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麻烦他现在过来会诊吗?”盛君殊礼貌地看着她,“我太太现在昏迷。”

护士:“好的。”

医生很想提醒他,这不叫昏迷,这就是普通意义上的昏睡而已。

有钱人的游戏,唉。

半个小时后,金色卷发、蓝眼睛的希尔顿医生匆匆来到医院观察疑难病人。

现场气氛一点都不严肃。因为衡南醒过一次,让盛君殊喂了点水,扶着上过一次厕所,又睡过去。

这能有多大事呢?

希尔顿医生看了两眼病例,听了听衡南心跳,颇感失望,表示一切“no problem”,还宽慰地拍了拍盛君殊的肩膀。

“做个B超。”盛君殊提议。

“Well...”希尔顿开始转折,但是拗不过病人家属坚持,还是把人推进了彩超室。

盛君殊在外面等了好半天都没结果,忍不住推门进去。

衡南应该已经被扫过一遍,正毫无意识地躺在诊床上。两个大夫举着探头,坐在电脑屏幕前,面色惊恐,喘息不止。

“这怎么了?”盛君殊有点生气地把衡南翘起来的衣服拉了拉。

更生气的是除医生外的人都闯进来了,这两个大夫居然毫无反应。

希尔顿从小房间走出来,不信邪地拍拍那两个人,亲自坐在显示屏背后。

拉了拉衣服,衡南的胸口再次被探头扫过。盛君殊也迈步绕到希尔顿背后看着屏幕。

“Well......”

希医生well了半天,椅子忽然咣当一倒,往后栽,盛君殊一把撑住他的肩。

他也在屏幕里看到了。

衡南心脏上有个巨大阴影。

或者不能叫阴影,超声波根本探不到心脏边界,胸腔里就是一大团毛线球一样的阴影,还在跳动。

希尔顿:“我不知道……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没见过类似情况,它超出我的专业知识范围。”

盛君殊:“……我理解,这确实……很惊人。”

“她真的活着吗?”

“对,我刚才扶她上过厕所……”

希尔顿开始摇头,剧烈摇头:“我不认为她能坚持到今天晚上。”

然后他目瞪口呆地看见醒过来的衡南正挣扎着从仪器里爬出来,盛君殊跑过去扶住她:“坚持一下,现在在检查。”

她不太情愿地“哦”了一下,又躺下了。

希尔顿看衡南的眼神跟看活的丧尸没区别。

“你折腾那洋大夫干嘛?”

病房里,肖子烈大声教训盛君殊,“你还用B超照天书?我真的服了你!”

有时候他真的搞不清楚大师兄的脑回路。

盛君殊无言以对:“别吵。”

他没觉得这有什么错,就算是玄学门派,也应该跟随时代发展,网络,搜索引擎,面部识别,他运用一切现代科技减少办案的难度。

他本来确实是希望能通过外科手段——不说把天书剖离,至少减少一点衡南的痛苦。

但是失策了。

外科手段好像没进步到这种程度。

肖子烈坐在了衡南床边。她的袖子卷到肘部,苍白的手背上扎着针。无法诊断病情,所以护士给她吊的是葡萄糖。

“快点给师姐办出院。”肖子烈说,“我不想让师姐上国际新闻,然后你假造一千年的身份被发现,造成社会恐慌,垚山阳炎体全体送进实验室。”

“你电影看多了吧。”盛君殊没好气地打断,看了眼吊瓶,语气放轻,“这瓶打完就走。”

“你到底是怎么‘问灵’的?”肖子烈咄咄逼人,“师兄你灵咒课不是满分吗?”

废话。盛君殊想,他什么课不满分?他连房中术都……

盛君殊叹了口气:“檐下铜铃年代太久,吸满了怨气。天书上通神,下通灵,铃一晃,衡南通灵了,自己控制不住。”

“你是不是故意的?”肖子烈古怪地问了一句,“上个案子你让师姐通神一次,这个案子你又让师姐通灵一次,你对双修有什么执……”

“住口。”盛君殊脸色吓人地打断他,站起来看看吊瓶,调停旋钮,喊护士拔针。

问灵(三)

斑马线上的伞顶像盛开的花一样移动, 顶着公文包在头上的行人正在弓着背小跑。

聚集的雨水将柿树丰腴的叶子压弯,哗啦啦汇入泥土,有柿子沉闷坠下, 摔成绽开的猩红泥浆。

女生将男人推到了墙面上。皮包掉落,小腿袜已经湿透,鸦青色制服裙摆**贴在身上,两人亲吻的姿态逐渐变得扭曲而失去控制。

“小沅。”年轻人喘着气推开她,捧住她的脸。

被打湿的头发贴在脸上,她的脸非常白皙,几乎在黑夜里发光, 她眼里宛如燃烧着一团火,和往日大不相同。

这场雨仿佛带有了什么暗示的意味。

“我们可以……”他艰难地说, 她用膝盖磨蹭他,两个人越来越近, 他手中雨伞掉落,仰躺在水泊里, 变成承水的器皿, “我们可以等你毕业再……”

唇齿间的声音代替了未出口的话语, 花园里的草散发出强烈的芳香, 他们热烈地纠缠在一起, 女生忽然伸手抱住他的脖颈。

姜瑞抱着她,又低了一点头,她的手过于冰凉了,像一小块冰在脖颈背后融化。

他感觉自己被她紧紧搂着, 越拉越低,像蛛丝凝结飞过的昆虫。怀里的人变得越来越冷,好像变成一块石头,他不解地睁开眼睛。

散发寒气的女人在笑,眼球从眼眶里凸出,恨意炸裂成无数道的血丝,她嘴里吐出来鲜红色的东西,缠着他的脖子的并不是一双手,而是……

“嘎吱——”他在叫出声之前,先一步听到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

仰躺的伞中聚集了水泊。

男人面向地面,无声栽倒,口中流淌出的汩汩血液,被乱七八糟的杂草吸收。

成熟的灯笼样的柿子,砸在他头上、背上,炸开粘稠的汁液,仿佛一场争先恐后的狂欢。

*

ICU里又住了一个人。

姜瑞。

这是盛君殊回到黎家别墅之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

这个消息完全出乎意料。别墅里挂着黎向巍花十万块买来的镇宅,黎向巍的病床上也贴着他派人送去的收惊符。姜瑞却倒在了别墅门口。

“姜瑞是姜秘书的儿子吧?”盛君殊忍不住确认。

黎江和黎浚兄弟两人坐在对面,同时点头。他们顾不上质问盛君殊翻窗逃跑,惊愕已经夺去了他们全部的言语。

“他母亲呢?”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没见过。”

姜瑞十八岁高中毕业后才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们生活里的,在此前,他们对姜秘书的家庭和他的儿子知之甚少,姜行一年有三百天都是陪在黎向巍身边,他几乎从来不提他的家庭,更没有人见过他太太。

“报警了吗?”盛君殊又问。

“没有。”黎江嘴唇动了动,“这件事情警察管不了……”

“这么确定。”盛君殊抿了口茶,“不是不敬鬼神吗?”

两个人都把头低下。

装神弄鬼是场玩笑,谁也没想引来实实在在的怨灵。

“姜瑞的脖子几乎被勒断了……”黎浚说,“那不是小女孩的手劲。”

姜瑞面朝下趴着,无数柿子掉下来碎在他身上,变成一堆番茄酱把他掩埋,鲜红粘稠的柿子汁四处流淌,中间浮现出一个人的轮廓。恶心的怪诞画面。

黎沅当场昏过去,高烧不退,到现在还没醒过一次。

“这件事情我会处理到底的。”盛君殊言简意赅,“黎总和姜秘书知道这件事吗?”

黎江表情都很怪异:“知道了。”

他们以为姜行会当场昏过去。

但他只是像呆呆地看着前方,瞳孔好像被打碎的琉璃珠子。反倒是父亲呼吸急促,血压升高,不得已被打了一针。

“爸爸很喜欢姜瑞。”

“他十八岁就进公司,爸爸手把手教他做事。”

黎江擦了下眼镜,沉吟:“可这次爸爸也不让报警,这很奇怪。”

他继续说:“黎沅一直在和小姜秘书谈恋爱。”

黎浚震惊地看向哥哥。

黎江说:“妈妈不喜欢小沅,但是爸爸对小沅非常宠爱,有求必应。唯独之前她和小姜秘书在一起玩,爸爸很不高兴,于是小沅不敢明面上和他来往。”

“很奇怪不是吗?他喜欢姜瑞,也宠爱小沅,却禁止他喜欢的两个人走得太近。”

众人心里掠过荒诞的猜想,因为过于荒诞,都心事重重,静默蔓延开来。

盛君殊从怀里取了符纸给黎江:“化温水,一天三次,给你妹妹喝了。”

黎江立即接过,事情已经发生,他不敢不信。

盛君殊回房间前,被黎浚叫住。

“这是您之前要的耀兰城的设计稿。”他气喘吁吁地递上几张皱巴巴的纸,眉头拧着,表情复杂,“如果让我哥看到,他肯定会生疑,所以……”

透明硫酸纸,上面是手绘平面图,凌乱的柱,墙面,引出的剖切线,不同的是纸的上缘和下缘还多了几行潦草的字,字距很大,天干地支。

盛君殊一眼看穿里面的风水局。

就是“引魂”,自动扶梯角度、朝向,楼梯的阶数,形状,把秽物往上引,引到顶层。

这很罕见。

毕竟一般商场,都是专门找人设计成“聚宝”“聚气”,盼望更多盈利。

顶层有什么呢?

盛君殊回想,除了金耀兰最喜欢的宝嘉丽女装,那天他们走过那里,似乎还见到小型电影院、酒吧、西餐厅、台球厅、一个小博物馆,甚至汤浴美容院。

说顶层是个精心打造、无所不包的微缩□□也不为过。

如果是这样,耀兰城七点钟对外关门就得到了解释。

天黑以后,这里将会变成一个人专属的欢乐场,就是不知道那个“人”是否领情。

*

衡南躺在床上。她下巴更加尖细,若有似无的青色血管透出顾股脆弱的意味。

盛君殊坐在她床边看了她一会儿,走到桌子边烧符纸。

姜瑞出事那天,很巧的又是雨天,花园里的水泊提供了影像。盛君殊看着美人变鬼的惊悚场面,给手机里存着的希尔顿医生打电话。

对方大概以为“丧尸”又出了什么情况,立马接起来。没想到盛君殊只是用一口优雅的英伦腔跟他聊天,问他“心脏病人死的时候是什么表情”这种无聊的问题。

如果不是他有太太,希尔顿医生怀疑这总裁对他有意思。

“不不,不会瞪眼睛的。因为血流受阻,大约会流鼻血,或者鼓肚子。”

“伸舌头?不,你怎么会这么想?”他有些尴尬而不耐地打断盛君殊的描述,“您说的和我的专业领域不相干……我猜这个倒霉鬼应该是被活活勒死的,颈椎都断裂了……”

盛君殊看了看被挂断的手机,忽然想到了那天从阁楼梁上取下复读机时,摸到的那个浅浅的坎。当时他不知道是拿什么东西刻意压出来的痕迹。

——如果是为了固定一根绳子不左右滑动,而绳子上又吊着一个人呢?

盛君殊立刻给黎向巍打电话,但没有接通。他转而给黎江发了短信:“让你爸爸不要离开那个病房。”

黎江很快回复:“你放心,我会加派人手,守在他身边。”

盛君殊又让人往医院送了一道符。

衡南还是没有醒来。

盛君殊在房间里踱步,心里稍微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并不是风雨欲来,而是心里空虚。衡南刚搬进别墅的时候,他充满了操心,后来衡南日以继日地给他找麻烦,让他时常处于失语愤怒的状态,连多想的机会都没有。

他天生抗压,习以为常地将所有一切一条条捋顺,鸡飞狗跳的日子过得太久,像打仗一样。和平骤然降临,战士拿着剑,反而不知所措。

盛君殊又坐回衡南床边,不太习惯地摸了下她冰凉的脸,她一直没醒,床头的热水都放凉了。

他发觉这半年来,他和师妹说过的话,生过的气,还有身体接触,比过去数年加起来还要多得多,师妹本应该是这样非常安静、非常内敛的——是吗?

衡南洗髓的时候,他替师父看火。

那年他十五岁。洗髓的场景相当可怕,一人高的丹炉里沸腾着可锈蚀骨骼的岩浆般的铁水,少男少女们需要溶解掉自己,才能重生出一幅仙骨。

师父让他用凤凰涅槃重生的典故激励大家,他觉得实在没必要,因为光是这种形同煮小孩的场景就秒杀一切了。他记得自己洗髓的那一年,同去的伙伴一进门,还没听完师父的励志故事就吐了一地,还有人尿在了裤子上,站都站不起来,在满地腥臊中爬着要回家。

他什么都没有讲,抱着入门训剑沉默地转来转去。

毕竟能入了炉的,不是心怀壮志对自己够狠,就是像他当年一样,心智未开有点儿傻。

洗髓要七七四十九日,他的任务就是把受不了的小孩抱出来,洗洗澡换身衣服,变成外门;或者有小孩痛昏过去坠入炉中,他把他们往上提一提透口气。

房间里充满了稚嫩的鬼哭狼嚎,经历过的人都知道这种重塑金身的痛。小孩一般是不大能忍痛的,他们跌一跤都会嚎啕。所以当时几乎所有人都在尖叫,哭也是缓解痛苦的方式。

他抱着刀转到角落里时,看到了衡南。

那时盛君殊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非常瘦小,不像十岁的女孩子,像只小猴子,小小的眼皮,睫毛就显得不协调的长,像蜘蛛的脚。

她脸色发青,头发已经被冷汗打湿。他一直凑得很近,也没听到她发出任何声音。

盛君殊慌了,他以为有人痛死在丹炉里,抓住她的肩膀一把将她提起来。衡南“哗啦”一下子离了水面,一双细瘦的本能地环抱住前胸,她的眼睛也睁开了。那是一双非常大的、漆黑的、照不进光的眸子,两个戳出的黑窟窿。

她直直地看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那时盛君殊见她睁眼,心放下大半,又一把她塞了回去。

……

屋里挂着艳色绫罗,瑞兽里飘出香雾。门外是道走廊,脚步声零零落落。

她走路脚都在发抖,一脚一脚踩在过长的裙摆上,一天只吃一顿饭,胃里酸得厉害。

“看我。”

女童仰脸,小小一张脸,一对眼睛出奇得大,像某种小兽。

筷子狠狠抽在脖子上,她躲闪一下,凉凉的筷子端头,压住发顶向下按,“规矩忘了,谁许你抬头了?”

头被压着,那眼睛便向上瞟,她睫毛很长,眼珠又黑,皮肤苍白,低眉上瞟的角度正刚好。

女人说:“笑一个我看。”

小兽快速勾了下嘴角。

“是这样笑的吗?!”

又被抽了一下,她捂着脖子,被筷子压着低着头,眼里含泪,细眉微蹙,倒有了楚楚可怜之态。

女人没再同她计较,只将她的手捡起来把玩,十指尖尖,如玉笋,掌心又很绵软:“听说你抹骨牌抹得很好,双陆也打得不错。喜欢吗?”

女童眼里有光,点下头。

女人笑了一下,话里有股媚意:“你的手很漂亮,摸着也很舒服,手技练得怎样?”

女童不说话了,抿唇低了低眼。

“这可不行啊。”女人悠悠地说,“你记住,打双陆,练骨牌,还有绣那几条手绢,都是副项,白天助助兴也就罢了,夜里还得靠这双手干点主业。主业都修不好,副业就没用了。”

她将臂伸至瘦弱的女童肋下一抱,轻轻松松将她抱上塌来,脱掉鞋袜:“让我瞧瞧你的脚。”

脚丫握在掌心,也是绵软,但这脚板跟金莲儿而比差远了:“南南,你同房的几个丫头的都缠了,你什么时候缠?”

女童登时一惊,就要往后抽脚,让女人一把握紧:“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吧。”

掌心微一用力,她拼命向后挣扎,尖叫起来,那声音又尖又利,声嘶力竭,刺穿人的耳膜。

女人恼了,抽她一巴掌:“喊个什么!”

门在这个时候被推开了。有人来嘱咐了几句,门外有道瘦高的影子,打了补丁的灰色长褂,很寒酸。

然后她就被女人推下了榻,一脚踹到门口去:“去,有个臭道士找你。”

她踉跄了几步才走到门口,那男人瘦得可怕,长褂里空空的,留着道山羊胡子,双眼白翳,好像是个瞎子,背着个灰扑扑的包裹。她也没好到哪去,脚上一只穿着鞋,一只光脚。

道士两眼白,但好像不影响视人,拉过她的手,两袖飘然如风。

画舫甲板,是个说话的地方。她接过那双枯瘦的手上递过来的馒头,有点干,咽不下去,留在嘴里腻腻的发甜。

她猜测过了今夜,她会被赶出了画舫,或者沉在江里,这是她最后一夜,应当吃饱。

“你怎么一直低头?”道士趴在栏杆,江风吹起他的宽袖。

“脚冷不冷?”

无人回话。

“唉。”他叹一口气,“你慢点吃,我包里还有好多。”

“你是买馒头的么?”她终于回了第一句话,敛着眉眼,是刻意训练出的柔顺。

道士说:“不是啊,我是捉鬼道士,是救济天下的,你跟我走不走?”

女童舔了舔手指,眉眼冷漠。

大约济人济世这目标太大,不好理解,他换了种说话:“你可以大道长生,飞升成仙。”

“我不想成仙。”女童不大高兴地坐在甲板上,“我活到十五岁就够了。”

“为什么是十五岁?”

“因为我还有很多绸缎没穿,要等及笄才撑得起来,穿一下看看也就罢了。”

“就这个?”

“嗯。你能杀人吗?”

道士吃了一惊:“你想杀谁?”

黑洞一样的两只眼里射出冷静的光,“我爹我娘,印三娘,和我一个屋的小碧。”

“你娘是大美人啊。”道士笑道,“杀了多可惜。”

“她只是个一百个男人都骑过的木马。”

道士又笑:“你爹你又不知道是谁,杀他做什么?”

“没有他就没有我。”

“印三娘又是为什么?”

“她一天只给我吃一顿饭,还想掰断我的脚。”

“小碧呢?”

“她往我床上撒尿,在我饭里藏针,我吃不好睡不好,不杀她等什么。”

“那你杀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