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顺便给太太捎几斤木瓜。”

“……”张森惊了一下,“老板,其实……男人不、不能太贪心,我觉得小二姐已、已经非常完美了。”

“什么?”

张森咽了口唾沫:“什、什么也没说,挂了。”

水和泡沫顺着衡南的手臂向下流淌,从胳膊肘淅淅沥沥滴在地上。

她搓着头上的泡沫,歪头打量这脚下站的这个心形的巨大浴缸。

化肥袋子漂浮在水里,三毛也站在浴缸里,仰着头学着她的模样搓着几根毛,头上顶了厚重的泡沫,显得身子更小,脑袋更大。

衡南顺着它窟窿眼的方向,意味深长地低眼。用手肘轻轻遮住胸口:“别乱看啊。”

三毛奶声奶气:“你喜欢大neinei吗?”

衡南反应了半天,猛地弹了它一个脑瓜崩。

三毛捂着脑袋:“那你为什么想要大neinei?”

“我没这么说过啊。”衡南心虚地看了她几眼,低头,挤了点沐浴露在手心,“我只是不喜欢中庸。”

“我以前喜欢平胸,方便跳舞。”她低头看了一眼,“但都已经长这样了能怎么办,就往另外一个极端发展发展。”

“吃木瓜才没有用。”三毛张开小鸡爪,在空中虚张声势地抓了两下,“是按摩出来的。”

“我~来~啦~”它呲开森森的牙跑过来,把浴缸里防滑垫上的水踩得啪嗒啪嗒。

衡南也不躲,一脸嘲笑地低眼看着它,临到跟前,它的动作僵在空中,脑袋咔吧一声无趣地垂下。

“那么多漂亮衣服,你怎么老是穿一个麻袋?”衡南向前一步,俯腰伸臂,作势要抱它,“穿麻袋这么舒服?”

三毛向后一躲,一屁股绊倒在防滑垫上,“哎呀”一声,四处捡拾飞溅的骨头。

*

伊沃剧社解散一年多,很多人联系不上了。

应约来的,只有社团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演员。

寒石市数日大雪。他们进来的时候,手里提着笨重的大塑料袋,袋子里面装着戏服和化妆品,靴子都浸湿了。抖了抖伞上厚厚的雪,看见剧场萧索的情况,都是一番唏嘘。

幸运的是,这些社员认得相片里的孟恬。

“这个胖胖的小姑娘是我们老剧迷了,看了两年的剧,每个礼拜都来。”

另一个人说:“这个小姑娘是珊珊的粉丝,有一次在后台,她送给了珊珊一捧这么大的花。”

他比划了一下:“包装得好好的,一枝一枝的都是手叠的那种纸玫瑰,真要叠起来,要费很大工夫的。学生党估计没什么钱,但这心意也是够真诚了。”

“当时我们都特别感动。”

“对,珊珊都哭了,就说合个照吧,小姑娘害羞,一直躲着镜头,送完花就跑了。”

“珊珊出事了,她就没再来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他们还不知道孟恬已经死去的消息。

于珊珊前一年五月自杀身亡,才不到一个月,孟恬也死了。

虽然孟恬从上铺掉下来完全是意外,但盛君殊总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有点过于巧了。

剧场的舞台灯开着,几个社员七嘴八舌地还原了于珊珊的形象。

在他们眼里,于珊珊个子高挑,偏瘦,外貌算不上特别突出,但被包裹华丽中世纪裙里,很有伊沃尔剧中人病态羸弱的美感,在舞台上抢眼。

至于于珊珊本人,则是一个内敛害羞,说话小声,非常温柔的人。

“大厦外边有个污水管。有一次下大雨,我们撑着伞成排走,边走边聊,有说话声又有雨声,谁都没听见猫叫,只有珊珊突然停下来。原来有只小奶猫在污水管避雨,卡在管道口。”

“她把伞扔在一边,拿两只手把小猫掏出来时,背上都被雨打湿了,我们说送她回家,她笑着说不用了,打起伞就走了。”

“后来又过了一年,我还看见过她买了块小蛋糕,一个人蹲在地上给那只流浪猫过生日,真够有仪式感。”

大家都笑了。

盛君殊问:“你们私下熟悉吗?”

众人摇头:“剧团一开始是小众爱好者聚集地,工资不稳定,很多人都是兼职的,平时很忙。”

“珊珊应该也是兼职。”

“对对,她真的很拼。”女演员说,“她经常凌晨表演完去打工;或者,如果我们晚上有演出,她下了班以后晚饭都不吃,直接坐在后台化妆。”

于珊珊同时兼职好几份工作,衡南想,她一定很拮据。

她经历过那种连轴转的日子,下班回来,恨不得眼睛一闭睡死过去。即使这么疲倦,于珊珊依然坚持完成每一场演出。

她应该是真的很喜欢。

演这个剧是她的精神支柱,或者发泄渠道。

剧团成员说起于珊珊只有夸赞。

但不可能有人没有缺点,如果有,那只能说明这些人跟她不太熟。

比如,后台是演员们聊天的区域,很多女孩都在后台哭过、发过牢骚,在“三次元”遇到了奇葩的老板,被观众讽刺,甚至是失恋,都会有一群同好过来安慰。

牢骚几句,劝说几句,彼此了解就会增加。

但于珊珊永远是温柔安慰别人的那个,她从未成为话题中心,她心里有什么抱怨,也从不在后台说。

也许是因为如此,一个演员说:“珊珊太好了,从不麻烦别人,对别人却有点不懂拒绝。”

既然是个兼职的爱好,肯定有人时间排不过来,会请假,于珊珊就是经常帮人顶班的那个,无论谁来请求她,她都会同意。

男演员说:“有的时候,我都看出来她很勉强了,我就劝她说,没时间就拒绝,谁都有自己安排啊,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没事,都是同好,就帮这一次。但下次她还是会心软答应。”

话题揭开一角,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回忆类似的细节。

“有一次换衣服,我看到她腿上有淤青,一问才知道,他们单位老板让新入职的员工周末去帮忙给公司搬库房,她是文员,小姑娘坐办公室的,怎么让她去搬货呀?我让她做做样子算了,结果她真的老老实实搬到半夜里,还把腿撞青了。伤了腿,她也不卖个惨,就自己忍着。”

她们说那什么老板呀,赶快换个工作。

于珊珊的脸色苍白,像中暑了一样,眼珠灰暗,犹豫,好像浸泡在汗水里。她说好不容易入职了,再做做看。

“但她在舞台上还是很抓眼的。”他们一致说,“她的表现力非常好,爆发力也很强。”

“说不明白,看看就知道。”

演员们给他们放了段以前的演出录像。

盛君殊整整衣领,衡南并肩坐在观众席,三毛坐在旁边晃着腿,灯光暗下,好像看一场电影。

衡南看不懂。

因为对白和歌曲都是英文的。

她扭头去看盛君殊,盛君殊以为她害怕,握着她的手,靠过来耳语:“就看五分钟。”

黑暗的环境下,热气拂过耳尖,衡南向后缩了缩。

布景是尖顶城堡,锁链,蝙蝠,蔷薇,组合起来风格一致的暗黑。男演员的打扮,简直就像是盛君殊几十年前见过那种烟熏妆“非主流”,地上爬的还有双头连体人,灯光一明一暗,塑造出一种遭遇急变的舞台效果。

女演员穿着华丽的黑色长裙,小脸扑得煞白,嘴唇深红,像熟过的车厘子,黑色蕾丝手套,捏着把羽毛扇子,挡脸低泣,双肩耸动。

这个女生正是于珊珊。

衡南听不懂,只是觉得剧情激烈,女生先是厉声叱骂,再是惊声尖叫,把一把百灵鸟样的嗓子拉出了破锣样的嘶声,她像狂兽一样嘶叫了五分钟,伴随着一声枪响倒地。

特效红绸象征血泊,像海一般表面波动,缓缓升起,淹没了她的身体,倒像是给倒地的女郎轻轻地盖上一床锦被,急促的音乐也变得舒缓优美,好似轻柔的摇篮曲。

……

这就是最后五分钟的片段。

衡南不用听懂,也能感觉出来。

最后五分钟,矛盾集中爆发,女郎就像窦娥临死前一样指天骂地,让观众听个撕心裂肺,爆发的归宿,是宁静的死亡。

她现在也猜出来它为什么小众。

像死亡摇滚一样,传达出的感情过于负面。但有人就是迷恋崩坏倾塌的美感,漫长的死亡则蔓延了这种快感。

盛君殊一动不动地看着舞台。

红绸之下,于珊珊伏倒于地,爆发的台词使她精疲力尽地喘着气。

一双眼睛睁着,没有完成表演的轻松,只有一片虚空。

盛君殊在她脸上看到一丝熟悉的神情。

神情属于刚刚被他找到的,与外界完全隔绝的衡南。

他的心往下一沉,竟然感到一丝惧怕,他回过头。

衡南莫名地被盛君殊揽进怀中。

他抱得很紧,衡南能感觉到他胸膛里急促的心跳。

衡南闻着他领子里的青松味道,觉得身体变热,变软,眼睛眯起,差一点就能碰上他的耳廓,盛君殊在她耳边忧心地说:“师兄给你买了很多木瓜。”

“…………”衡南黑着脸把他推开。

演员将袋子里的戏服抖出,平摊在地上。

裙子大都是黑色的哥特风格,只是绑带或裙褶的细节不同。

她们将裙子拆解开来,外面是皮质的束腰,根绑带交叉,如蛛网将细长的束腰扎牢,里面是挂在腰侧的双袋式裙撑,由铁筋弯成。

盛君殊单手拎了拎,果然像孟恬室友说的那样,有四五斤重。

“你们这些裙子都是从哪儿买的?”

“有些是找工厂订做,有些是爱好者自己设计。”她们说,“于珊珊的戏服就是她自己找材料做的,她手巧,设计的裙子都很漂亮。”

“那个胖胖的小姑娘,每次都盯着看,羡慕得不得了。”

衡南一面心不在焉地听着,一面在速写本上勾勒出裙撑骨架,速涂出层叠的裙摆,裙上长出美人。

美人撕破面孔,爬出一只巨大的恐龙,一口把男人都吃光。

笔尖忽然被牵拉地一歪。

粗糙的纸面上斜拉出一笔,衡南用力捏住笔杆,却好像有股看不见的巨大力量操控了笔身。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缓慢而顺滑地写下一排,她这辈子绝对写不出的花体英文。

“Be the green grass above me”(就让碧草覆盖我的身体)

这是根短小的铅笔,笔尖写出的却是黑红湿润的华丽字迹,因为她的挣扎,字母e的下弯猛地曳出去,好像一个失控的巨大微笑。

冷汗一朵一朵绽开在本子上,鬓边滑落出滚烫的轨迹,胸口的天书猛颤起来。

她……又通灵了。

双镜(七)

事情有些复杂。

盛君殊一手扶着观众席的椅背, 微微躬身。

观众席本就暗,微弱的舞台照灯只能勾勒出他的身形,他将衡南完全笼罩在靠近腹部的阴影里。

旁人看来, 这两个人窸窸窣窣,不知道在干什么。

盛君殊的冷汗也顺着脖子往下淌。他宁愿衡南直接昏过去算了,他扛回去就完事,但是她偏没有。

衡南坐在椅子上,膝上摊着速写本,手里捏着根快写秃了的铅笔,疯狂地滑动纸张, 一页写满了,哗啦——像西风刮走落叶, 又猛地翻一页。

她还在说话:“师兄……”

呜咽着,声音很急切:“你帮帮我……”

盛君殊去握她冰凉的手, 被她不受控制地铅笔狠狠扎了一下,衡南的话从闭合的齿缝艰难地挤出来, “她要写, 你不能拦着……”

“那怎么办?”盛君殊又去摸她的脸, 摸到一手冷汗。

衡南哼道:“天书……”

盛君殊立即把手放在她胸口。

贴近常人的胸膛能感觉到心跳, 这会他却只能感觉到里面像有只蜂鸟正在拍翅。

他听见衡南喉咙里咕咚咽血的声音, 脑袋一嗡:“吐出来算了!”

“不行!”衡南眼神一狠。

她不想昏,她不想睡那么长的周期,最后只能靠阳炎体救济。

既然已经跟天书同体,这种事以后少不了。

她得习惯。

只狠了一下, 又开始吸气,呜呜地掉眼泪,“我太疼了师兄……”

“……”盛君殊背上冷汗交叠,“咯嘣”将她衣领扯开,手钻进去贴在正中间的皮肤。

阳炎之气输进去,好像滴了血在鲨鱼群里,马上就被风卷残云地吞噬。

是这儿吗?

等下,好像不是正中间……

衡南哭得胸腔抽动,眼泪下雨一样打在他手背上,他底下的皮肤发热,心里也跟着泛酸。

左边右边?

他慌乱中用力回想当时的B超画面。

“抱歉了。”两手拉住两边,用力一拽,衬衣又“嗤”地往下撕开些许,毛边的布料边角压在黑色抹胸的边际,半遮半掩,衬得皮肤莹白。

“扣是后面开的。”衡南低眼看,呜呜地哭着往前一倾,给他留出空挡,手底下又“哗啦”翻了一页。

“不用解这个。”盛君殊浑身冒汗,如此严肃的时刻,竟让她逗笑了片刻,将她摁回靠背上。

向左探去,感觉到天书的位置,伸出两指斜着,以全身之力压住,调动浑身阳炎之气全部一齐灌入。

“……”衡南抽泣得更大声。

也太他妈用力了吧。

“好点了吗?”盛君殊额头上的汗挂至睫毛上,眨了一下眼睛,落下在眼里,激得他闭了闭眼。他能感觉到天书受阳炎之气压制,已经慢慢平息了。

衡南有气无力地疯狂点头。

好多了,她现在已经分不出来到底是天书在痛还是被人按爆的痛。

盛君殊维持着这个动作,低下头,小心翼翼地从外套口袋勾出一根肚腹圆润的钢笔,再慢慢地将衡南手上越来越慢的铅笔头缓缓抽出:“写不出来了。”

他用的是哄诱、商榷的口吻:“换根好写的吧。”

衡南看着他一只手完成了夹出铅笔、拆下钢笔笔帽再递过笔来的动作,几根手指缓慢地协调配合,像表演一场手指魔术。

……她现在看见盛君殊的手指就会歪,别过脸去,右手不受控制地接过了笔。

笔尖只在纸面上墩了个点,就听见一声叹息,随即右手的桎梏猛地一松。

“她”走了。

衡南瞬间摊在了椅背上,像经历完一场大考。

“那个……”

陌生声音骤然炸响在耳边。

盛君殊差点被吓得心脏停跳,瞬间将外套脱下来盖住衡南的脸,动作一气呵成。

他面色不善地转过来。

女演员吓得一哆嗦,她刚才亲眼看见女生衣衫不整、大汗淋漓、双眼无神地摊在座位上。

眼前的男人也是汗湿后背,露了腰线。

虽然这里隐蔽,但这么多人都在,这真的……

这简直……

她挤了半天,才从笑容里挤出甜腻的声音,摆着手倒退着走:“真的不好意思……”

盛君殊看着她。

“我是想说……没其他事的话,我们就……先走了?”

盛君殊回头,看看不远处呆若木鸡的其他演员。顿了数秒,勾出一个放弃挣扎的微笑。

“慢走。”

*

日式包厢,小桌中间是个极简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枝娇艳欲滴的小玫瑰。

靠近衡南摆着沸腾的寿喜锅。衡南裹在西装里,袖子垂下,盛君殊眼看就要掉进锅里,抓住袖子挽了好几圈。衡南顾不上说话,筷子还游在汤里捞着。

“师兄你的饭还吃吗?”

她的声音弱弱的,虚弱的目光隔着锅里飘出的雾气,投射在盛君殊手边的米饭上。小碗旁边摊着他看了一半的速写本。

他赶紧把饭给她端过去:“还要加点什么吗?”

衡南摇头,摇得别在耳后的头发丝滑落下来。

按盛君殊一贯的作风,都折腾成这样了,肯定是先回酒店换件衣服。但是衡南说她再不吃饭就要死了,当场蹲在街上,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他只好把衡南拎进最近的餐厅。

衡南整整吃了两碗饭才缓过来。

没想到不昏的通灵这么劳心劳神,还不如躺着入个丹境。

三毛双掌一合,接住了掉下来的蛤蜊壳,小心地放回桌子上。

“是孟恬。”她戳着米饭说。

盛君殊也看到了顶上的那行花体英文。

这样的文艺摘抄,在孟恬的朋友圈见过。

“孟恬不在死亡的寝室,徘徊在重光剧场?”

三毛看看两个人的脸:“说不定也是跟我一样来看剧的呢。”

盛君殊翻动速写本。

通灵时,孟恬的笔迹潦草,好像是发泄地记着日记。幸好她习惯写手账,卡通型字体尚可辨别。

她记录了三件事。

三件在盛君殊看来,很小的事。

一件事是夏末,孟恬半夜被热醒,枕巾被汗浸湿,发现有人把空调关了。

月光打在弓起的脚背上,蹑手蹑脚,“滴”地一声嗡鸣。室友似乎烦躁地翻了个身。

空调冷风吹出来,她爬上床铺,安然入眠。

躺下没五分钟,耳边传来“滴”的轻响,冷风戛然而止。

孟恬霍地坐起来。

室友的手还放在遥控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