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南同他们蹲在一处,熟练地掰开地瓜:“小声些,大师兄在外面巡查,别让他看到。”

“什么东西别让我看到?”

背后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衡南汗毛登时立起,白雪当下就噎住了,掐着自己脖子一顿咳。

盛君殊扛着刀,从后面绕出来,看向烤架,“哪儿来的?”

楚君兮背后藏了个生地瓜,抬头挺胸:“好问题!这究竟是哪里来的呢?”

肃立的少年严厉地扫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向白雪,白雪把嘴里的咽下去,躲到衡南背后。

大师兄光风霁月,就是像门规戒律成了精,一板一眼,妥妥帖帖。在他这里,偷窃绝对是说不过去的。

白雪惊呼一声,险些向前扑倒,原来是衡南忽然起了身。

少年面色复杂地看着面前递过来的地瓜。

“衡南,你……”

他失望地看看她,大概是想说,你一向是听话省心的,怎么……

衡南替他剥了剥,露出里面金黄松软来,灿烂笑着递过来:“师兄多虑了,是山下农人送的,师兄你尝一口。”

她说得太自然,还笑得那么真挚,少年婉拒了几次,鼻尖漫上些汗水,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小口。

楚君兮白雪两双眼睛盯着,盛君殊觉得空气忽然变得有些尴尬。

衡南耐心地等他咽下去,笑道:“师兄,甜吗?”

吃都吃了,不夸赞一句,似乎有些不大好,他便应道:“嗯,挺甜的。”

话音刚落,衡南忽然后退了两步,敛袖低头:“师兄对不起,我骗你了,挺甜的地瓜是我们偷的,请师兄责罚。”

“………”

衡南还记得他当时的表情。

门规精就那么生气地站着,左手扶着胸口,怀疑人生地看着地面,因为自己也吃了赃物,也吐不出来,站了一会儿,他转身走了。

一回头,白雪和楚君兮都拜服地看着她,竖起两个大拇指。

衡南静默地看着他睫上不为人觉察的濡湿。

谁能想得到呢?过了千年岁月,垚山分崩离析,物是人非。

师兄一个人拖着师门走了那么久,旧日年少早无可追,他却一直想念着那个只咬了一口的烤地瓜。

下午,盛君殊让衡南叫醒。

病房里飘散着一股热乎乎的甜腻的香气,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衡南手里隔着塑料袋和牛皮纸袋,边吹边剥一只巨大的地瓜。

“衡南?”

“嗯?”她抬头。

他看见她有点烫红的手指,赶紧从她手里将地瓜拿过来,转着看了看,有些讶异:“哪来的?”

衡南顿了顿,伸出脚尖,一点一点将外卖纸袋踢进病床下:“我烤的。”

盛君殊更加讶异地看她,似乎想说什么,衡南的下巴高傲地抬起,直至窗外,眼神转向一边:“不难,就是在外面那个草坪上搭了个烤架。”

“……”

“快吃吧。”衡南直直看着他的脸,冷漠地催他。

盛君殊垂睫,拉了拉袋子,热气腾出来。

他躺在床上,微微侧脸,刚准备咬一口,一只手在大地瓜上一抓,毫不客气地夺走了。

“3号病人,这么年轻就三高,能不能有点自觉?”

护士瞪着他,由于这地瓜太烫,她忍不住“嘶”地换了个手,转向衡南,“还有家属。”

“这东西能给你老公吃吗?他血糖才刚稳定下来,吃这么大一个,你是想早点继承他的遗产吗?”

衡南莫名地瞪着她,逐渐呈现出膨胀的河豚态。

护士“嗳呦”了一声,来回换手,“真烫死我了。”

她四处寻觅器具,最后在床底下发现一个外卖纸袋,弯腰一捡,把地瓜丢进去,拎着袋子看了看上面的标志:“嗯,周记地瓜王,不错啊。”

衡南咬住嘴唇,用可怕的眼神目送她远去。

待护士拎着袋子走后,一直保持平静的盛君殊,忽然别过头笑了。

衡南揪着被子黑了脸:“你笑个屁。”

周末,蒋胜拎着一大兜上面发的慰问品专程来探病。

花篮、水果、还有各种日用品,摆在病房各个角落。

他来的时候盛君殊还睡着,便没叫醒他。

“大夫说怎么样啊?”他问衡南。

“没什么大病。”衡南看向像个少年一样安睡的盛君殊,语焉不详地带过了他的违规操作,“就需要休息几天。”

“这当然,让他睡吧。”蒋胜忍不住叹息,“连轴转总有遭不住的时候啊。”

“说起来真对不起,那天我们要不叫他去派出所,他也不至于撞上那个黑虫。”

衡南从果篮里拿出根香蕉,剥开,塞进樱桃小口:“跟你们没关,年纪大了就那样,骨头脆。”

“……”蒋胜看着盛君殊美艳而冷漠的小娇妻,把“弟妹”两个字咽回肚子里,“有什么难处你说出来,能帮的我们一定尽量帮。”

衡南的动作一顿,似乎被引起兴趣:“难处?”

蒋胜:“啊。”

衡南抬起头,直勾勾地着他:“可以给我钱吗?”

“多少啊?”

衡南伸出一根指头。

“一千?这你不用担心。”蒋胜说,“咱们公安系统的维和奖励金有两千块。”

“一千万。”

“……”

蒋胜有点死机:“这恐怕……”

衡南把香蕉皮搁在桌上,叹了口气:“实话跟你说吧,我们圣星资金链断了。”

蒋胜一惊:“啊?”

这么大的事,盛君殊怎么从来没跟提起过?

“公司马上就要倒闭了。”

蒋胜更惊:“啊?”

“我们还背了一千三百多万的外债。”衡南说,“我师兄昏倒之前一直惦着。”

“啊?”蒋胜的嘴巴半天合拢不上,抚摸了一会儿自己的后脑勺,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那个,弟妹,这件事你不要太着急。”

“我可以给你们申请补助金,问题是……一千多万,这也杯水车薪啊。”老警察揪着仅剩的几根头发,在病房里焦灼地兜了几个圈子。

他突然想到什么,掏出了手机,冲衡南招了招手,让她过来看,“你要是真急着用钱,我可以给你支一招。”

*

盛君殊被一阵吵嚷惊醒。

睁开眼睛,身旁除了一直吵着他的外放的动感英文歌曲,竟然还有另一个男人快断气似的笑声。

“……”他奇怪地扭过头去。

隔壁床是个右腿打着石膏、头上包着纱布的青年,床前靠着一幅双拐,他躺着,举着手机,一面看视频,一面呵呵笑得口水横飞。

觉察到被人打量着,他扭过脑袋来,脸上还带着愉快的笑容:“这太搞笑了我跟你说……”

觉察到盯着他的人眼神不善,他稍稍正色:“看一个吗,大兄弟?”

盛君殊摇了摇头,瞥向天花板,吊扇上附着一层灰。

什么情况。

他被移出了单间的VIP病房,挪到这个普通病房,还多了个病友?

回过头,身边没有人,桌子上摆着保温壶,一摸,倒摸到一张纸条:“临时出门,有急事请联系衡南186XXXX”

他握着这张纸条看了看,衡南大概是有什么事情出去了。

但他并没有给她打电话。

他想衡南一定着急办什么脱不开身的事,中间接一个电话,会干扰她做事。

他将手臂垫在枕下,在音乐声和笑声中看着蔓延黄渍的天花板,一个人躺在这里,反倒有些无所适从了。

衡南在他身边坐着,就好像撑起了一篷船,支起一把伞,他才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底气,一旦她不在……

他闭了闭眼,不行,不能这么想。

他是师兄,怎么能让师妹替他扛着事?他歇了这么几天,够了,心中早就难安。

抓紧时间办点事吧。

他索性打开备忘录查看,拉到最下面看待办事宜,躺在病床上给张森打电话。

电话没接通。他有些奇怪,作为他的秘书,往常张森不超过三声就会接电话,他又试着拨了一次,还是没人接。

他只得转而给张经理打电话。

张经理是他花1500万雇的职业经理人。

自打他上任以来,董事长有任何吩咐都是由张森代为转达,从来没有直接给他打过电话。张经理接到这个电话十分惶恐,上来就开始通报自己的业绩。

盛君殊也就顺带一听,等他说完,补充一句:“利兹厨具拖欠我们的款项记得要。”

他看着备忘录最后一条,这句话,是他从对方对话框里直接粘过来的:“他们资金链已经断了,欠了一千两百多万,小作坊,撑不过明年。”

张经理问:“这两天就催款吗?”

盛君殊说:“年底了,要回来吧。”

过年前还等着给公司高管发年终奖呢。

讨完债,盛君殊暂时松了口气。

隔壁床那瘦高的病友,一手拄着拐,一手拿着手机,一瘸一拐、身残志坚地从卫生间回来,边走边笑。

他见盛君殊孤零零地躺着,了无生趣,问他要不要一起看直播。

盛君殊婉拒。

可这人实在是个自来熟,等盛君殊再一睁眼,他已经抱着拐,一屁股坐在了他病床边的凳子上,床一晃,盛君殊立刻坐直,尴尬地挪到了另一边。

“……你贵姓?”盛君殊清了清嗓子。

“免贵姓徐。”那满头纱布的青年乐呵呵地,“我叫徐舟。路上出车祸,和我姐还有小外甥一块儿进医院了,幸好命大,过两天出院了。”

“兄弟别这么客气,你家属嘱咐过,要我好好照顾你,等你醒了陪你聊聊天。”

既然是衡南的好意,盛君殊出于礼貌,勉为其难地瞥向他伸过来的手机屏幕,心里期望师妹快点回来:“麻烦了。”

“不麻烦,给你看这个。”徐舟兴冲冲地点开一个,调大音量,抒情的钢琴曲响起,“特别治愈。”

偏头是段独白,黑色底,画面上出现一行白色字:“我从小家境贫寒。”

又是一行字:“寒窗苦读十余载,因为贫困,大三不得不退学,与毕业证失之交臂。”

又是一行:“今年,家中忽然欠下巨额外债。”

徐舟忽然发出一声巨大的擤鼻涕声,盛君殊惊异地回头看,徐舟已经眼含泪水:“也太惨了。”

“……”是吗?

“这跟我姐一样,”他说,“虽说我姐是怀孕结婚才退学的。”

“……哦。”

又是一行字:“与我相依为命的哥哥忽然生了怪病,住院花光全部积蓄。”

借着跳出来的是张打了马赛克的病床照,隐约可分辨出是一个年轻男人不省人事地躺在病床上。盛君殊看了看这厚重马赛克,总觉得有点熟悉。

“我会画满一千零一张画,为哥哥祈福。”

徐舟在旁边哽咽。

盛君殊心中冷笑。

一共五句话,四句都在暗示自己缺钱,最后一句话锋一转,“画画祈福”?这种本质是乞讨的花样卖惨,他见过不少了。

前情提要结束。画面上出现了人影,背后是封闭的小房间,一个短发、带着巨大黑色口罩的短发女孩,只露出一双眼睛,冲大家安静地招了招手。

徐州说:“快看,快看,她已经画到第四天了,前几天看的人还没有这么多……”

她全程不与观众交流,低头在速写本上画以小兔子和大象为主题的四格漫画,画一格,举起来给大家看一次。

弹幕马上就爆了。

不是因为她画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奇作。

而是因为口罩上露出的这双眼睛,有着酷似日本美少女明星的扇形褶,眼尾堪称华丽的一断欲语还休,瞳孔又黑又亮,睫毛卷长,光这露出来的一部分,就能看出来是个少见的素颜美人。

在各种变形滤镜和浓妆主播的环绕下,女孩如清水芙蓉,犹抱琵琶半遮面,画漫画救兄,马上吸引了一大票粉丝。

徐舟边看边感慨:“当时我家人生病,也是想用直播筹点钱,可惜没人家好看有才艺……”

说了一会儿,他回头,见盛君殊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好像连呼吸都屏住了,身上冒出一股寒气。

家境贫寒?

身负外债?

大□□学?

相依为命的哥哥得了怪病?

盛君殊马上给技术部发信息:“太太的视频是你们顶上去的?”

不然,才播了四天,就那几个点击量,能上首页热门?

不等对方回复,怒火直击心头,他又面无表情地追加了一句:“你们很有本事。”

技术部:“!!别生气啊老板。”

“是太太坚持要求的,我们也是配合太太的指令……”

“你们就没考虑过**问题吗?”

“我们跟太太讲过了,不露脸,记得把关键信息模糊……”

所以就把老公模糊成哥哥?

视频里,衡南把四格画完,安静地写下一行字,转过来给观众展示:“如果对我的画感兴趣,可联系我购买原画,再次感谢好心人帮助我和哥哥。”后面附了一串电子账号。

随着她那双眼睛清纯无害地一弯,礼物和弹幕也密集到爆炸:

“哥哥,明人不说暗话,我想当你妹夫。”

“哥哥,你还缺妹夫吗?”

“哥哥,妹夫在赶来的路上……”

盛君殊猛地挺直脊背,徐舟吓了一大跳,险些将手机掉下,盛君殊已经颤抖着手拨电话了。

电话响了几声,衡南才磨磨蹭蹭地接起,压着声音:“喂?”

“你在哪里?”盛君殊看着直播间里背过身去接电话的身影,平静地问。

“在外面。”她捂着电话说,“我一会儿回去。”

“外面是哪里?”

“……外面……”衡南探头看了看窗外。

“现在回来。”

“嗯?”

“现在回来。”

“师兄,你怎么了?”衡南有些疑惑,因为盛君殊自从住院,就恹恹地自己躺着,从来不愿意麻烦她,连去厕所都不肯让她扶着,“你哪里不舒服吗?”

男人在那头平和地说,“回来扶哥哥上厕所。”

“……”衡南的表情僵住。

心愿(二)

“小姐姐, 我真不是故意的。”徐舟抱头,躲避着衡南的殴打,撞得病床咯吱作响, “我、我根本没认出来那个人是你啊。”

“是你让我和他聊天,我不得跟他找点话题?真的……”他百口莫辩,真的冤死了,瘫在床上喘粗气。

事情已经说清楚,盛君殊就搬回了原来在的VIP病房。

衡南打累了,放下拐,靠在盛君殊空出来的那张床床沿上, 冷着脸揉手腕:“你这活我不想接了。”

“别呀。”瘦瘦的青年表情一僵,眼神马上变得可怜起来, 指指自己包着纱布的脑袋,“你看我这头和腿, 我那小外甥才三岁,多可怜……”

三天前, 衡南在医院走廊遇见徐舟。

当时他拄着拐, 拿着一沓缴费单, 接着电话, 一瘸一瘸地从她身旁擦肩而过, 衡南的发丝掀起,猛然驻步。

他身上带着股新鲜的、浓郁的阴气。

谈话比衡南想象中顺利得多。一听说她是天师,徐舟神情立变,左右顾盼, 马上握住了她的手。

几天前,徐舟开了辆小皮卡,和堂姐徐云云一起,带着三岁的小外甥图图去游乐场。开车的是徐舟,在空无一人的高速路上,忽然见到路的尽头有个人影冲他招手。

徐舟忙踩刹车,车一减速,后视镜上悬挂的紫晶挂坠来回摇晃,再一定睛,大路广阔,根本没有影子。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刚一加速,路的尽头又出现了两个小小的人影,双胞胎一样,手挽着手并排站着,双双扭过头默默地看着他。

徐舟心里一凉,忙踩刹车,后座图图大哭起来,徐云云抱怨道:“怎么回事啊小舟,一晃一晃的,孩子晕车了。”

“哦,看错了,没事。”他再看去,正午的太阳把漆黑柏油路上的石粒子都照得闪闪发光,哪有什么人呢?

徐舟一脚油门踩出去,忽然,什么东西直直倒吊在了车前挡风玻璃上,一个惨白的酷似纸人的东西“咚”地撞在玻璃,发出一声巨响。

由于车速太快,东西从车顶上被掀飞出去,徐舟吓得三魂走了七魄,误将油门当刹车,车子猛窜出去,撞断护栏,侧翻进了沟里。再醒来,三个人就都在医院了。

“幸好都是轻伤。”徐舟心有余悸,“交警说出事那条路上压根没有人,只有我们一辆车。”

“你确定那是人脸吗?”衡南问他。

“你知道为什么我当时觉得一定是撞到了人吗?”徐舟咽了咽唾沫,形容了一下,“我看见黄色的荷叶领,就是做衣服的那种带褶的领子,倒翻下来半盖在脸上,被风吹得像海浪一样抖动。”

“徐舟。”衡南背后响起了一道声音。

回头,一个穿茶色大衣、烫波浪卷的妆容精致的女人,年龄大约三十上下,额头上贴着小块纱布,拎着盒饭走进来,不悦地打量了衡南一眼,“吃饭了。”

“这是我姐姐。”

徐云云和衡南只是互相点了个头。

“姐,我找了个很厉害的天师。”

徐云云径自把盒饭放在桌上:“自己吃啊,图图醒来看不见我要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