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传来风铃响声。

一道阴影带着腥热的风冲开了盛君殊与衡南,黑血和尸水喷溅在玻璃上,顺着栏板留下,嘶哑的声音响起:“我大仇未报。”

“那你就不该上吊。”肖子烈在楼下没好气地讥了一句。

挺押韵。

静默了片刻。少年含着怒把箭头拨正,弓弦拉至最满,咯咯作响。

“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童稚的声音回荡在数层楼上。

金耀兰猛然再度现形。

残缺不全,颈椎断裂,头颅佝偻在胸前,长长卷发挡住了脸,衡南向后一躲,“吱啦”推动背后一面被鞋店摆在外面的旧立镜,“咔嚓”,早已碎掉的镜子掉落了半边,

“二八二九三十一……”衡南熄屏,童谣让一根手指摁断。

盛君殊万万没料到她把这个调成了闹铃,响得真不是时候。

更危险的是她后脑勺的镜子。只剩锯齿形的半边,像猛犸竖起的尖牙,勾起她两绺漆黑的发丝。如果从他这个位置,从背后砍金耀兰,很可能会使衡南撞上那个尖角。

世间最难不是的战无敌手。

而是如何完好无虞地保护一枚鸡蛋。

盛君殊双眸漆黑,给肖子烈打了个手势,暂止住他的箭,轻而无声地屈膝站起。所有的力量和伤害,必须全部向他的方向倒,一丝一毫不能倾过去。

“你在嘲笑我?”怨灵平静地问,片刻,毫无征兆地朝衡南扑去。

衡南脑袋后仰。

盛君殊的心脏仿佛被人猛地攫住,险些站不住,浑身血液冲上头顶,又落下来。

好的是镜子也被顺带推远去,没碰上。

坏的是衡南伸手一揽,向后握住那枚尖角。

头顶只剩一盏灯泡,刺眼的光正照在她手上。破镜尖锐残缺,一双手却苍白柔软,仿佛孱弱的丝帛。

“衡南,手。”盛君殊以为她要借力站起来。但那绝对不是一个好的支撑,镜子会跑,尖锐的碎片会割伤她的手,他几乎恐吓地提醒。

但她双眸漆黑,置若罔闻。

金耀兰说她的命换她来活会更好?

同样一根绳,她在三秒内拽住它爬上楼板,金耀兰则用它勒断了修长的脖子。

“你没资格和我比。”她的手慢慢加力,“咔吧”一下,像掰板状巧克力一样掰下一块,鲜血也如小溪顺着手臂留下,“因为我活着,你死了。”

不规则的小块镜面翻转,倒映出吊顶上的灯,微微一转,折射出一道光,光落在宝蓝旗袍之上,灼出一个血洞。

怨灵的惨叫后知后觉。衡南的手腕翻飞得更快,折射出的这道光越来越亮,一剑一剑毫不留情,一道一道焦黑血痕叠加在出现怨灵身上。

衡南曾经用的是把桑剑,桑为剑,贵在轻盈,但很脆弱,她死后,桑剑被一把火烧成灰烬。

入门之书上也写,对天下秽物,虚实相应,光为剑,棘为刀。

盛君殊低头。

他手上这把是棘刀。

师妹手上那个,当是光剑。

金耀兰抱着头蜷缩,半个身子浸泡在黑血里,像是融化的雪人,只剩下孩子似的一小团,衡南“啪嗒”撂下镜子,伸出鞋尖挑起她盖在脸上的长卷发,歪头看了看:“脸我给你留下了。”

她把另一只手放在金耀兰天灵盖上。

“衡南!”盛君殊叫她,是不愿她坏了规矩。

怨鬼不诛,折损福泽。

衡南却转过来警告地睨他:“谁收的鬼,听谁的。”

她抓着金耀兰的头发一提,怨灵登时化入虚空,兜里揣着盒眼影,她把虚空一丢,眼影盒子扣上。

盛君殊伸手抢夺,她立刻眼影丢进衣领,恰好斜着落在中间。

他要是想夺,必须把手伸进她领子去取,或者从下面掏。

问灵(七)

但衡南想错了, 盛君殊抢的不是盒子,而是她的手。

“别动!”他捏紧她手腕厉声喝止,目光仔细扫过, 伤口倒是不深。

但是她可是打一下别人的脸就能肿得老高的体质。

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手帕从裤兜抽出来,沾出余血,翻个面利落地按在伤口上,马上被血浸湿。

衡南看着他,盛君殊整齐的眼睫垂着,这年头居然还有人随身带手绢。

但下一秒衡南马上被按得啪嗒啪嗒掉眼泪,豆大的眼泪砸到羊毛衫裙上。

盛君殊没理她。

“师姐你今天真的太酷……啊师姐, 你手怎么了?”肖子烈腾空飞上来,还没看一眼就让盛君殊吼走, “开车。”

“可是我没驾照啊,师兄……”

没人理他。

肖子烈只好闷着气捡秸秆, 又飞上柱子用力拔出钉上去的拿一根,擦一擦, 吹一吹, 小心地收进背后的黑丝绒袋子里。

这秸秆箭之所以没有让衡南踩断, 是因为它们不是普通的秸秆, 是师父开过光的超级秸秆, 用一根少一根,要回收利用。

“能走吗?”盛君殊平静地问衡南。

衡南能走。

但她不想走,含着眼泪恹恹地摇了摇头。

“拿手按着。”盛君殊把手绢给她,一手揽住她的背, 一手伸向膝下,但这个预示着舒服的公主抱的动作只做了个趋势,又收了回来,盛君殊抬头,很淡地看她一眼。

衡南也含泪瞥着他,心提到嗓子眼里,疑心师兄看穿了她的假把式。

但她又猜错了。

盛君殊把她拥进怀里,抱着她很轻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这里没有空调,阳炎体怀里非常温暖,她感觉到他的心跳仿佛留在刚才混乱的现场,心有余悸地,仍然横冲直撞地跳动。

盛君殊双眼微阖,一言不发。

这不是对师妹的安抚,这是他自己的片刻休整。

衡南听着他的心跳渐趋平稳,低眼,打量着手上的手帕。

手帕非常简洁,藏蓝色,布料柔软,外面有一圈白色的细细双线边,边上有毫不抢眼地复古刺绣,右下角绣着几个字母。

这不是她爷爷擤鼻涕重复利用的那种手帕。

这原本应该是一个彰显逼格用的,奢侈品时尚手帕。

好,她原谅盛君殊了。

衡南被他抱了一会儿,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一点淡淡的铁锈味,埋在薰衣草洗衣液的气味中。

星港城靠海,湿气深重,衬衣上永远带着没干似的干洗剂味。鼻尖要凑近他温热的皮肤,才能闻到他原本那股极淡的青松气。

衡南嗅到了他漆黑的鬓边,师兄白玉般的耳廓近在咫尺,她不知道怎么想的,恶作剧地对着他的耳朵吹了口气。

盛君殊瞬间把她推开。

他顿了顿,觉得自己这么一推,师妹万一误会他多厌恶她,理应找个缓冲的理由。

于是目光落在她胸口:“太硌了,自己拿出来。”

衡南恍然大悟,突然抱她一下,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长睫垂下,睫毛上沾着小小的水珠:“手疼,取不出来。”

“……”盛君殊果然没再提这件事,拦腰抱起她出门。

焦躁兜着圈的肖子烈大步迎来:“师兄你可算来了。”

盛君殊憋了一肚子火:“你怎么还在地库呢?”

“我没驾照啊!”肖子烈吼,空气都在震,“说了你又听不见!”

*

盛君殊把回清河的机票退了。

一切结束,其实他们比原定的日子还早了几天。但衡南想坐一次游轮,于是机票改成了船票。

盛君殊怀疑衡南只是为了在外面过夜。毕竟飞机当天就能落地清河,坐船要两天。她对住各个地方的高级酒店,有别样的热忱。

游轮和其他五星酒店没差别,也有室内泳池、KTV、健身房、棋牌室,她没兴趣去玩。盛君殊也不爱玩,于是两个人就在房间里待着,他打电话回邮件,她挂着**的头发,趴在床上玩手机。

衡南一只手还缠着厚重的绷带,所以是单手玩手机。

两张床中间的墙上伸出来个锥型的复古壁灯,壁灯下面是床头柜,床头柜上有座机、遥控器、插花,就是一个特别常规的宾馆房间,家里别墅房间比这个还大呢。

不知道为什么衡南这么喜欢。

盛君殊轻轻坐在衡南旁边:“眼影盘不能丢在那里。”

衡南两腿交叠,翘在空里:“你说得对,我再买一个眼影盘。”

“不是眼影盘的问题。你再买一百个师兄都给你买。”盛君殊叹了口气,“是里面装的怨鬼,你把她放回老屋,十几二十年以后那个老屋可能会因为闹鬼上报纸。”

“那很好啊。”衡南翻着手机,“到时候我们去鬼屋探险。”

“……”

“那本来就是她的祖宅,别人占不如给她占。”衡南自有一套逻辑,“她不敢出来吓人的。再出来我把脸也给她刮花。”

师妹脾气太拗,这些年倒是一点没变。

他想,这回是他先答应黎向巍来星港,违反规矩,应该是算在他头上。

盛君殊:“下不为例。”

“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童谣突然唱了起来。

“你这个铃声……”盛君殊拧眉。

也不嫌渗人。

衡南已经将信息打开。

黎沅发来一张自拍合照,头上缠满绷带的姜瑞和黎沅头靠头,他看起来精神不错,露齿笑着,比了胜利手势。

他对自己何时遭受谁的袭击、为什么躺在医院完全忘却,黎沅也是。她大病初愈,两颊婴儿肥都瘦下去。

“我要期末考了。”她附了这样的文字。

三天前黎江拿到了真正的鉴定报告。

这个十八岁以前都缺席在他们生活中的、自以为单亲家庭抚养长大的小秘书才是父亲的儿子。

若干年来在黎家小心翼翼、装聋作哑,在夹缝中艰难生存的黎沅,却不是父亲的女儿。

他将这两份鉴定报告用打火机点燃,扔进垃圾堆里。

两份报告的灰烬混合在一起,难舍难分。

他不准备将这件事告诉黎沅,姜行也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姜瑞。当天他走了,只带了单薄的行李,留了封信说是去祈福,一去不归。有人见到过他,差点认不出了,他在街上的小饭店里打杂,头发板结,一天八小时,不收钱。

两个年轻人身世的秘密可能如报告上的文字一样消失在世界上,但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准备得怎么样?”衡南用一根手指慢慢地打字。

“还没有复习。”黎沅说,“我可能要留级了。”

“……”

“但我要好好学习的。”黎沅回头看了一眼垂头剥着香蕉的年轻人,又回复道,“因为我可能没办法像你一样嫁个有钱老公了。”

一切扭曲、错乱和充斥私心的关系就此斩断,不再蔓延。

小秘书还做单亲家庭的小秘书,私生女还做逐渐找回自信的私生女,简简单单。

姜瑞出ICU的当天,黎向巍进了ICU。

他的舌头缝合了,但出血量太大,且浑身扎着的玻璃取不干净,引起反复感染,浑身缠满绷带,痛苦不堪,至今只能靠打吗啡和用医疗设备烧钱吊命。按黎浚的话说,黎家多灾多难。

他这话说得极其装模作样。

因为这灾难对他没有实感。只要父亲不死,他可以一直掏钱,他们家最不缺的就是矿山。他坐在自己开着冷气的办公室里,又听不到医院病房里彻夜的哀叫。

他发邮件咨询过盛君殊:应该把挖出来的母亲的骨灰盒挪回家中祭拜,还是埋进它本该在的高级墓园?

当时盛君殊在洗澡,衡南替他回复了一条:“埋进老屋。每年你们去那里烧纸,说不定还能聊两句:)”

黎浚再也没回过邮件,估计被吓坏了。

“……你有那个过吗?”黎沅悄悄地问她。

青春期的小女孩,对“那个”真是好感兴趣。

“你有么?”衡南眼睫微动,斜眼睨着坐在旁边的人十指纷飞地打键盘,也用包好的手掌将手机屏幕遮挡,又一字字删掉,“没有。你想给我什么建议吗?”

“天啊,你们都结婚了还没有啊。”黎沅惊叹,同情心泛滥,“其实我也没有……但!我在网上找了一些攻略,可以给你参考。”

衡南冷漠地发了个勾手指的表情。

“女上比较容易,那个。”

“?”

什么意思。

“比较容易到。你可以试试。”

到?哪里?

衡南几乎把小气泡盯穿,这输入法吞字吗?

“衡南……”盛君殊一叫她,衡南心差点跳出喉咙,瞬间将手机面朝下扣住。

盛君殊侧眼过去,在她指下死死按着的手机走过一遭,“怎么了?”他垂下眼,“跟谁说话?”

紧张成这样。

“你又不懂,你忙你的。”衡南镇定地说。

盛君殊又看了看师妹欲盖弥彰的小脸,按捺住心里异样的情绪,平和地转过头去,平静地面对着电脑,满眼的数字,有点看不进去。

她这个年纪,资历尚浅,比较容易被吸引,聊聊天应该是正常的。

只要不出格……不出格,都是可以容……等一下,什么叫做“出格”?

他立刻打断自己偏离的思路。

这样胡乱揣测师妹真的很不好。

说不定真的是和朋友在讨论一些专业上的问题,设计,或者舞蹈,他真的不懂。

这完全有可能。

——问题是她之前不是一个朋友都没有吗?

所以她被他打断之前是不是原本对着屏幕在笑?

……想不起来了。

他闭了一下眼,开始抄送邮件,细细核对冷静地按下发送。

邮件“嗖”地飞出去。

到底勾没勾嘴角?

衡南小心地地将手机屏从被子上揭起来,斜着眼看,黎沅已经已经发了一大堆过来。

进去的时候要往外推?

出去的时候要往里收?

这他妈是什么意思。衡南抓住头发。

“枕头很关键。”

衡南摸了一下自己不太健康的颈椎曲线,所以睡眠不好,会影响很多的方面。

“女生可以穿得hot一点,注意气氛的烘托。”

hot一点……这个懂,女生穿厚一点。

黎沅暂时想不出来别的了:“对了,你们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那个过?”

衡南仔细想了想:“他有点紧张。”

“紧张?是兴奋吗?”

“不,紧张。”

“……”如果这句话的主语是一个十几岁高中生,黎沅还可以接受,但盛君殊在她心里,是一个拿大刀砍鬼面不改色的成熟稳重、优雅矜贵的男性。而且他很有钱,有钱的男人,不应该都很会玩吗?

“那你要小心!如果你都主动了,他还是没反应,或者表现得不自在、很紧张的话,你要小心他的性向!”

衡南如遭重锤。

虽然……两次。

但黎向巍也很金耀兰生了两个儿子。

通灵时候被浇下一头冷水的感觉历历在目。

是谁?肖子烈?

……不可能。

等一下……张森?

也是一直带在身边的秘书……

……她快得秘书PTSD了。

衡南脸色复杂,迅速把提到盛君殊的几条消息全部删除,关闭手机,一双黑眸看着天花板,胸口起伏。

过了一会儿,她坐起来问:“师兄,你刚叫我干什么?”

盛君殊立即转过来,这十分钟,他一直在心乱如麻地等衡南聊完叫他。

终于等到,他神色反倒更平淡:“叫你喝水。”

两个人都一脸平静,目光在空中交汇的瞬间,似乎隐藏着很多秘密。

盛君殊觉得眼前这双漆黑的猫儿瞳似乎变成了双面镜,里面现出几许冰凉的戒备。这表情让他有点……他压下胸中上涌的不快。

怎么聊十分钟,就把这么多天的日子都忘了。

但他马上觉得自己很狭隘。做师兄的,对师妹好难道不是应该的吗。为什么非得求个回报?

衡南的心一路下坠。

看他的眼睛,还是古井无波,甚至看着她的时候,还有点隐约压抑的不高兴。

没必要。她从来不当别人的包袱。

她猛地站起来,将盛君殊吓了一跳。然后他看着衡南气势汹汹地拉开箱子,开始翻衣服,“衡南?”

他有点懵了,这就要离家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