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南撑着栏杆,用力揉了下眼睛。

栏杆。

“……”她发觉自己正站在十几米高的灯塔之上,两只手、一只膝盖搭在栏杆上,头发被海风吹得糊了满脸,正是个跳海未遂的姿态。

灯塔所在的小块陆地,不知何时浮出海面,荒草长满,盛君殊的条纹衬衣在日光之下白得刺眼,挺拔肩上仍露出一小块干涸的血迹。

他站在灯塔下,正下意识地伸出两手,仰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见他收回腿去,似乎松了口气,慢慢地收回了手。

衡南坐在地上,被这场梦晃得有点恶心,扒着栏杆对着海干呕。

“老、老板,快别愣、愣着了,打呀!”狐狸踩着盛君殊的肩头跳过。

盛君殊回头,海上已经掀起几尺高的白浪,几个人团团围着几个黑影,腾空的黑气就从人群里冒出,狐狸正向黑影所在地方腾空挠去。

“……王姨?”盛君殊仔细辨认了半天,艰难地里面认出了脱了鞋捏在手上,鬓发散乱,正拿鞋底子抽人的王娟。

“盛哥儿?”王娟在打人的间隙,一面赧然地勾了下嘴角,“我昨儿做梦,不知怎么的,就梦见了老祖在的时候,我背着老祖下山跑,怎么叫你你都不应啊!”

两鬓斑白的瘦高老妇,逐渐与旧时洒扫丫鬟瘦小的身影重叠。垚山上下情深意重,知恩图报,丹东一句“命不该绝”,赠的岂止是千年人世寿命?

“我放不下心,连夜回垚山看看,不成想真出事儿了。”

“东西我都带足了,接着!”说罢,弯腰一搂,一个大纸箱子从水面滑过,撞在盛君殊腿边。

盛君殊打开一看,黄澄澄,一箱符纸。

拿了弹.药,底气都足了,盛君殊挽起袖子,箱底一摸,转眼数十张符腾空而出,击落了一层山上行尸,刷拉拉地追进海中,激起数道水花,人转瞬到了跟前,“王姨,退开。”

“哎。”王娟应了一声,知趣地推到他身后,单脚穿鞋,“盛哥儿。”

“怎么了?”

王娟顿了又顿:“市区打车过来,花了两百多块钱。”

盛君殊一面弯腰从箱子里大把取符,一面压住嘴角:“公司报销。”

王娟高兴地“哎”了一声,仰头看着扒在高塔栏杆上干呕的衡南,目光转忧,“我去找找楼梯。”

“去吧。”盛君殊声音已有点喘,左手持符,右手拿刀,远击近攻,挥臂极快,道道橙红的光在空中划出轨迹,转瞬间行尸石块下雨般往下坠落。

六张符纸排成一个正圆,轮盘般旋出去,枷锁一样,将那团黑气嵌在中间。

噼啪烧焦的气味焦臭刺鼻,黑气在符纸灼烧间,散得不成人形,不住地张开嘴巴,面部扭曲,两“手”攀住边缘,似乎在拉拽脖子上的项圈。

随着“砰”的一道巨响,浪花猛然溅起,符咒炸成碎片,落进海中,剩下一半黑影猛地后退,在海上掠出一道白线,盛君殊几步踩在水面上,横腕一刀劈去——

那感觉,像是拦腰斩断了一袋豆浆。液体喷溅,粘腻的、沥青般的液体,撞在刀身上,飞起,又全部落进海中。

所有喧嚣,突然一并停止。

远处鸥鸟啼鸣,深蓝的海面上,一派不详的宁静。

灯塔(八)[二更]

王娟研究了半天, 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白色灯塔矗立在一片浅滩上,是个上窄下宽的锥形,光秃秃的, 仅衡南站立的地方有一圈平台,平台上围了栏杆,压根没有上去的通道。

衡南一双手臂搭栏杆上,已经慢慢站直。

“盛哥……”

“嘘。”

王娟愕然扭头,盛君殊食指贴在唇边,眼睛没看她,而是紧绷地地凝视着海面, 似乎在侧耳听着什么。

片刻,在王娟迸发的惊呼中, 一道浓重的黑烟宛如水中巨龙,冲天而起, 火山爆发一般涌向天际,将太阳衬得暗淡无光。

盛君殊在暗下的阴影中, 退了两步, 手背上青筋迸现, 将刀柄握得咯吱作响。

黑气一连冲了好几分钟, 越积越高, 在空中凝成一个巨大的、泡涨了似的人形。

人形双脚离海,充了气一般向上飘去,仅飘了两秒,好像被秤砣拉住脚踝似的, 停了下来,无数闪亮的银丝显现在众人面前,银丝上挂着水珠,交错相连,像个巨大的隐形的蜘蛛网,一端连在黑影脚上,另一段仍在海里。

海里发出了物体移动的声音,尖锐嗡鸣响起,衡南的眉头拧成一团,捂住了耳朵。

刺耳的响声还在继续,越来越响,波涛翻滚的海面之下,仿佛传来什么东西的咆哮声,又好像这个大气球一样的巨人,从海面下拉起来的,是搜巨大的、足够掀翻整个岛屿的巨轮。

阴影中,王娟注视着海面,脸上神色变得不可置信,乃至于惊恐。

她惊恐地看向盛君殊:“盛哥儿,要不我们……”

突然间,整个浅滩地震一般颤动起来。

盛君殊脸色急变,猛然抬头看向塔上,灯塔正在左摇右晃,衡南脸色苍白地趴在栏杆上,也正看向他,两人目光相接,顿了顿,衡南木着脸摆摆手:“我没事。”

意识到他听不见,衡南单手比喇叭,拔高声调:“我没事,别管我!”

“快看海上!”她向海面一指,众人回头,海面吐出无数散乱的气泡,随着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嗡鸣的声音越来越强烈,有什么东西正在一寸一寸地升出海中。

“什么东西?”

那东西巨大,甚至比笼罩天穹的黑气凝成的人还要大,被拽出来的速度恒定,一点一点地冒头,先是发巾,再是长发、额头、眉毛、眼睛,这是一尊足有小山那么大的塑像,女人的脸部塑像。

整个塑像都是以猩红的泥土雕刻,线条雕刻得极为抽象,但那一上一下交叠的间距极的眼睛,和含着微笑的嘴,寸寸现世,仿佛临视的神像一般,充满了诡异不详的邪气。

随着着它的出现,整个海面被映得血红,晚霞降落,残阳如血,浸泡在冰凉的海水中,交相辉映,一片噩梦般的黑红。

女人塑像和她的倒影,就这样山一样悬浮在海上,向众人微笑。

王娟失色道:“这不是那个女的嘛……”

“哪个女、女的?”张森问。

“我背着老祖下山的时候,对面迎面看见的那个穿黑袍的女的。”

张森吸气:“那不是姽、姽丘嘛?”

王娟满脸写着作孽:“呦,这是啥?修了个人面狮身金字塔?想不到她还能以这种方式活在世上。”

张森忍不住瞥她:“王姨,你懂、懂的还挺多。”

王娟道:“那可不。”

“小心!”正说话间,塑像双眼突然红光一现,无数道丝线竟像刀锋一样“嗖嗖嗖”飞过来,王娟向左,张森向右跃至盛君殊肩头,丝线全部缠在在盛君殊伸来的刀刃上。

盛君殊反借其力,伸手捞了一把符纸,口中念咒,朝妫丘猛地一丢,缠回刀,从容下令:“跑。”

“不是……跑?”张森在盛君殊肩头一颠一颠,尾巴缠紧他的脖子,“老板我、我们打、打不过她?”

回头一看,不由大骇,那巨大如山的女人塑像张眼咧唇,面露诡秘的笑容,扔出去那一大把符纸还未近身,转瞬就烧成灰烬。

张森一头冷汗,埋头,火舌从耳边过。

这哪是打不过?这、这是碾压局!

盛君殊觉得脖子上热极,把张森撸下来,远远丢到安全的灯塔上,狐狸发出一声尖啸:“老、老板!”

去掉这个包袱,他觉得轻松许多,也清醒许多,捏紧刀,眸中倒映着熊熊燃烧的阳炎灵火,转头直直地站在这座倾轧过来的人面山下。

“一千年前,让你们把我师门灭了门。”他说,“为了尚存的师弟师妹,不得以离开垚山,那时我年纪小,本事也弱,所以很有耐心。而且,我只是大师兄,我跑得屈辱,但心安,因为我还有责任,所以我不能有血性。”

“你来得不是时候。”盛君殊忽然在残阳里笑了一下,“如今我是掌门,我退无可退,更不可能退,想灭垚山,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他身形一动,转瞬跃进石像迸发的罗网中。风声从肩上平削而过,丝线上一踩,打了个滚,只见两道灵火旋转,扭一道柔韧的太极。

“这一千年,我日夜磨剑,圆木为枕,你大约记不得我的名字,用不着记得,只记得一个冤冤相报便足够了。”

“小、小二姐!”狐狸把衡南的毛衣都快勾变形了,“你听到、到老板说、说什么了吗?要血性、性,不、不、不要命啊?快,快……”

衡南把它揪下来,苍白的面容上,一双眼漆黑:“我也想去。”

“什么?”

衡南眼中迸发出兴奋的恨意:“别说师兄了,我都想去杀她,死了就算了吧。”

“……”

这他妈真、真是天生一对。

“那你就……”

“你等一下。”衡南随手把张森的尾巴绑在栏杆上,喊道:“师兄!”

盛君殊在酣战中赫然回头,听到师妹的声音,想到家里还养着个师妹,竟然就陷在生死局内,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怎么了?”

衡南一手捂着胸口,一手伸出来,很急的样子:“把你刀借我用一下。”

“……”盛君殊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看了眼手中唯一的武器,差点想骂人。

师妹这是不想他活着回去吗?

“快点!”衡南喊。

她要应当是有她的理由,且让她用去。盛君殊想着,把刀一丢,一个腾空飞出来。

借着身体比这石像灵巧很多的优势,一路躲避攻击,衬衣上全是刺破的道口,好容易寻到一个空隙,抬头一看,惊得冷汗都下来了,喝道:“你干什么!”

衡南蹙着细眉,反手拿着刀,衣服撩开半边,低头将刀刃对着自己的心口,“胸口里有那个地煞,不取出来,我总感觉恶心。”

“别胡闹!”盛君殊只觉眼前一黑,一声喝骂,半是紧张,半是愤怒,“忍忍,听见没有,衡南?刀上全是细菌,最起码也得消个毒。”

衡南正在擦刀,闻言讥诮地一笑:“师兄,一会儿我要是不小心把自己弄死了,你记着给我用一次威天神咒,恢复一下出厂设置。”

盛君殊在海上团团乱转,只恨自己不在塔上:“你简直胡闹!”

那头衡南已然凝神,将宽松款粉紫色毛衣全撩起来,揉成一团,用牙齿咬住,咬得愈来愈深,呼吸也越来越重,冷汗洗脸一样往下落,很快打湿了头发。

“小……小二姐……”鲜血小溪般成股流下,张森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是不是……这个……”衡南咬着牙,眸中氤出一股朦胧的狠劲儿,慢慢地、慢慢地从血肉模糊中拉出一小片,拇指在表面用力擦擦,抹去血液后,露出青铜雕刻的表面。

“对、对对……地煞,这就是那个人放进去的地煞。”

衡南指尖一松,铜镜碎片“铛啷”一声掉在地上。

“张森!”这头未完,塔下又叫。

“啊?“张森忙跃到栏杆边。

盛君殊脸上也没什么血色,手上捏着一片空白符纸,看着他,压着怒道:“先帮我叫个120。”

“噢……”

上次他住了多久医院来着,一周还是两周?

半年之内连用三次威天神咒,他这次要不在医院躺个十天半个月,都对不起师父的谆谆教导。

蘸着鲜血的八星于符纸上勾连,一星一星闪现。

火凤发出震天动地的啼鸣,转瞬间,夕阳落尽的天幕,就被火凤的赤红的光亮与原本盘绕的黑气所分割,赤红似有呼吸般,光亮一起一伏。

凤鸣之中,三辆华丽的云车幻影首尾相接,水中游鱼般从缭乱的云层中快速穿行而过,转瞬消失。

这次三架马车出现的速度之快,令盛君殊有些意外,原本他打算等第二辆车磨磨蹭蹭地出来时,立即将符咒收回,可没等他反应过来,三架马车就一次性出全了……

这……是他熟能生巧,还是?

盛君殊想到衡南,立刻紧张地向上看去。

原本跪坐在灯塔上的女孩,像是被一只大手提起,四肢垂下,就此站直,胸口的伤口和血迹快速消失。

她张开眼睛,果然是一双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的金瞳。慢慢扭过脖子,漠然扫过他,目光落在妫丘的浮在海面的塑像之上。

盛君殊在那双眸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杀意。

奇怪,神也会有情绪?

神之杀意只需一瞬,力量如排山倒海般袭来,所有树叶都在疯狂抖动,礁石砰砰炸裂成碎末,骇浪激起万仞之高,“哗啦”一声落回海里,被冲出来的还有抱成团自我保护的张森。

她弯腰了。

那双眸似不能视物一般,平直看着地面,只一双手在地面上摸索,摸索,摸到了血泊中那一小片镜子。

地煞。

她捡起地煞,攥在手心,随后慢慢升起,脚尖落在灯塔的栏杆上,身姿轻盈得似一片雪花。

突然,一道黑气毫无征兆地从天边冲来,将浮在空中的符咒击入海中。

衡南登时如拔了插销一般,晃了两晃。瞳孔翻成黑色,神色还有些懵然。

盛君殊吓出一身冷汗,几步登上塔身,仰头道:“别往下看!”

幸好,衡南未曾落下。她前胸和后背渗出细密的汗水,她站在这处栏杆上,就像站在舞台正中的升降台上,多年练舞的平衡感令她在高空稳住了身姿,海风仅吹动了她领上的丝带。

夜幕之下,高空之上,四面都是海,海风呼呼地吹着,泥红的女人塑像俯视着她森森而笑。

衡南两□□错,轻盈地站在这栏杆上,手中握着残缺的地煞,不敢向下看,每次深呼吸都在耳边清晰可闻。

要有道光就好了。

聚光灯,更像是在台上。

几乎是同时,二十一点的钟声敲响,海上灯塔陡然亮起。

巨大的白光直射出来,向四面八方去,将栏杆上纤细的人影,勾成了一只轻盈渺小的蛾。

灯塔(九)

“等一下, 小二姐是想……”

发丝在风中微动,衡南唇边的笑意褪去,翻转手中地煞, 王娟让一道刺目的光一闪,“啊”地喊了一声,眼前白了一片,捂着脸退了数步,绊倒在石台上。

莹莹的灯塔上又刺出的一道光,像把无垠的长剑,直奔天际。

那咯吱咯吱的震天动地的响声再度传出, 巨石人面竟然翻转了角度,一对错落的眼睛下绽出一道泪痕似的裂纹。

衡南转动手腕, 那条尖锐的白色光线从她手上直飞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载满杀意的轨迹, 劈砍在塑像上,迸出一串蓝色火花。

王娟揉数次眼睛, 这才隐约看见, 衡南手上握着的, 正是那被擦干净的半块地煞。

玄学门派兵法, 讲究虚实相映, 棘为刀,光为剑。

地煞,也不过是一面镜子。

一面能反射光线的镜子。

镜面抖动如水面,在灯塔强大的光线下抖动发烫, 迸射出去的光剑,便如白虹贯日,载着撼天动地的巨大能量,瞬间便将天上黑云绞作两断。

那细密的蛛丝一挣断,黑气人有如气球向上腾空,赤红的人面塑像转瞬向下沉去,一连串气泡冒出。

“师兄,刀给你。”

盛君殊用力接住衡南丢过来的刀,将布条紧了紧,一路踩水而去。

锥形灯塔通身白光,宛如神殿一道通天玉柱。地煞凝成的光剑,晃出数道虚影,漫天扇形的褶花,由天及海,拍击在海上,银浪滔起,连成一线。

穿梭在其中的橘红阳炎灵火划出的复杂轨迹,正如走针引线,画出一朵立体的花型来,将人面石像围在正中。

盛君殊一刀一刀劈砍在石像上,一刀一个火焰爆花,踏一脚借力,换个方向再来,只觉得自己是坚持不懈的凿山石匠,却看不见远处石人狰狞的面庞上,已落下汩汩血泪来。

石像沉至鼻子,猩红的水波圈圈荡开。

衡南眼睛已经发红,目光很专注,衬衣鼓了风,在空中晃动,手臂甩起,短促的拍,砍,劈,剑剑野蛮而用尽全力。

她这剑法得盛君殊指导多年,一脉相承,光剑与牡棘刀砍着砍着,竟砍出了同种频率,哪怕是愚公移山,也是实实在在,锤锤稳固,倔强,专注,又极富耐心。

衡南肺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喘息越来越急促。巨大的塑像一再下降,直至没顶,盛君殊着力点越来越少,最后俯贴海面,几乎尝到了海水的咸凉。

正此时,盛君殊神色顿变,一个跟头向后翻出,挡不住爆开的惊雷般的声响。

混杂着白光、橙色火焰和血色污浊的白色海水井喷一般像四面八方喷去,骇浪如海啸抬起数丈之高,几乎席卷整个天穹,高高矗立的灯塔只剩下个塔尖儿。

数分钟后,白浪才服退下去。

灯塔上悬挂的一只煤油灯左□□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水下先冒出一只尾巴。

狐狸滚到了摊上,疯狂地抖着毛,随后在一阵一阵拍岸的潮汐中叼住一只手,将不省人事的王娟拖到了岸边。

适逢月出,照亮人面,盛君殊衣裳头发打得透湿,精疲力尽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抹了把脸上的水。

“不得了老、老板。”张森激动地用尾巴扫了扫他脸上的沙粒,“我们好、好像干、干成了一件大事。”

“不得了……”盛君殊沉吟片刻,猛然想到什么,立刻做起来,“衡南。”

他立即爬起来,仰头向上看。

不得了了,师妹还在上面。

衡南的头发浇成一绺一绺,没有血色的嘴唇为张,水顺着脸颊汇在尖尖的下巴上,成股往下淌。她抱膝坐在灯塔上,衬衣也湿透了,透出内衣带子的形状,正瑟瑟发抖。

“师兄。”

她的声音也在发抖。

“没事,下来。”盛君殊伸开双臂。

衡南还是抱成一团,一动没动。方才没顾得上看,这地方真他妈高啊。自她从升降台摔下来那次,她就怕高的。

“……我不敢。”话音未落,眼泪先吧哒吧哒掉下来了,衡南瞪着栏杆哭了一会儿,狠狠抹了把脸,带着哭腔儿道,“我下不来。”

张森先是愕然,哧哧地笑了,让盛君殊一掌拍在脑袋上。

他一刀扎在塔身上,转瞬腾空,踏在刀上,再度伸手,语气温和:“下来。”

衡南看了一眼,摇头。

盛君殊默了片刻,又向上走了几步:“来。”

衡南抹了把眼泪,还是摇头。

盛君殊笑了,又向上爬:“这儿不高了,下来。”

衡南别过头,眼睛睁大。

海上正是一轮硕大的圆月,清晖四撒。

张森目瞪口呆地看着盛君殊一步一步妥协向上,直到自己爬到了塔顶。

他撑着栏杆翻了进去,走到她面前,弯腰伸手:“衡南,来。”

*

欢快的竹笛响彻,声音在海风里回荡。海面上飘着七八艘船,绑在一起,安静地在浪里沉浮。

都是双层中型船,船上挂着灯,把甲板照得灯火通明,甲板上放着箱子,箱子里装满冰块,错落斜插着七八瓶红酒,桅杆上的深红的红绸带被风吹动。

“哎呀这小风吹着,大海看着,真享受啊。”戴名贵腕表的男人顺手开了一瓶,倒进高脚杯里,“关键是你看见远处没有?一个人没有,只有我们。”

“还是盛总厉害,听说这‘海上仙山’风景区还没开发到后山,人家就买了后山这块地办婚礼,原生态海上婚礼。现在是不是觉得什么教堂婚礼,草坪婚礼都不够别致?”

“那是啊,谁买得起风景区啊。”

二人笑着相碰一杯。

月挂山崖,毗邻的船上,也充满了嘈杂的欢声笑语,一阵惊呼传出:“河灯,看见没有,河灯!”

像是商量好了一般,海面上忽然浮起万千闪烁的星子,摇摇晃晃,有的聚拢在船边,有的散在远处。

有人猛趴在船边:“我靠,水母!我看见水母了,这么大水母,能捞吗?”

……

“怎么样。”挂灯照亮盛君殊的侧脸,他盘坐船上,挽起袖子,给衡南递了一杯果饮。

“他们非常满、满意,极其满、满意。”

张森看了一眼怀里报表,小声道,“把、把总裁婚、婚礼和公司团、团建合并,加上这块地、地是我们自己的,省了差、差不多有……六百万。”

衡南原本靠在栏杆上静默听着,哧地笑了,果汁半数洒进海里。