天,直入云中消失,竟令人产生天地颠倒、时空逆转的错觉。

重紫执剑横胸,声音冷冰冰,“动手吧。”

洛音凡呆了呆,更觉沉痛无力,颓然垂下剑,“随我回南华请罪。”

重紫“哈”了声,仿佛听见了极有趣的事,“笑话!洛音凡,你以为你是谁?你说回去,我便要乖乖跟你回去受死?”

“为师会尽全力护你性命。”

“肯留我一条命,我要多谢重华尊者慈悲。”

洛音凡抬剑,“你回不回去?”

“回去让你们时刻防备,还是又被关进冰牢?”

“为师修成镜心术,必会放你出来。”

“这些话还是留着,对你那个,没用的蠢徒弟说吧!”重紫聚气凝神,冷笑,“想要我心甘情愿回去受罪,除非你有本事杀了我。”

“你还不回头?”

“我是魔,又不是仙,回什么头?没入魔的时候你们逼我,入魔你们也不放过,我为何要回头?”出招即绝杀,纤纤手指轻划,黑气在半空旋转,凝成千百柄小剑,她厉声道,“洛音凡,你我早就不是师徒了,还顾忌什么,要杀就来吧!”

洛音凡不动,护体仙印浮现,所有小剑近身立即粉碎。

煞气比寒风更凛冽,激发魔力汹涌,身上衣带装饰亦是武器。重紫毫不留情,招招紧逼,出手全无章法,可她到底已修成天魔之身,今非昔比。洛音凡退让之下颇觉吃力,形式越来越难控制,到最后他索性将心一狠。

事情因他而起,最初的打算是,只要她肯跟他回去,他就陪她一起领罪,顶多辞了仙盟首座,也要竭力保全她性命,孰料她心中恨意太重,言行变得极端,再这么纵容下去,恐怕今后会做出更多滥杀之事,眼前闵素秋之死就是个例子。

罢了,既然难以挽救,他就彻底对不起她吧。

心中悲凉,洛音凡停止避让,右手捏诀催动逐波剑,左手凌空结印,赫然又是一招“寂灭”。

当年南华天尊正是用这一式将魔尊逆轮斩于剑下,洛音凡本就长于术法,又是现今仙界唯一修成金仙的尊者,此刻怀了必杀之心,“寂灭”由他全力使出来,更非同小可,与之前大不相同。

似曾相识的场景再现,重紫魔意稍减,神志渐渐苏醒。

终于还是决定了?

漫天清影,重紫望着那执剑之人,忽觉疲惫,缓缓收了剑,垂下双臂。

也许,解脱就好……

可惜她虽主动放弃,体内魔力却未必,感受到强大仙力的侵犯,本能地要进行反抗,引发心魔,一念之间魔意又起。

第一世是寂灭,承受这么多,难道又要换来个寂灭的结局?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讨回来,岂会这般轻易就受死!

重紫目光一冷,猛提全身魔力,抬掌就要推出。

“尊者留情,她可能中了锁魂丝!”

八荒剑蓝光闪闪,映衬俊美偏冷的脸,秦珂挡在她面前,微微喘息,“师父前日清点锁魂丝,发现少了一根,命闻师叔详加调查,前日才知是妙元将锁魂丝藏处泄露给了卓少夫人,听说卓少夫人失踪,秦珂料想必定与此事有关,求尊者手下留情,莫要错伤了她。”

是闵素秋用锁魂丝暗算她?洛音凡心里咯噔一下。

至此,他终于明白那笑容里的含义,她在嘲笑他,料定他会怀疑她,怪罪她,料定他会如何让选择,所以她不解释。

每每遇到她的事,他总是冷静不了,因为知道自己身中凤凰泪的缘故?

杀气收尽,洛音凡沉默。

“我中没中锁魂丝,与你何干?”见到秦珂,重紫反而恼怒了,抬眸冷冷看他,“就算我中了锁魂丝,杀你也绰绰有余。”

秦珂恍若未闻,“她是尊者唯一的徒弟,尊者已经亲手杀她两次,又怎忍心再下杀手?”

洛音凡表情僵硬。

两次?他只知道自己用锁魂丝毁了她肉体,伤了她魂魄,但那也并非有意,为何秦珂会这么说?难道之前他……他做过什么?那些被磨去的记忆里到底还有些什么?

不,她堕落入魔,就理当受惩处,否则,要他怎么接受这样的大错?

洛音凡尽量说服自己镇定,“也罢,念在师徒一场,倘若她肯回南华领罪,我便饶她性命。”

“尊重这是逼她,她根本没有退路。”秦珂摇头,“天生煞气,走到今日并不全是她的

过错,尊重为何不问清前事再作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