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丽道:“我们回家吧。”

“你一宿不曾休息…”裴瑾话还没有说完,见她一脸坚持,便点头同意,“好,我们回家去。”

等到了家里,关上了房门,她再也抑制不住,转身搂住了他,裴瑾温言道:“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吓坏了?”

“不。”她忍着泪光,“我只是突然觉得,当初遇到的是你,太好了。”

如果换做是另一个人,她想也不敢想。

裴瑾揽着她的腰,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半晌,鱼丽笑了:“你看我,这把年纪了,还那么感情用事,白活了。”

“这有什么,今天也着实为难你了。”裴瑾拉着她在床上坐下,“你睡会儿,一夜没有合眼了。”

鱼丽微蹙眉头:“我睡不着,你不知道,我看着都疼。”

她自己就是女人,哪里能不知道那地方有多娇嫩,平日里裴瑾用过了点力她就会觉得疼,别说这样用剪刀剪开了。

想一想,都不寒而栗。

“那下次这种事,我们不管了。”裴瑾心疼坏了,“你别怕,我们不生,你不会疼的。”

鱼丽犹豫片刻,反倒是下定了决心:“不,从明儿去,我就像钱大娘学接生去,不和你出诊了。”

“你可想好了?”裴瑾这些年也就叫她进内帏看看病人的面容或是帮忙包扎伤口,从没有叫她眼睁睁看过生死。

但女人产子,半只脚在鬼门关,产妇血崩而亡,婴孩夭折,都是常事。

鱼丽叹了口气:“想好啦,只有这件事,是我能做而你不好做的。你说,我们恰好是一男一女,可结为夫妇,也可以救别人,这是不是上天故意安排?”

“听你这么一说,的确是恩赐,但最重要的是你我心意相通,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裴瑾执着她的手,有感而发,鱼丽于他,是妻子,更是知己。

这太难得了。

“那你支持我吗?”

“当然。”

过了几年,他们离开了那个县城,或许是因为在那里重生,鱼丽对此地格外不舍,可裴瑾道:“时间越久,越是不舍,我们要趁大家起疑前离开。”

道理鱼丽都懂,可就是有点舍不得。

裴瑾心疼她,叹气:“那我们再留两年?”

“不用了。”鱼丽蹬着被子,“这次机会难得。”

他们两个人单独上路,容易遇到危险,所以裴瑾选择和商队一块儿走,彼此之间有个照应,而商队出门在外最怕遇到什么头疼脑热,有大夫同行是再好不过的了。

不过,鱼丽临走前是依依不舍,可一上路就把所有伤春悲秋都抛之脑后了。

她穿了男装,也不刻意伪装成男人的样子,只是男装便利,她可以骑马。

是的,上路第一件事,她学会了骑马,为此至少兴奋三天。

裴瑾躺在马车里补觉,任由她去,反正玩两天就会腻了,原因很简单…风尘大。

骑着马溜一圈,晚上脸上头发里全是尘土,她用梳篦一筛便飘下来一层黄土,鱼丽脸都绿了,把篦子一摔:“我要沐浴!”

“你那样也弄不干净,过来。”裴瑾对她招手,让她仰面枕在自己腿上,他捡起水盆里的梳篦,替她细细筛去尘土,然后再唤人打了热水来,替她洗头发。

这不是第一次了,她从没有想过裴瑾会替她沐浴濯足,可他都做过了,每当这个时候,她总是觉得鼻酸眼胀。

“闭眼。”他道。

鱼丽合上眼,感觉到他的手指在发间穿梭,轻轻抚摸着她,她不由伸手去抓,没落空,她抓住了他的衣袖:“小心浸湿了。”

“那你抓着好了。”裴瑾掬了水浇在她的头发上,小心翼翼,生怕弄在她脸上。

鱼丽没话找话:“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这样?你都没有提醒我。”

裴瑾轻笑道:“看你玩得那么开心,怎么忍心泼你冷水?”

鱼丽手指绞着他的袖子,使劲拽:“我不信,你肯定是想看我笑话。”

“在你心里,我就这么坏?”裴瑾说着,捧着她的头抬起来,用布巾包住吸水,“好了,起来吧。”

鱼丽半湿的发披在肩上,慢慢擦拭着:“真的不是吗?”

“当然。”裴瑾啼笑皆非,“我是希望你早些学会骑马的,这很重要,迟早有用。”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没有想到那么快就会兑现。

过了约半个月,他们路经城里时,听见了一个消息,前些日子黄河决堤了,沿途城镇爆发水患,无数村庄被洪水冲毁,灾情极其严重。裴瑾一听,立即决定与商队做别,赶往受灾地。

商队听闻他们夫妻这般仗义,二话不说送了他们两匹好马,让他们能尽快赶去。

鱼丽没有意见,她这次学乖了,用布巾将头脸裹得严严实实的,既能遮挡容貌,又能防风沙,一举两得。

不仅如此,裴瑾还将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交给她防身,生死关头,人心险恶,还是不要太过大意为好。

然而,只不过刚刚靠近灾区,他们便遇到了劫路的灾民,他们夫妻两人两匹好马,绝对是靶子中的靶子。

鱼丽问:“怎么办?”

“别怕,冲过去。”裴瑾给她做示范,不仅没有让马慢下来,甚至还抽了一鞭,马儿吃痛,撒蹄子就跑。

膘肥体壮的马横冲直撞,饿得面黄肌瘦的灾民绝对不会想要来挑战一下断肋骨的感觉。

鱼丽有样学样,跟着冲了过去,越过人肉墙后,她不由摸了一把马儿的脖子:“厉害了!”

她的马打了个响鼻,抖了抖鬃毛,十分得意。

鱼丽立刻和它培养出了感情:“我要好好保护它。”

“那是应该的。”裴瑾放慢速度,“可别让它们被人杀了。”

鱼丽深以为然。

再往前走,那就是被洪水淹没的灾区了,距离洪灾爆发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多月,看不到有多少活人,唯一能见到的,便是漂浮在水面上的尸体。

有家禽,也有人。

鸡鸭猪羊,男女老少,在水里泡了那么多天,不仅味道刺鼻,而且都已经肿胀不堪,鱼丽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尸体,又惊又恶心。

裴瑾道:“人若溺死在水中多日,便会变成这样的浮尸。”

鱼丽实话实说:“很恶心。”

“是有一点。”裴瑾道,“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水灾过后,必有疫情。”

这才是他要赶来此地的原因,每次水灾过后,因为误饮污水,或是忍受不住饥饿,贪便宜吃了死掉的家禽,就有可能患病,这种疫病极具传染性又很难对付,是灾后最棘手的敌人。

“差不多了。”裴瑾道,“咱们进城。”

鱼丽奇怪:“城里的灾情应该不严重吧?”

“你的马不要了?”裴瑾看看她,“我们俩什么都没有,就算有了应对之法,你又能救多少人?”

鱼丽:“啊,那怎么办?”

“先进城看看情况。”

城里的情况还算可以,官府应对得当,进城的灾民都暂时安顿了下来,可正如裴瑾所料,已经有人开始生病了。

应对水灾,朝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也不止裴瑾一人想到了疫病,官府在前两天就已经召集大夫们应对此事。

裴瑾和鱼丽来得不早不晚,正巧赶上。

他们俩化装成一对中年夫妻,再老就扮不像了,可即便如此,鱼丽女子的身份还是饱受诟病。

虽然悬壶济世是好事,可是一来,大家都不觉得区区女子有何高明的医术,二来,女子抛头露面,总是不合规矩。

哪怕她是已婚妇人,哪怕有裴瑾力挺,环境如此,个人微薄之力,难以改变。

鱼丽心态放得很好,她和裴瑾说道:“那我就不去了,我有别的办法。”

裴瑾:“…什么办法?”

“还是那句话,你做你能做的,我做你不能做的,只有我能做的。”鱼丽的思路从未如此清晰过,“宁治十男子,莫治一妇人,男人病了可以随意找大夫,女人有些病根本找不到人看,这方面,你也不是很懂,是不是?”

“是。”

“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鱼丽有点迷惘,男女有别,裴瑾在这方面也所知甚少,全要靠她自己琢磨。

裴瑾笑了起来:“一试又何妨。”

就这样,夫妻俩分头行动,裴瑾与其他大夫一起为疫病奔波,鱼丽不动声色,在客栈里先住下。

县城里到处是来投奔的灾民,客栈早已住满,其中就有一位即将临盆的产妇,夜里突然发动,鱼丽被吵醒,披上衣衫出去问:“要帮忙吗?”

那客栈伙计知道他们夫妻是大夫,大喜过望:“这位夫人可会接生?”

鱼丽拢了拢头发,神色镇定:“会啊。”

这就是开始了。

二十年后。

“我写好了,你好了没有?”裴瑾放下了笔。

鱼丽还在咬笔杆:“没有,我要再修改修改。”

几十年过去了,他们的容貌与寿命没有丝毫改变的意思,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是长生不老无误。

但他们仍然决定出一本医书,不求流芳百世,只求能为杏林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小贡献^_^

几十年来,删删改改,修修补补,到现在,是该集结成书的时候了。

“你替我再看看。”鱼丽把写好的一沓纸给他,“我怕我哪里写错了。”

两个人就这样一直对到了深夜,鱼丽才放下笔,揉一揉酸痛的脖子:“我好了。”

“那可以了。”裴瑾把她写好的内容仔细收好,预备交付给书坊的人印刻。

鱼丽眼尖,瞥见最上面的《序言》部分,便拿过来读:

“余幼年于山林间偶遇高士,得习杏林之术…三月后,飘然而去,不知所踪,梦耶?幻耶?不可明辨…”

鱼丽草草看了几行便忍不住笑了,裴瑾这是编故事呢,还是志怪小说的开篇,奇异非常,可联想到他们的情况,又怎敢说世上没有神仙呢?

裴瑾三言两语交代了学习医术的始末,然后话锋一转,“年二十,娶妻丽娘,仙姿玉色,菩萨心肠,举案齐眉,恩爱非常…”

鱼丽大窘:“你写这个做什么?”

“这是你我二人合著,我写一写你不是很正常吗?”裴瑾反而很奇怪。

鱼丽怪不自在的:“那你还写那么长干什么?”

裴瑾描写自己学医的经过只有三行,但夫妻之间的小事写了三页!

“长吗?”裴瑾纳闷,“我本来写了十张,还删了一点呢。”

鱼丽:“…”她面无表情地把这几页翻过去,直接看到最后,突然之间,她愣住了,双目微红。

“…前有神农氏尝遍百草,后有华佗扁鹊妙手回春,古往今来,名医辈出,不胜枚举,余心惭愧,不过拾人牙慧,不足道也。独爱妻丽娘者,虽为女儿之身,不改悬壶之志,行走于闺阁之中。较余等外男,女儿总惜女儿,女儿更知女儿,丽娘疗妇人之病,远胜于余,又无男女大防之虑。自此,有难疾不便以男治者,争相来访,总获奇效,数十年来,所治者不可胜数。

“《行医杂记》,余所著者,不过尔尔;《妇病杂记》,丽娘所著者,价值千金。余夫妇合著此书,若能惠及一二人,平生便无憾事矣。”

鱼丽读完这篇序言,不觉热泪盈腮,她哽咽道:“你把我说得那么好,我哪有那么好。”

“你有。”裴瑾神情难得严肃,见她不信,又道,“若是不信的话,百年之后,我们且看后人如何说。”

鱼丽破涕为笑:“那可真是丢死人了。”青史留名什么的,她可从来没有想过,但是,如果是和裴瑾一起,那真是…太好了。

“好了,这件事已经定了,明天就该送去书坊印刻。”裴瑾笑问,“我们不如来说说接下来的打算,如何?”

接下来的打算?丽娘思忖片刻,笑道:“我们找个地方隐居起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想想就心向往之。

然而裴瑾沉吟:“唔…”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揪着他的衣袖,“不乐意?”

裴瑾笑道:“不是,我是在算钱,我可舍不得你下地劳作,至于我么,估计也干不了种田的活,我们不如买几亩良田,租出去让佃户来种,这样也清闲些。”

鱼丽想想很有道理,点点头,笑道:“那我更期待了,想想看:依山傍水房树间,行也安然,住也安然;雨过天晴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裴瑾心生向往之意,不由道:“闲来无事翻古卷,诗也念念,词也念念;夜晚与你话灯前,今也谈谈,古也谈谈。”

深更夜色凉如水,阵阵虫声透过新糊的窗纱,两人携手,不由相视一笑。

功名利禄放一边,名也不贪,利也不贪。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日上三竿抱卿眠,你也赖床,我也赖床。

夜来红烛昏罗帐,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