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洲平原 四月十四日 晴

暮春四月光景,似乎一夜之间,早春的寒气就散尽了。野草昨天还懒洋洋地在黑寒寒的大地上零星地冒着头,刹时间便铺满了平原沟壑,大地转换颜色,另一个季节来到了。

然而,却还有一些东西停在冬季。还未到涨水季节,祁水默默地在河道中流淌,水面漂满了黄色的蒲公英。这本不是落花的时节,却落满凋谢的花瓣和枯黄的草,仿佛上游突然寒潮来临。

伯将小心地走到河边,轻轻捧起一捧水,水的确寒气逼人,实在不像是四月间该有的温度。但是齐国大军昨天还在祁水上游宿营,那里河水的温度已经微带暖意了。季节没有错,定是人力所为。想起十余天前在那片冰冷河谷里的经历,伯将还忍不住微微发抖。他把水泼在地里,站起来对随行士卒道:“通知大营,这水暂时不要喝,请王军的太史寮来人看了再说。咱们大营里能打几口井就打几口。”

一名甲士领命而去,与另一名前来报信的擦肩而过。报信的甲士跑得满头大汗,匆匆行了一礼:“司马大人!属下赶到时,那边的战斗已经结束了。是羊舌度大人带领的巡营哨,发现有二十八名徐人偷偷穿越咱们的封锁线,咱们的人盘查时,对方先动了手……”

伯将伸手示意他停下。他转回头,山谷被血色的晚霞所笼罩,一缕几乎看不见的轻烟慢慢升起,融入到黑红色天空中。他拍拍手,“走,看看去。”

……

战斗果然已经结束,现场一片狼籍。三辆马车翻倒在地,二十多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出乎伯将意料的是,六十多人的齐军巡营哨攻击一支二十八人的车队,居然还付出了四死二十六伤的代价,对方却还有三个人活着。羊舌度坐在地上,半边身体都包在白布里,显然也吃了大亏。伯将深知羊舌度的性格,打仗的时候往往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但羊舌度武艺也不低,对方一定有好几名好手。这个敏感的时候,这么多徐国高手出现在堰都城外,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自从深入徐国以来,稍有心计者早已发现,逆贼徐偃虽然在朝廷中被形容成面目可憎、性情暴虐的魔君,然而徐国被攻打两月之久,大片国土沦亡,却没见到那些有“倒悬之危”的徐国父老前来恭迎王师,反而各地徐人络绎不绝,自发前来支援徐军主力,到现在堰都城被围得铁桶一般,存亡只在旦夕之间,仍然有人不顾性命地穿越封锁线,前去守卫堰都。

伯将家族是玩政治的,他打小就没信过朝廷那些正大光明的说辞。但国家沦亡到这种程度,还有这么多人愿意与国同休的,他却从未听说过。小时候,常常听家里人讲亡国的故事,好像过家家一般,现在才知道在那些轻描淡写的描写中充满了如此多血泪凝结成的抗争与牺牲,不禁一阵阵心寒。他见那三人,乃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一名神情彪悍的中年男子,和一个看上去还不满十五岁躲在老者的怀里瑟瑟发抖的少年。

羊舌度挣扎着站起来,脸带惭色:“伯将大人……属下一时失查,被这些人偷袭得手,咱们折了好些弟兄……”

伯将扶住他的胳膊:“你自己带着伤,还不赶快歇着——这些人是从堰都城出来还是想溜进去?”

羊舌度由着他扶着坐下,龇牙咧嘴地说:“从……从祁河的上游而来,想要混进城去……他妈的装扮成行旅模样,里面至少有六七人是高手,咱们的兄弟上去就被他们放翻好几个……伯将大人,那个中年人便是他们的头目。”

伯将点点头,慢慢走近那三人。那中年男子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肚子,下半身鲜血淋漓,显然身负重伤,可是脸上却毫无痛色。他已听见了伯将与羊舌度的对话,见伯将走过来,便说:“原来是伯将大人前来。大人津河谷一战,已是天下闻名的英雄——在下有伤在身,不能行礼,请见谅。”

伯将见他受伤如此之重,居然声音中一点也听不出有何异样,不禁大起敬佩之感:"在下齐国伯将,奉执政周公殿下的命令,前来攻打贵国,得罪了。足下怎么称唿?不知这位长者与小兄弟是足下的什么人?

眼下堰都城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我劝你们还是息了想要进城的念头,早早返家去吧。"

那人叹息一声,垂头苦笑,慢慢地说:“伯将大人……国家破亡至此,咱们几尺高的汉子,还能说什么?在下只是徐国边境的一名小小巡边校尉,贱名不敢有辱大人的清听。这些人都是我带来的,本想混入城中,为国家效点绵薄之力,既然已经被伯将大人击败于此,那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两个人不是士卒,只是普普通通的徐国老百姓,家里人都在堰都城里,这一老一小……也无处可去。还望大人看在他们老幼孤苦无依的份上,放他们一条生路吧,在下愿意以死相报!”

伯将见他说得凄苦,想想这些人不远千里来捍卫国家,如今眼见要身死他乡,还在顾念着自己国家的百姓——亡国之恨不过如此。再看那少年,眉清目秀,因为恐惧,五官都吓得扭曲了,紧紧地抱住白发苍苍的老者,心中一阵揪痛,道:“……不需要了。如果他二人愿意,可以自行离去。你受伤如此之重,请去我齐国营中医治,如何?”

那人呵呵大笑,牵动伤口,顿时血流如注,他却毫无知觉,转头对那二人大声道:“你们想跟随我们进城,原也是想和家人死在一起。现在咱们弟兄都死在这里,我也……这位伯将大人已经同意,让你们自行离去。你们趁早上路,不必顾我——走吧,快走,走!”

那老者一直低头抱着少年,听他说完,才哆嗦着抬起头来,懵懵懂懂地盯着伯将细看良久,才抱着那少年一起弯下腰来,权作行礼。那少年虽然害怕,却不愿意向敌人弯腰,爷俩儿身体错开,姿态十分别扭。

那老者行完礼,显然对少年的举动大为不满,却不再说什么,俩人相互搀扶着慢慢走出人群。众齐军见伯将已经发了话,便不再为难,还有人将他们的一个寒酸包袱丢给他们,二人头也不回,转过山谷口,不见了。

那中年人一直呆呆地望着他们的身影,直到看不见很久了,才长叹一声,转回头来。伯将道:“来人,将此人带回营中,给他疗伤。细细盘问,看看是否还有其他同党漏网。”周围士卒齐声答应。

那人嘿嘿一笑,道:“大人不愧世之良将,虽然同情在下,却也没忘了本分。大人既然对在下有饶命之恩,在下……在下……”连咳两声,力有不支,翻倒在地。

伯将抢上两步:“你怎么——”耳边刷地一声风响,跟着有人大叫一声,更多人齐声大喊:“大人小心!”伯将爆出一身冷汗,只见那人不知何时从怀中掏出把短剑,举身扑向自己,眼看着短剑离自己脸只有三寸远的距离,却再也不动,那人牙咬得咯咯作响,奈何胸腹间血如泉涌,再也生不出一丝力气,不待众士卒赶上,便软软倒下,再也动弹不得。

伯将跪在地下,伸手将他抱起,羊舌度等吓得魂飞天外,大叫:“大人——!”

伯将摇摇手,示意他们噤声。那人血从口中汩汩流下,眼见不成了。他喘息连连,道:“失……失礼了……在下……以怨报德,实在……实在……不得已……大人……城破之日……”

伯将觉得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越来越冷,便说:"你不用说了。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人在什么地方?

我可以……"

那人微微一笑,道:"大人……请将……在下与……兄弟们……就葬在这……不要让……家里人……知道……

我们已经……"

伯将在地上坐了许久,直到那人身体彻底变硬,士卒们将他的遗体移到他的同党中去,这才慢慢站起。

他身上全是那人的血,却觉得好像自己的血流干了一般寒冷。羊舌度等眼巴巴地望着他,生怕这位新贵突然同情之心大发,更改前敌政策。却听伯将缓缓地说:“把他们埋了吧,不要抄检遗体了,他们不过都是徐国的士卒。”咳嗽一声,继续道,"以后关防要更加严密,从中行再调遣一千人,负责咱们大营周围二十里地的巡查,不准再放一个徐人穿过封锁线,不管他是想进还是想出,该怎么处理你们自己决定。但是……

不要再让我看见。"

羊舌度大松一口气:“属下遵命!”却见伯将再也不看地上的尸体一眼,转身上车,直出山谷而去。

四月的夜幕已经降临,蓝黑色的天空从上往下降,将血红的黄昏挤出了人们的视线。大地上的许多事物在黑暗中迅速褪去余温,变得凄寒冰凉。

堰都城 四月十四日 阴 晚间有雾

自开春以来,很少有过如此晴朗的夜晚。天色明朗如水,时辰还早,星星们都还没有上来,一溜弯月挂在蓝幽幽的苍穹之下。

那团笼罩堰都城三个多月的浓云还没有散去,但是就只那么一团,紧紧地趴在祁洲平原上,如果不是微微反射着银光,乍一看上去还以为是座不高却极广大的山丘。堰都城位于祁河冲击平原的正中故河道遗址的位置上,本来是多沙和砾石的地区,也不知道徐人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将如此巨大高耸的城池牢牢地建在河道上。祁河进入平原后,除了主河道,还有许多股分流通过地下河分布在平原各处,因此堰都城四周随季节不同,任何时候都有沼泽分布,堰都城那高达十余丈的外墙成为抵御水患的牢靠屏障。

寅时三刻时分,两条黑影接近了那浓雾深锁的城池。两个人都又累又饿,在一处小土堆上停了一会儿。

在他们的右边很近的地方,是一座云的山峰,而左边很远处,则是一座光的高原。

那是由天子的孪生兄弟、执政周公姬瞒率领的征徐大军的营地,离开堰都城还不到三十里,白天可以看见一队队来自全国各地的诸侯军队在营地中进出,晚上燃起灯火,连夜开工建造巨大的攻城机械,隔了这三十里地,工地上的轰鸣声还听得清清楚楚。

那两人坐在黑暗中,远方的灯火在他们脸上跳动,赫然便是不久前才从齐军手上捡得性命的那一老一少。看了良久,那少年从怀里掏出一个拨浪鼓,咚咚咚地摇着,那鼓把儿上吊着一块白璧,反射着温润的微光。少年听着鼓声,脸上露出冷冷的微笑,道:“姬瞒真的以为这些东西吓得倒徐国的武人?”声音虽然稚嫩,却有着成年人才有的语气。那老者叹息道:“真正的武人,自然是不怕的……少主,老奴担心的,是那些深宫里养尊处优的人……过惯舒适日子的人,什么苦都吃不来的。”

那少年深以为然,咬着牙道:“放心,我不会让那些人有机会害怕退缩。”

老者道:“少主真要实行自己的计划?”

那少年转过身来,背对灯光,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听他道:“今天死了的宋衍、田甲等人泉下有知,必为我作证:我荡意虎此行倘不能扫清君侧,荡平周军,有如此璧!”说着一把将那块白璧从鼓把儿上扯下,不等那老者叫出声来,已经啪的一声摔碎在石上。

待老者看时,白璧已断为七、八块,再也无法拼合在一起。那璧上本有一条血色痕迹,一摔之下,露出了璧内的部分,更是嫣红如血,在夜色下甚至有些发黑。老者颤声道:“少……少主把大王赐予的……风啸……白璧……”他激动得手直发抖,不过总算说话利索了些,“这、这璧珍贵异常,大有灵性,就算大王不降雷霆之怒,老奴怕也于少主不利啊!”

荡意虎哼了一声,道:"不用你担心,我此行回来,早已不报生还之念。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利的?

走吧,大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说着跳下大石,向沼泽中的密雾走去。

那老者呆在当场,过了半晌才叹息一声,将风啸白璧一块块放入怀中,紧紧跟上。

他们在雾中走了片刻。雾气虽然又重又闷,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荡意虎却像回了家一般,明明是一整块沼泽,他却沿着一条看不见的弯弯曲曲的道路左转右转,鼓声咚咚咚地忽隐忽现。行不了多久,脚下出现一条小河沟,荡意虎不得不停下来等那老者赶上来,将他背在背上,一步一步地蹚过河去。

他们上岸后,只往前走了不到十步之遥,一面似乎从天顶上垂下来的巨大城墙便赫然出现在眼前。城墙用巨大的灰条石一块块镶嵌而成,严丝合缝,连草都长不出一根,仅仅是看上一眼,便让人生出难以撼动的感觉。那老者掏出一根小小的符文烟火弹,砰的一声放到空中。只听见头顶上一声闷响,除了流动的雾气,什么也看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吱吱嘎嘎的声音。一台勉强可容下三人的吊篮从空中垂下,一名全身披挂整齐的武官站在篮中,待吊篮落地,便深深地行了个礼,口称:“属下郑可当参见少主!”

荡意虎挺身受了他一礼,冷冷地道说:“郑可当,我在城外遇袭,宋衍、田甲二人已经殉国,你去通知他们的家属,由他们自己从子侄中挑选一人出来,充任我的卫队。”

郑可当恭敬地说:“少主为国亲身犯险,虽然难能可贵,但属下还是要恳请少主善自珍重……至于宋衍、田甲二人,身死殉国乃是本分,少主仁德,惠及子孙,他们必定感少主大恩,愿肝脑涂地,为少主效劳。”

荡意虎一面由着他二人将他抱进吊篮,一面道:“我多日未回,城中的防务进展如何?你可曾按我的吩咐,每日杀掉一人,以儆效尤?”

郑可当道:“属下谨遵少主的吩咐,每日午时挑选一名工作不力之人,在二门外斩首示众。眼下各门、各部的防务皆已齐备,民情汹汹,愿为大王效死而后快。”

荡意虎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吊篮晃晃悠悠,似乎永无休止地上升。他突然又道:“那么……你收到我最后一封信了吗?”

郑可当似乎被雾气所冻,有些迟疑地说:“属下……收到了。”

“可有照做?”

“……”

荡意虎眼光冷冷地扫过来。他虽生得清秀,像个秀丽的女孩子,可是一双眼睛冷得像冰,郑可当全身一抖,若不是吊篮实在太小,立刻就要双膝跪倒。

荡意虎摇着拨浪鼓,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今日我就当作你没有收到信。重新说一遍:限你明日之内,按照我的安排,把烟火、油、柴、硫磺等物齐备,听清楚了没有?”

郑可当两眼一闭,道:“属下……听清楚了!”

荡意虎拖长了声音“嗯——”,再也不开口了。那二人低眉顺目,也不敢发出丝毫声音。寒夜中只听到拨浪鼓无精打采地响着。

他们没有升到高大堰都城的顶端,而是从一扇城墙上开启的密门中进入。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直接下到城墙下的地下驰道中。数百名黑甲黑盔,以赤金面具覆面的卫队在此等候多时,一见到荡意虎大驾,立刻哗啦啦地跪倒一地。荡意虎一声不吭,被抱上早已准备好的便车,立刻飞驰而去。地下驰道直通堰都内宫,沿途按照他的命令,已经设立了许多爆破点,许多徐国术士正在昏暗的石壁上书画火行符文,只待一开战便立刻炸毁驰道,切断内外城的一切联系。

片刻之内,便车已驶出地道,从内宫一处高大的庙堂中穿了出来。夜色中,内宫几乎一片昏暗,只有数十点微弱的灯光勾画出驰道的方位,清脆的马蹄和车轮沉闷的辗轧声在石制宫室内回响。荡意虎本来闭目安坐,突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他转头四下看,然而一切都隐藏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只是每当马车从一扇悬着灯的门前快速驰过时,那种声音便大一些,其他时候,更像是空无一人的城市中空洞的回响。

渐渐的他明白了。这并不是一座空无一人的城市。还有许多人居住在这里,只是现在看不到——他们都躲在黑暗华丽的宫殿里面,胆怯地向外张望。那种奇怪的声响正是这数不清的人们共同发出的压抑的唿吸声。

荡意虎背上一寒,连抖两下。那老者低声道:“少主,你冷吗?老奴……”荡意虎打开他伸过来的手,恶狠狠地说:“把手拿开!”

马车颠簸了一下,驶上一条长长的上坡,坡的两旁顺序排列着数十栋高大的石台,那是荡意虎再熟悉不过的徐国卿事寮,但现在只看得见黑压压的影子。长坡的前方终于出现一栋被月光照得发亮的巨大宫殿,正是徐王堰居住的重华殿,黑暗中众人绷得紧紧的心弦才稍微放松了一点。宫殿前一百丈处,便有大群身着紫色盔甲的内廷卫守护,马车不能再进去。荡意虎被抱下马车时,另有一百多名早已等候在旁的男女老幼,看模样是宫廷内府仆从,却统统穿着藤甲,手持刀枪,一见荡意虎,立刻哗啦啦地跪了一地。

荡意虎满意地嗯了一声。两名年老仆妇上来,为他更去脏衣,换上一副精心打造的小盔甲,头盔上竖着两根长长的白羽,在夜色中分外醒目。

内廷中早有步辇等待在旁,服侍他坐上。所有人都默然不语,紧张有序地忙碌着。须臾间一切停当,三十名内廷卫在前,十六人抬着小小的荡意虎,那老者与郑可当等十余名甲士在后,沿着被月光照亮的那条百丈长的斜坡疾步而行。重华殿的大门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些微光亮,旋即闭上,偌大的内廷重新静默在冷冷的月光下。

与从外面看到的完全相反,大殿中灯火通明,天花板、藻井上装饰的数不清的珍珠琉璃宝器在数十根巨烛的照射下,反射出五彩夺目的光芒,众武官乍从月光地里进来,一时间几乎睁不开眼睛。

内廷卫们服侍荡意虎下了步辇,便齐齐退下,带上大门,一丝声音也没有。门和窗上全都用锦被蒙得密不透风,难怪从外面连一丝灯光都看不到。但大殿里丝毫也不感到气闷,反而时时有微风拂面的感觉,显然另有通道与外界相连。

重华殿是徐王堰的寝宫,一座三尺多高的楠木台占据了大殿中超过三分之二的地方,从殿顶垂下的织锦将木台遮蔽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供群臣朝见的地方不过十五、六丈大小。已经有数十名高冠宽袍的公卿贵族等候在殿内,荡意虎等人一进来,顿时显得拥挤了许多。众大臣一个个面红耳赤,似乎刚刚还在激烈争吵,一见荡意虎及其随从全身披挂,杀气腾腾,立时变了脸色,嗡嗡的争吵声也慢慢低落下去,终于无声无息。

因司城荡意储不在殿内,内廷宰宋雍便是当朝最大。他早已不服荡意兄弟在朝中跋扈,此刻荡意储倒了架子,便不再将才满十四岁的荡意虎放在眼里,咳嗽一声,道:“大胆荡意虎。这是大王起居行在,你居然敢拥兵直入,且剑履不解,该当何罪?”

众人闻言,同时动手解下佩剑,荡意虎拨浪鼓一摆,道:“不必了。”众武官怔怔地停了手。宋雍顿时脸如寒霜,想要再说,却又忍住。

荡意虎摘下白羽紫金盔,那老者上前一步,双手接下。荡意虎眼光从在场的衮衮诸公脸上一一扫过,说道:“这些都是忠心耿耿追随大王,为大王护卫堰都城的各墙、各门、各寺、各殿的领兵之人,此刻周室大军压境,随时可能攻城,他们不随身佩带武器,拿什么来拱卫大王?难道像诸位大人一样,靠口舌来打仗吗?”

他个头瘦小,裹在盔甲中甚是滑稽,声音又脆又嫩,可是话说出来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众公卿受他眼光所迫,一个个转头不语。荡意虎冷哼一声,带着众武官上前几步,齐齐拜倒,朗声道:“臣——荡意虎、父夷齐、郑可当等,叩见大王!”

帐幔无风而动,过了一会儿,一个疲惫的声音慢慢地说:“是……阿虎啊……你回来了。”

荡意虎听见徐偃王的声音,脸上情不自禁现出激动之色,再叩头道:"是!大王!微臣……护驾来迟!

大王……微臣去后,大王一切可好?"

徐偃王懒懒地说:“孤有什么好不好的……倒是你,孤听说你便衣简从而来,在城外险些遭遇不测,可曾伤到哪里?”

荡意虎再叩首道:“累及大王牵挂,微臣该死!微臣乃是迫不得已,才简从而入……微臣的属下以死相拼,保得微臣二人无恙。”

徐偃王道:“那就好,那就好。你哥哥受伤甚重,要是你也有什么意外,孤可怎么对得起……咳、咳咳!”他的声音虽然轻得若有若无,可是语气里至诚的关怀还是听得清清楚楚,荡意虎心头一热,道:“微臣兄弟无能,累及大王牵挂!微臣……微臣听说哥哥受伤,恨不能插翅飞回,可是微臣深受国家重托,又不能……”

徐偃王道:"罢了,孤也知道你难。你这不是回来了吗?你也太冒险了,须知你此刻身系多大责任……

孤……孤听说,放走你们二人的,是一个叫做伯将的人?"

荡意虎道:“正是,是一名年轻的齐军武官,微臣看他的服色,似乎是高级官佐。难道此人便是打败我哥哥的伯将?”

徐偃王叹了口气,道:“还有几个伯将呢?不过……你的哥哥败得蹊跷,孤也想知道,这个伯将到底是何等样人?”

荡意虎细细回忆,道:“这个人……面相上看,似乎十分聪明,但据臣看来,并无多大用处。”

“哦?”

“臣等一行二十余人,冒死穿越封锁线,而且还杀死了数名齐军,如此紧要关头,他居然问也不问,就放臣二人离开。这个人在战争中还维持假仁假意,不肯对老、幼下手,试问怎么能担当大事?”

徐偃王“哦”的一声,稍停半会儿,又问:“父夷奇,你也见过伯将,你觉得如何?”

那老者上前一步,叩首道:“启奏大王,老奴以为此人将来必为齐国栋梁,令天下诸侯惊心。”

荡意虎惊讶地回头看他。父夷齐道:"姑麓山大战,周军大胜,而齐国右行伤亡惨重,最多只能叫惨胜。征徐大军中,最恨徐国的当属齐人。可是这个人却坚守他的道义,战争再残酷,也不对老、幼下手。

一个有所坚持的人是难以战胜的。老奴以为,此人深不可测,储大人败于他手,也许并不是那么匪夷所思之事。"

徐偃王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好半晌才漫声答道:"你说得,似乎有理……公卿大臣们正在朝议,说……

荡意储丧师辱国,该当……该当如何处置?"

荡意虎趴在地上,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他早知会有这一问,一路上绞尽脑汁,想的全是这件事,始终没有头绪。他本来还以为徐偃王会让他造膝密陈,现在却当众问了出来,心中一紧,一时没有答话。

宋雍本来率众臣朝议,正在势头上,可是听到徐偃王与荡意虎的对话,君臣之谊似乎丝毫未受荡意储败绩的影响,不禁有些丧气,见徐偃王问起,只得咳嗽一声,道:“朝中大臣们也是公议……次帅杜宇在妙峰坡死战殉国,为荡意储吸引了王军的全部主力,荡意储以一万四千之众,居然没有打下小小的齐军右行,最后还落得受伤而遁,弃大军于不顾。他身为司城,掌管全军,不负责任,何以服众?如今国人抗敌之心不坚,城中流言四起,甚至传说老百姓半夜都到南城聚集待旦,一旦敌军攻城,便从南墙逾走!不定荡意储之罪,何以稳定军心民心?”

荡意虎趴着听他说完,咽了口口水,道:“臣兄丧师辱国,无可争辩……如何严惩,由大王与众公卿定夺,国家之事,岂能因臣兄弟而废?臣身为亲属,理当避嫌,请大王恩准。”

宋雍哼了一声,道:“说得轻巧。荡意储一人生死,微不足道。可是丢下国家,如何收场?眼下我国风雨飘摇,堰都被围,举国震荡,而城中已几无可征用之人,危在旦夕。你兄弟二人统领军权多年,国家败亡至此,难道没有责任吗?”

荡意虎抗声道:“国家败亡,臣兄弟二人就第一个倒在阵前!如果诸位大臣要帮姬瞒的忙,现在就除掉我兄弟二人,自毁社稷。敢问我死之后,还有谁能来统领徐军?”

跟在他背后的众武官一起跪下,大声道:“臣等愿追随储大人、少主,誓死效忠大王!”

宋雍脸上肌肉抽动,正要勃然大怒,徐偃王在帐幔里轻咳一声,众人一起噤声。

徐偃王对争论不置可否,却道:“阿虎……你这次出去……给徐国……给孤……带了多少援军回来?”

荡意虎扫了宋雍一眼,叩头道:“启奏大王。大王天恩浩荡,广被苍生,微臣出访各国,所到之处,民皆愿为大王踊跃效死。臣此次回来,共带回奄、漆、滕、僬各国军队共一万八千大军,马六千匹,甲一万件,弓、矢、兵器不计其数。此刻已在城外观月岭下待命。”

他话音刚落,大殿中顿时一片哗然。刚刚还一个个面如死灰的公卿大臣们脸上的忧色一扫而光,虽然徐偃王还未发话,按理不得喧哗失态,可是众人还是忍不住笑逐颜开,交头接耳,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宋雍身为首辅,自然更是大大地松了口气。转念又想荡意虎立此大功,必然惠及其兄长,看来荡意储纵然不会立刻复职,想要彻底扳倒他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愉悦之情不免大打折扣。

徐偃王在帐幔中,众人看不见他的神色,不过听他长长叹息一声,似乎也是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道:“阿虎不愧孤的智将!既然现在有此生力援军,该如何守城,众卿有何见解?”

大殿中一阵沉默。宋雍几次张口欲说,可是想想军权全在荡意兄弟手中,自己说了也是白搭,不禁有些气馁。

荡意虎从容地说:“是。大王容臣禀来。”点了一下头,一名武官从身上背着的木套筒中取出一卷长长的素绢,走上前来,徐徐展开。众人都识得此图,正是堰都城及其周边山川的地理图志。徐人习惯用土黄色标记代表敌军,在这张图上,围绕堰都城星星点点何止百余个土黄色印记,不问可知是城外那支庞大得几乎摆不下的征徐大军。周军围城虽然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但众大臣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都城被围的壮观场面,颇为震撼。在堰都城中用赤砂画了许多标记,却不知道作何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