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说实话,第一次婚礼,他多少有些紧张。

门外已经充满了欢喜热闹的祝福的喧闹,盛君殊在紧闭的房门内数正字,脑子里一片混乱,数了几遍都是错的,一直坐到日头落下去,站起来焦虑地洗了两遍澡。随后还是从后院翻进衡南房间。

刚拉开门,他便愣住。

屋里没有点蜡,很暗,但暗得和以往的光线暧昧不同,有种死气沉沉的意味。风将纱幔吹起来,吹得如同灵堂上的白幡。

盛君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可怕的联想。

但这一刻,心中不详的预感的确达到顶峰。

黄昏最后一道光线,堪堪照亮地上掉落很多的破碎的布条。红色和黑色,暗坠的宝石和鳞片闪光,一刀一刀,都是剪刀故意剪开的。

这件裙子,是衡南祀山鬼的那件。

是她明日要穿的吉服。

一对赤足站在满地布条中间,似乎静候已久。盛君殊向上看,小腿,白色亵裤,白色亵衣,再上面,是一把匕首。

抵着他喉咙的匕首,尖端刺入皮肤,锐利的刺痛,衡南站在黑暗中,一双眼睛直勾勾的,像戳进去的两个洞,嘴角勾起,看他的眼神极尽绝望,含着陌生的可怕的笑:“你不是我师兄。你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真抱歉呀!发100红包。

灯塔(四)[一更]

盛君殊握住刀刃。

那利刃在他指间又向前推了一分, 曳出一丝凉,随即是火辣的痛,他“嘶”了一声:“衡南……”

脖子上一凉, 柔软微潮,是拇指贴了上来,轻轻压住颈动脉的曲线,向下延伸,在刀面上停下,按压一下,又一下。

她的刀冷漠无情, 让人没有喘息余地,盛君殊稍微动一下脖子, 刀刃就更深地嵌入伤口。但手指的触碰却没有攻击性,甚至带着很深的爱怜, 好像女孩抚摸一片珍爱的花瓣。

这种强对比加在一块,让盛君殊产生了种特别不好的联想。

像猫玩耗子。

恩威并施, 玩腻了再吃。

于是盛君殊不动了, 看她玩什么花样。

窗户一直开着, 风吹动衡南削得齐平的发梢, 她的眼睛墨黑而显得格外专注。

“我喜欢师兄, 师兄不喜欢我,我一直都知道。”

“我不喜欢自欺欺人。”

衡南别过头,说话的声音很轻,盛君殊艰难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书桌上斜放一本册。

风正乱翻书,中间夹着的一页纸高高翘了起来,她不知道想到什么,露出了讥诮的笑容,缺乏血色的下巴抬起,“这份缘分,是我强求得来。”

盛君殊沉默一秒:“但你强求成功了。”

自语被打断,衡南的目光立刻怀疑地落在他脸上,刀又毫不客气地向前送了一步,眼神里充满陌生的冷漠和怜悯:“你说什么?”

盛君殊立即扣住她的手,衡南的力气大得惊人,因为他的抗衡,骨节发出咔咔的声音,师妹手腕那么细,盛君殊赶紧松手,结结实实挨了一刀。

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走神联想到一个故事。这故事是两个妇人都自称是孩子的母亲,县官判断不了,就让两个妇人一人拽孩子一只手,谁抢到就算谁的。

孩子哭了,真正的母亲心疼,一下子放了手。

盛君殊现在就是个自愿引颈受戮的姿势,两手捧住滴下的粘稠血液,心情有点微妙。

一方面是荒唐到极致产生的好笑,另一方面,是一丝很难形容的寂寞。

哪怕是在寻找衡南的一千年里,他只是觉得日程很满,事情很多,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但我没觉得其中有什么区别。”盛君殊在衣服上抹了一把血,“前提没有意义,反正最终结果是我娶你,不是别人。”

衡南的目光从他脸上挪开,看向一边,脸上缺乏血色,嘴里咕噜了一句:“太久了。”

“什么太久了?”

衡南忽然颠起脚尖,冰凉湿润的吻落在他嘴唇上。

盛君殊觉得这个姿势非常糟糕,毕竟他脖子上还架着把刀,但他还是半推半就地配合了。

衡南难得这么温柔地亲人,好像小猫在舔一块蜜糖,弄得他有点分裂。

半晌,睁开眼睛,衡南的手还抬着他的脸,一双眼睛却正森森、不带感情地注视着他,含着刀锋一般的光从眼里划过:“我沉溺在这个幻境里,已经太久了。”

听到幻境二字,盛君殊起初反应了一下,衡南脸上神色已变,戾气从身上、发丝间、手上绞出,感知到同类鼎盛的杀意,盛君殊双肩灵火猛地向上冲出,身体先一步于意识迅速后退,一掌劈在衡南手腕上。

然而衡南手腕一翻,游鱼一般灵巧地躲过,反持匕首向他胸口刺来。

风在吹着,白色帷幔疯狂向上飞扬,两人肩上飞窜的灵火将室内映得橙红,连她的皮肤上都涌动着昏暗的红,她的眼神空冥平静,不带任何感情,发丝笼在脸上,眉心闪烁的红点明暗如火星,是印度神女额上点下的虔诚而诡异的吉祥痣。

盛君殊两指捏住匕首,指头就贴在心口前一寸。

两相拉锯,刀蓄力绷紧,正在颤抖,这力道让他后牙咬紧,脊背上汗都下来了,难以置信地问:“你要杀我?”

“不杀你,我怎么走得出去?”衡南切齿地说,“我宁愿被师兄拒绝百次,也不愿像个白痴一样抱着想象中的幻影聊以□□。”

盛君殊气得笑了一声。

但他同时也打起了精神,因为衡南肩上的灵火烧得正旺,几乎窜到天花板上,这说明她的杀意真真切切,并不是玩笑。

“你想象中的我,就这个模样?”他略带几分好奇地注视着她,手底下却猛地用力一拨,“嗡”的一声,匕首偏斜,向右飞去,咣当掉落在地板。衡南让这力量瞬间冲到了墙上,咬牙抓住自己被震伤的手腕,有些讶异地看着他。

盛君殊在袖中握了一下手指,阳炎之气在经脉中流转,心情复杂。

看在师妹的心里,自己终究还是强无敌的。大概因为她的滤镜太厚,所以他在幻境中被设定的武力值,比他当年实际的力量强得多。

……这怪谁?

心里的火瞬间消灭大半,只剩一点好笑。

“一个幻影,陪你吃饭,陪你说话,陪你……聊天还能不重样的?”盛君殊撑着墙,板着脸俯视她,顺带着扫了一眼她的手腕,“你给我找出第二个来。”

“人当然做不到。”衡南背靠着墙低着头揉捏手腕,声音很小,“我曾在天书藏洞许愿,天书利用我的心魔,才会造出一个处处合我心意的幻影,想把我留在这里。”

盛君殊原本要训她,可听得一个“处处合我心意”,听得很舒服,便不想训了。

“你没让师兄失望。”盛君殊淡淡道,“但你猜的方向错了,可以更大胆些。”

“比如?”

“比如,白雪,君兮,师父,你面前的整个世界,都是假的。”

衡南抬眸望了他一会儿,脸上因为情绪激动,逐渐浮现出反常的红,她垂下眼:“那我,一个不留,先杀你。”

话音未落,一双眼猛地抬起,脚尖向上一踢,匕首落回手中,劲风袭来,盛君殊仅身姿变换,衣袍一摆,划出一道弧,如白鹤展翅,魅影般闪开,掀动满地破碎的布条,立在房间另一处看着她。

衡南翻动手腕,骨骼身型灵巧有力,从地上飞扑到床上,一个前滚翻,再从床上跃至地上,加上跳跃的阳炎灵火,几乎化作一团赤红的火球,环绕着盛君殊来回攻击。

他不还手,只是转身、退让、堪堪避开。

盛君殊突然意识到,如果从远处堪,这场景其实特别像……

逗猫。

一走神果然不好,转眼袖子就没了。

盛君殊也恼了,借着师妹滤镜得来的比她快0.01秒的反应能力,反手夺过匕首,投掷飞镖似的,咚地丢出了窗外。

衡南完全没料到这种结果,看着窗外呆愣了片刻,一格一格地扭回头来,眼里漆黑一片,几乎要冒出蓝火来。

“刚才漏了一句话。”盛君殊拍拍袖子,“他们都是假的,师兄是……”

话语戛然而止,他的动作也停顿下来,看着没入胸口的东西。

细长的,扁扁的,镂雕草叶花纹的植物茎杆露在外面。桑剑很轻巧,适合女孩拿,所以师父将这把剑留给了衡南。

握住它的,是一只没有血色小巧的手,指甲因为用力而压得泛白,因为他向前迎了一步,那双手的主人在恐惧之下,又狠狠向内推了一步。

血从嘴里涌出来的时候,盛君殊拿袖子擦了一下,擦得嘴唇泛着诡异的殷红,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这桑剑不是已让他废了吗?

明白了。

谁的梦境谁做主,大概是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她想要她的剑,手里就会有一把剑。

盛君殊抬头,天已黑透了。屋里闷热的很,不知道是不是心在慌乱,才感觉到一阵阵闷热。

在这里面死了,会有什么后果?

盛君殊不敢动作,也不敢轻易闭上眼睛,只是慢慢地,小心地镇定下来,扶住剑身,屏住呼吸向下看,心脏还在正常跳着,好像没受到什么影响。

“为什么?”剑身上的另一只手从他手中猛地滑落出去。

“为什么还没有出去?”她仰头看着他,目光逐渐失焦,似乎在问他,又似乎在轻声自语。衡南的目光里有一丝疑惑,疑惑之下,掩藏着颤抖的、难以置信的、无法承受的恐慌的猜测。

盛君殊正小心地,浑身冒汗抽剑,闻言看了她一眼,心一横,把剑塞了回去。

牡棘刀出现在手上,盛君殊拎着刀,一步步将衡南逼到墙边。

“师兄。”衡南极度不安地叫了一声,看着他身上晕开的牡丹花般的血迹,目光涣散开,拇指压在唇上,焦虑地咬了起来,“我……我刚才……”

怎么会。

怎么会是真的呢?后悔和恐惧的情绪几乎将她溺死了。

中间一定略去了什么。

脑海中仿佛有火车呼啸般的画面闪过,她侧过脸。

盛君殊沉着脸,一刀过来,风擦着脸过,她极轻地哼了一下,心险些挣出胸膛。

刀只是贴着她的脸扎在背后的墙上。

奇怪的是,盛君殊盛怒之下的一刀,倒好像把她心中的焦虑镇住了。

灯塔(五)[二更]

“为什么觉得我一定不喜欢你?”盛君殊将刀抽出来, 吹了吹,瞥向她。

“对不起。”衡南表情神态都已镇定下来,握住桑剑剑柄, 捉住衣襟,眸光闪过一丝狼狈,语速都快了许多,”我刚才判断有误,伤了师兄……衣服脱下来让我看看伤口。”

盛君殊任凭她把衣裳解开,一语不发地观察她慌忙掩饰的神色,越看越觉得心惊。

从她的脸上, 他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一个他再熟悉不过,却始终遗漏的人。

盛君殊拔刀。衡南倏忽闭上眼睛, 胸口一起一伏,喘息着。刀刃贴着她纤细的脖颈钉在墙上, 滚烫的动脉挨着冰凉的金属刀面上,受了刺激, 正一鼓一鼓地跳动。

“衡南, 我要一面镜子干什么?”盛君殊抬起她的下颌, “照着好玩吗?”

处事不惊的性子, 完美主义的事业心, 谦虚谨慎,亲和待人,照顾欲,责任感。

他始终不知道她原本的这幅模样从何而来, 究竟在高超地模仿着谁。

而现在,他终于想明白了。

衡南一言一行,活脱脱的,完全就是性转版的他。

少女仰头看着他:“我不知道师兄什么意思。”

“你听懂了。”盛君殊打断,“别装了。”

“师兄,我真的……”

又是一刀,这一刀将欲出口的诡辩直接打包戳了回去。

盛君殊的手握在刀柄上,刀就插在她耳垂下方一寸的位置。衡南再度别过头去,半是惊吓,半是什么别的情绪。她闭着眼睛,半晌没有言语,像是溺水的人一样用力呼吸着。

有的时候,衡南需要他来专断地立一些规矩,甚至期望管束,这也是他才发现的事情。

“我身上的一切未必都是好的。你身上的一切,也未必全是坏的。”

盛君殊看着她道,“你去大街上问问,谁会喜欢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我不喜欢镜子,我要的是你自己。”

“明白吗?”因为她一直垂着眼,盛君殊把她的下巴抬起来,“看着我。”

衡南的眼睛看过来,湿漉漉的,因为他强迫的直视,目光涣散开,闪过一丝狼狈。

盛君殊愣了一下,感觉手指尖正在发烫。

非常尴尬的,因为身体上的契合和熟悉,哪怕是一个眼神,他都能明白,师妹什么时候产生兴致和兴奋。

“…………”

“看着我。”盛君殊呵斥。

衡南立刻像看着法西斯一样紧张地看着他,带着不得不屈从的畏惧,难以掩饰的恐慌和耻辱。

然后盛君殊低头亲了她的唇。

衡南发出了一声很细微的哼声,像是久旱的秧苗逢了场及时雨。盛君殊心中一动,反手拔掉桑剑,抱起她。

这大概是他有史以来最疯狂的一次。

夜晚的风很大,鼓进来,带着干燥的热气,帐闱始终在未曾落下,粘稠的血散发着腥甜的铁锈味,也许蹭在衡南身上,但那也阻挡不住什么。

衡南被架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只能拿指甲挠他手臂,用犬齿加深他脖子上的伤口,但这点疼痛完全被过滤在外,豆大的暴雨持续地落下,越积越高,无法阻挡。

衡南想到了蟹,被五花大绑的那种。

她挣脱不了,绑得很痛,反而陷得更深,产生更无法想象的难以预测的后果,这种后果令她恐惧,于是她挣扎,可越挣扎越深刻。

帐闱得杆子被压弯了,整个帐子倾倒下来,纱帐覆在她脊背上,宛如披上一层圣洁的婚纱,“为

“什么喜欢我?”盛君殊摸过她被汗水打湿的额头,那应该是间隙,趋于温和,给她时间喘息,“总要有个理由。”

衡南也不知道自己答的是什么,大概是“因为师兄对我很好”一类的话,总之盛君殊眉眼看起来有些冷。

衡南被翻过去,背对着他,承受着带着罕见情绪发泄的进攻。

其实她怎么样都是兴奋的,她铭刻在骨子里的执念,就是这样卑微的可耻,可是还是有那么些微的惴惴,让她回过头来,悄悄看了一眼。

盛君殊立刻停下来:“不舒服吗?”

还没有说话,已经被抱回原位,盛君殊吻在她颈侧,停了许久,叹息紧跟着溢出:“我叫盛君殊。”

“念一遍。”

衡南半是昏沉半是愉悦,被强行抬起头来,只觉得奇怪:“盛……君殊,师兄,我知道你名字。”

盛君殊没理会她:“岂弟君子之君,逸辈殊伦之殊。”

“君字辈的有很多,但君殊天上地下,只有我一个。”

衡南呼吸很急,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眼睛眯起,只剩下一种敏锐的感觉,可盛君殊抬着她的下巴不放,强行看着她的眼睛:“你要因为这个喜欢我,师兄才会高兴。”

通常,他从来不在这种时候讲道理。

可是今天除外,如果不说,他这一辈子,永远也无法释怀。

“因为我也是因为这个喜欢你,衡南,我想要的不过一个公平。”

衡南心内震动,几乎与此同时,浪潮自天边,如排山之势转瞬袭来,衡南梗了一下,手脚都被按住,那片刻,水花爆发成漫天银白,眼泪掉了出来。

后头她一路抽泣过来,什么都想不了。

”别哭了。”外头的月亮显示天已晚了,盛君殊伸出指节擦她的眼泪,“受不了了?这才到哪?”

直到后半夜,盛君殊觉得不能太过分了,闭着眼把师妹从身上抓下来:“明天还要成婚,留点力气,别睡过了。”

衡南伸手抓着被子,无声地笑了。

随后——一切定格下来,地动山摇。眼前的房间、床、桌子、窗还有衡南,连带着盛君殊胸前被剑刺出来的血窟窿一起,迅速扭曲成了片片雪花,龙卷风一般将盛君殊笼在中间。

这个时候,竟然在这个时候,幻境又破了!

“大师兄,大师兄,不好了……”

嘈杂,满世界的嘈杂,人声鼎沸,在短暂的寂静过后,猛然灌进耳朵。

盛君殊调整心态,睁开眼。

面前跪着的是一个泡在血里的人,浑身上下的白衣被血浸透,一只耳朵上凝固着血疤,一直蔓延到头顶,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嘴一张一合地说些什么,没太听清。

事实上,他第一次听到这一连串的话的时候,他也像傻了一样,完全没能听清:“上山……师父……王娟……牌坊外……白雪……”

盛君殊低头,自己手上拿着刀,手已经不自知地将刀柄死死攥紧。

最后一个噩梦,竟是这个时候。

抬起头,金黄银杏密布的垚山,弯曲层叠的山道上,充斥着移动的亮点,这亮点是火把,更小的亮点是铠甲的反光。

作为国师的妫丘派,终于带着帝王之师,向着垚山进发。

盛君殊永远记得这一日,他提着刀站在山路口,面前倒了一具血迹斑斑的可怕尸体。

十分钟前,这个尸体拼死冲出来告诉他,十余年来与他朝夕相处的所有人,几乎每个人都身处险境。而他面前是一条通向不同目的地的三岔路。

连续雪天之后的这一天,是个非常晴朗的天。

山道之上,粗手大脚、穿莲青色夹袄的瘦高女人,正快步下山,侧影仿佛一具巨大的四足怪物。但如果仔细看去,她背上原来趴着一个干瘪的、同样穿天青色衣袍的老人。

这老人一把山羊胡须,骨瘦如柴,两只眼睛全生了白翳,肤色暗沉发黑,像一尊刻满褶皱的木雕一般。

“老祖,老祖,您忍一忍。”豆大的汗水从女人瘦削的脸颊不住地滚落,背上的负荷越来越沉,越来越沉,似乎有一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将她向下压,不一会儿,她的草鞋便磨穿了,脚底沾上了雪和草叶,钻心的冷。

“把我放下吧,小娟。”

“不,老祖。”王娟加快步伐,“能下去,我一定要把您带下去,交给盛哥儿。”

脚底沾在雪地上,不一会儿便黏连上冻,拔脚时拉下一层血肉模糊的皮,血脚印触目惊心,脚掌也冻成了紫色。女人却只管向前赶路,眼睛看着山下,那紫色向上蔓延,到达了小腿。

丹东长叹一声:“小娟,这路上到处有人受难,何必大费周章将我救出,你讨不到任何好处。”

“救您有用,老祖。”王娟声音已经开始颤抖,她的两只脚掌全部坏死,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自己走路了,森森的腿骨泄露出来,“我的命不值钱,您却是给万世开太平的大圣人,就像您给俺爹超度一样。”

她看不到的是,丹东背后漂浮着一片黑乎乎的烟云,这木雕一般僵硬的老道越缩越小,仿佛正在逐渐气化:“我活不了多久啦。”

“不可……能。”王娟半截身子埋进山道上的积雪里,像游泳一样奋力向前游去,普通人的体质无法承受这样长期、极度的寒冷,她已经开始出现幻觉,眼前发黑,可是失灵的四肢,仍旧山下走去,“我知道一条小路,一定可以带您……下去。”

“不用麻烦了。”丹东咧开一嘴参差不齐的牙笑了,“小娟,你真觉得我是大圣人?”

“对,您是大圣人。”

“错了。”丹东笑道,“这世上,邪恶的人未必泯灭人性,善良的人未必白璧无瑕,你想不想听个故事?”

灯塔(六)

“从前有对伉俪。男的是落魄国师, 走了一千里路,流放苗岭,遇到山崩, 押送他的人都死了,他自个儿回头土脸地跑进寨子里。女的是个苗寨姑娘,大桶饮白酒,赤脚挂铃铛,脖子上环着一尾银白小蛇的姑娘。”

丹东布满皱纹的嘴角漫出淡淡的笑意:“男的没进过寨子,但他为人疏狂;女的没出过寨子,但生性豪放, 互相看对了眼,也别管是不是异乡人, 倒酒一杯,手挽手拜了天地, 结为夫妻也。现在想来,真是天生一对。”

王娟四探无路, 肺里像刀割似的, 眼泪都下来了, 体力和心力早就到了极限, 幸好丹东要说的话吊住了她, 但丹东讲话像老僧念经,时有时无,平板无波。她喘着气催促道:“这两人和老祖有什么关系?”

“你且听我说下去。”

“好吧。”

丹东一把骨头缩在打满补丁的道袍里,竟然越来越没有重量, 王娟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感知麻痹,不由得惊恐起来,刚要转头,丹东瘦长的手指摸在她的发顶,像仙人抚着幼童一般,奇迹般地制止了她。

“两人定居于古寨,相濡以沫,日子过得自由安稳。在山间渔樵两年,姑娘怀有一子,于是国师给她做了小浴桶,小木马,还走山路请银匠打了精致的银锁,天降横祸。”

“原本的政敌不知从何得知国师没有死于严寒,而是藏身于此,着人带刀柄强弩,埋伏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丹东微微一顿,嘴角的兴味显得很冷漠,“小娟,你猜如何。”

王娟想了想:“国师可是个好人?”

丹东眼瞎耳背,迟钝地反应了片刻,呵呵笑起来:“若按心怀天下,爱国爱民来说,是个大大的好人。”

王娟点了点头:“那,那我猜他、他受老天庇佑,只受了点轻伤,逃过一劫。”

丹东听闻,大笑起来,笑声在山间传出回响,王娟吓得恨不得捂住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