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回将自己适才在坐的木椅绕着一个点转圈:“真稀罕,我这监狱里蹲了七年,无聊了七年,六亲不认,妻离子散。探监?开什么玩笑,话说到这里,倒是还要顺便谢谢四位警官来翻我这冷宫的牌子。”

姜队拍拍桌面,一如许多常年奋战一线的同仁一般脾气火爆:“别他妈给我废话,老实回答。”

于回瞄了一圈,而后眯眼瞪着冲他吼叫的姜队:“没有。”

姜队接口继续问:“当年你们全员落网,究竟有没有漏网之鱼。”

于回嗤一声:“有漏网之鱼自然就不叫全员落网,警官,您这话随口一说我这随便一听就有破绽。”

“有,还是没有?”

于回笑嘻嘻反问:“都这光景了,我们都进来七年了,我说没有你会相信呢,还是说有你才更愿意信呢?”

他说得轻巧,话语间却丝毫不配合。

“我的同伙都在里面蹲着呢。当年事发后媒体的报道铺天盖地吧?就这样的关注度,那一绑的细节岂不是大街小巷都被广而告之到了。”

“可真是要多谢他们帮忙宣传,让我们名扬四海。”

“如今出现冒牌货模仿我们绑票,这能怪谁,怪蹲在里面的我们?我们可都改邪归正接受教育呢警官。”

于回的态度虽然并不配合,但是他的话并没有错。

媒体对案件的过度追踪报道,的确一定程度上促使当年他们作案的细节被大范围公之于众。

若有居心不良者从中学习提取到有关信息,也并非不可能。

*****

回城时,市局的姜队就和他们三个分开行动。

他们打道回警厅,市局的人手已经开始深入调查和李梁冬有关联的人物的财务状况,以及他们可能的近期内和李梁冬之间存在的利益冲突或是其他纠葛。

以此缩小具备动机的嫌疑人范围。

市局探察案件相关人士所留下的访问录音很快被传送过来,夜色打开案件关键人物,在李梁冬初次被绑架时做出给付赎金决定的,他的现任妻子沈嫣的那则备份。

略显清冷的女声从录音资料里走出来:“你问我为什么在第一次绑架案发生时力排众议给付赎金?”

她说:“那是我的丈夫,这个理由难道不够充分?”

“我生命中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和他有关,平日即便恨他,他真得有难,我也不可能袖手旁观任当初的绑匪撕票。”

“这一次我同样愿意给付赎金,可惜当年我在干将具备决策权,现在,李小姐回归,她说了算。我能动用的,只有我个人的资产,真遗憾,那离赎金数额相去甚远。”

她说遗憾,却只是清冷地陈述,不见丝毫多余的感情波动。

录音里谈话的另一方,市局的警员继续问:“你和李梁冬的女儿李慕七,你的继女关系如何。”

录音里沈嫣浅笑了几声,开口决断:“并不特别的豪门恩怨,我不喜欢她,不,更准确地说,我厌恶她。”

这段录音滋滋的杂音声里,突然混入一下啪嗒声。

清脆的声响不像是来自录音,听起来似近在咫尺。

夜色募然侧身,一转头,就看到身旁林垦手中那支肢体分离的白板笔。

夜色即刻摁下暂停,录音消失,室内重新归于平静。

她已经有很久没有仔细观察过林垦。

他一向是乐观、明朗、没心没肺、坦率直接的。

当这些形容词变成黯然、愤慨、冲动,原因在哪里?

夜色甩甩头,这是林垦,她有疑问会选择的不是暗中分析他,而是直接向他要答案。

这并不正常,尤其当她联想到警局里李慕七离开时,林垦站在不远处的萧索神情。

“你认识李慕七。”夜色不自觉地就把疑问语气省略掉了,话出口才自己咬咬舌头自觉失言。

林垦对上夜色探究的目光,忽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该怎么说?

说李慕七是他死缠烂打的一次求而不得,还是他年少无知时的一场意乱情迷?

过去戛然而止地太过迅速,他还来不及抽离,面前就已经只剩下李慕七单方面留给他的结局。

这并不漫长的一生,他一直在努力生活。努力地在同学好友间抹掉他们对于自己优渥家世的疑虑。努力地希望父母给自己一些完成梦想的空间,在他们的斥责里告诉自己他们只是爱不善言,这样才有勇气在被赶出家门之后,再度回去。

他努力地用最大的善意来揣测周围的一切,哪怕是开始从事这个职业之后面对的那些丧失良知的凶犯。

可是任凭事关李慕七的记忆再清晰不过,午夜梦回好像昨天才背着她淌过古镇上流向天长地久的河,睁开眼,能想起的,却只剩她残忍的割舍。

她说:“四年,姐姐和弟弟。”

他知道这句话是她的言不由衷,直到现在,仍旧如此。

那被埋在心底的最痛的部分,就是她明明欢喜,却仍旧割舍。

想起自己挽留时那份没有出息的模样,竟然觉得陌生起来。

好在最后的收场,他还剩下风度。

他记得自己说:“你别内疚甩了我。那句话我来说,这样是我甩了你,你不需要觉得对不起。”

最痛的时候已经过去。

他深吸一口气,对夜色恢复无所谓的嬉皮笑脸模样。

“认识,交往还很深呢。师傅你天天说我没出息,我更小的时候,就泡过李千金这种级别的。”

夜色推他脑袋:“还出息呢,演技烂爆了。”

她猛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奔着门而去,声音轻飘飘地传到林垦耳朵里:“我出去一下,要哭赶紧的。”

林垦拿起桌面上的书本支架就往她身后扔:“是我甩得她。”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绑架案取材于真实案例。

每次改存稿箱里弄得防盗存稿,页面的一堆按钮都不听使唤。你妹的,渣攻也敢欺负。

、第043章 .街劫结

第四十三章街,劫,结

李梁冬和干将,任意一个名字占据报端,份量都足够充斥头条,更何况这起绑架案还有着如此离奇的情节。

公众很少会目睹这样的事件。他们不能想象一起绑架案的出现,会以直白地复制先前闻名的旧案的作案手法这种方式,连同凶犯暴露在外的自信都同样张狂盲目。

夜色趁着傍晚去医院给裴白墨喂食的功夫,将整盘的案情讲给他听。

裴白墨跑题跑得非常自然,望着她带来的她称为粥实际上什么都像就是不像粥的东西蹙眉:“我看起来像是那种只专注内在美的人?”

夜色拿着瓷勺乘粥的手一顿。

“我一向很有原则地看重外在美。”

夜色转身回望裴白墨,瞬间便能清晰地捕捉到他眼底那句再坦白不过的的“太丑,不吃。”

夜色甚至能够想象得出他更小一点的年纪时,蹙着眉抿唇赌气嫌弃饭菜长得难看而绝食的幼稚模样,一时觉得好笑。

将粥盛好,夜色很严肃地对裴白墨说:“张嘴。”

裴白墨眉头依旧紧锁,一副誓死不从的架势。

他在很多生活习惯上,一直是执拗幼稚地令人发指。

夜色咬唇,那些别人的风花雪月里会把爱人做得难吃到一定境界的食物甘之如饴地吃光还大加夸赞的深情男人,果然只是传说。

在裴白墨的字典里,难看,等于一定难吃。

而难吃等于不能吃,于是难看和不能吃便对等。

“饿死和毒死相比起来哪个更严重?”夜色试图和裴白墨讲道理。

她随口一说,没想到裴白墨会分出精力给她一个答案:“毒死立刻死亡,饿死还要经历一个过程。时间就是生命,很显然,二选一,饿死更好。”

“在病房里待着,你觉得很无聊?”夜色后知后觉。

“是,色/色,你终于开始善解人意了。”裴白墨斯文地笑。

夜色笑得也更加和善:“你要不要善解人意一回,把这碗粥解决掉?”

裴白墨立刻撇掉笑意,正襟危坐:“它会严重拉低我的审美水平。”

***

喝粥的较量,最终还是以裴白墨的胜利宣告终结。

夜色对此无能为力,也不强求,转而陪他解闷聊天,话题自然还是落在闹得满城风雨的李梁冬绑架案上。

“你怎么看?”她用了万能句式,等他拨云见日的见解。

裴白墨伸出食指揉散眉心的倦怠:“凶手,准确地说是凶手们很自信。”

的确自信,没有一般绑架案里匪徒通常提出的禁止报警否则撕票的要求,甚至自身登报广而告之,唯恐不能满城风雨。

铺天盖地的索要赎金的广告被刊登出来,目标人物街边被掳走消失,仅凭一人之力,必然难以办到,夜色也不好奇他话里用到的的凶手们这个词。

“公开账户、移动电话号码,TA并不惧怕自身行踪被警方锁定,TA有充分的自信,这种自信是建立在凶手一定的反侦察能力之上。”他话落反问夜色,“什么样的人具备反侦察能力?”

夜色微一思索:“具备反侦察能力的,通常是有前科案底的人,TA和警方打过交道,知道警方的行事风格,破案手法。或者是,TA受过相关专业训练,例如TA的职业是…警察。”

她话落想起不久前的案件,最终的凶犯就是警察,一时更觉唏嘘。

累犯屡教不改和知法犯法,似乎无论是哪类人作案,案情走向都是更加恶劣。

****

案件新的进展来得轻巧。

绑匪没有新的来电,没有透露新的诉求。

但是针对李梁冬周边的人际关系网络里嫌疑人筛查的报告显示,他的现任妻子沈嫣的哥哥沈重六年前曾在临市L城因挪用公款而被判刑。

夜色再回警厅的时候,林垦正巧刚刚接收到刑警队专案组传递过来的关于沈重个人资料的调查反馈。

“沈重管理的沈嫣的个人账户,曾经在近日汇出一笔款项,账户号,和这次绑架案里绑匪登报索要赎金的账户号仅仅相差一位数。”

林垦的话意思再明确不过,“要有多巧,沈重操持的账户才会在绑架案发生相近的日期刚刚巧汇往相近的账户大笔资金?”

“并且,李梁冬外出前往高尔夫球场,原本的计划是和沈重同行。但是那天在李家南岸别墅共享午餐之后,沈重被电话叫走处理公司急单延误,于是李梁冬孤身前往高尔夫球场。”

林垦表情里夹着疑惑:“好像所有的细节都将我们的注意力往沈重身上引,沈重的破绽暴露的太过随意,好像完全为了营造凶手的形象才出现,这不符合张狂的凶犯笃定警方抓不到他的自信模样。”

林垦突然开窍了一样沉静理性,夜色有些不适应,甩甩头才说:“你怀疑他是故意引火烧身替人顶罪,或者是遭人陷害被捏造案情?”

林垦突然地沉默。

夜色顺着他的视线抬首,透过未阖严的门缝,看到门外静立的那道人影。

本是万千宠爱于一身,骤然遭逢巨变,李慕七整个人,带给夜色一种暮雪千山的凉意。

夜色看了林垦一眼,在他平静的眼底找不到一丝波澜。

她慢慢走到门旁离开,李慕七路过她身旁微微点头,然后进入小会议室,闭门。

****

好久不见。

此时此刻比说一句对不起,让李慕七觉得更为艰难。

她已经有数年没有过林垦的消息,不听到也好,便不会怀念。

“在想什么?”她笑着问林垦,僵硬地笑过几年,哪怕面前的人是他,好像也不能开怀,“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自私可笑?”

林垦沉默着任由李慕七继续发挥。

“仗着你余情未了前来撩拨?”

她觉得林垦有站起来揍她一顿的冲动,可他可以多隐忍,她一清二楚。

“突然自动上门,我不抱歉打扰到你。木头,我是个坏女人,之前你就知道。”

她拉开林垦对面的木椅落座,伸出手覆在脸上:“他会活着回来吗?”

她问林垦。

李梁冬,是她在这世上亲情最后的来源。

从李梁冬退居二线,她便设想过,有一天,自己的肩膀上会压下来万斤重担。可当真得每日醒来,面对的只有一地硝烟,连呼吸,似乎都是不能承受之重。

前面的二十九年,那个生她的男人,虽然没有近在眼前给她父亲对女儿的关怀。但她那片能遮雨的瓦,那份能饱腹的餐,和每每孤独到绝望前他不经意地出现带来的那份亲情的温度,均是来自于他。

他迟暮老去,身为他唯一的子嗣,她只能挺身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